建行营业厅里的女人们
赵兰华抱着只黑色皮革的大包,坐在建设银行大厅凉冰冰的铁椅子上。
心情不好。星期一,才过了早上九点,人还不多,一共五排、漆成蓝色的铁椅子还没坐满。椅子斜对面是一长排柜台,柜台最右上方,悬空挂着一只电子屏,滚动几行红色数字。人人都眼巴巴地盯着看,竖起耳朵:
“A017号,请到二号窗口。”
赵兰华又看一眼捏在手心的小纸条,还有四个。快了。
她又搂了搂包,包不小,却是空的,过会儿就不空了,有二十万块钱要装进去。装了钱,要走一条街才能到最近的工商银行,再存起来。二十万呢,方洪兴这个遭了猪瘟的。
方洪兴开车送她来的,但是方洪兴又把车开跑了。
“你讲你麻不麻烦,转个账不就行了吗,跑来跑去,建行跑到工行,工行跑到建行。”
“转账不是要收手续费吗,五十块呢。”
“不就五十块,稀罕的。你们女人啊,就是这样,捡了芝麻丢西瓜。”
“喔哟,五十块,讲得轻巧,那也是钱啊,你从哪里捡五十块的芝麻给我数数。”
方洪兴就不作声了,吹起了口哨。赵兰华就恨他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什么叫你们女人?女人怎么了,我们女人一辈子命苦!”
“我不也是为家里想吗,哪儿不要花钱,好好的五十块,为什么要给银行?银行这些王八蛋,没一个好东西!”
“是是。”方洪兴知道息事宁人的时候到了。这是个身材不高,小眼睛、圆鼻头的男人。人到中年,幸运的是还没怎么发福,只是脸圆了,脸上生了些横肉,从前挺白净的皮肤,现在油乎乎的,显了猪肝色。
“昨天开家长会,胡老师讲……”赵兰华又挪了一下屁股,京东双十一买的打折豹纹毛绒椅套,九十九块钱一对,怎么都放不服贴,顽强地在屁股下面挤出褶皱,硌得人烦。头枕那儿,各打了一个粉红色蝴蝶结,也不知什么材质,挨着脖子就发痒,恼火。
“胡老师讲,这一批数学补习班名额马上要满了,想报的赶紧报。我看咱们也不能省了。”
“要多少。”
“两千八。”
“那能怎么办,给呗。”
“拿什么给呢。”
“月初不才给了你五千。”
“没了!”
“……”
“前天才给你同学二婚包了一千,现在人脸皮也是真厚,二婚也好意思要钱。以后再生个二宝,嚯!热水器换了八百,晶晶住院给了五百块营养费,不给吧,你弟媳妇那张脸可是能看的?这就去了大头了,再来个两千八,这日子还怎么过,不对,这还得倒找。”
忍不住鼻孔里就喷了冷气:“到处都是出钱的篓子,就没个进钱的耙子!”
“急什么。我不是在挣钱。”
“挣钱?你呀?你挣了多少?不是我说,这二十万,你自己数数,有多少是你挣的?“
“这两年不是生意不好做 ?再说,爸不也给咱钱了。”
“那是爸的钱,也不是我们自己的!拿个孤老头子的养老钱,我觉得寒碜!”
“那就别拿。”
“不拿你挣?”
“你有毛病吧!”
车一个急刹停下了。“你干嘛?”“一大早就妈了个逼的找岔,你干嘛?”方洪兴终于忍不下了,小眼瞪了溜圆,白眼球上起了红血丝,显见的昨晚又是熬夜过头。两人互相瞪了一会,倒是赵兰华先咽下了气,冷着脸,抱了包,开了车门出去。冬天臃肿,腿在前面,屁股在后,矮着身子半天才挪了出去。临下车,又回身在置物箱里抓了一把面巾纸。
一股冷风迎上来。赵兰华缩着膀子,跺跺脚,后悔忘了戴条围巾。
“你别进去了,搁外面等我。“
却听见油门轰响,赵兰华一回头,看到方洪兴把车开走了。那辆黑色”比亚迪“沿着人行道往后退,越退越急,恶狠狠一个急刹,再启动,转弯,上了马路,一溜烟跑了。
建行营业厅里面开着中央空调。赵兰华拿纸擤了几次鼻子,渐渐觉得暖和,椅子也被屁股捂热了。她就下劲儿地盯着柜台。
一长溜黑大理石的柜台,透着气派,却没道理,让一屋子人干等着,好好的六个窗口,只开了两个。
靠最外头的那个窗口前面,坐着一个女的,穿得讲究,灰呢子大衣,挺直了腰板,慢条斯理不知在跟柜台里说着什么。说了一会儿,又慢慢地打开膝盖上放的皮包,掏出一叠纸来,一张张在眼前打开,看一看,又收回去。
那女的年纪看着也不小了,齐耳短发明显是染过的,下半截还假模假式地黑着,头顶却是一整圈儿灰白,看着真刺眼。
赵兰华想起自己头上,这些日子没注意,白头发大概也又出来了。是从大前年起开始长白头发的,先是一根,吓得一翻,又是一根,两根、三根……右耳朵上面那一小块儿,扎堆长了十几来根。起初还跟它们较劲,渐渐地也就松懈了。这东西一旦长上了,只会越长越多。哪里拔得完呢。
虽然还是恶狠狠盯着那女的,赵兰华脑子里却已经走了神。
人啦,说老就老了,这一老,可真是挡不住啊。这日子还没怎么过呢。她想。
还是跟方洪兴谈恋爱的时候,天天晚上往包河公园里跑,坐在河边上的长椅子上。坐着坐着,方洪兴手就不老实了。正暗自推挡着,听见说话声音,散夜步的人经过,方洪兴便不动弹了。等人走远了,也不好意思起来,把手抽出去,正襟坐了一会儿。这时天早就黑定了,河对面远远地倒映着红红绿绿灯光,河这边种的全是垂柳,隔一段路一条木头长椅,椅子上影绰绰的,坐着一对一对的人。
公园冬天冷,夏天蚊子多,不是谈恋爱的好地方,可也没地方去呀。不像现在,年轻人直接钻酒店开房间了。那时候不敢!也没条件。约会就是讲话。讲到没话了,亲亲抱抱。方洪兴那时候喜欢唱歌给她听,唱:“爱江山更爱美人,哪个英雄好汉宁愿孤单”——
这一切,她历历在目记着,恍然如昨。还有生小宝那天晚上,肚子忽然痛得不住,要往医院赶。方洪兴架着她从家里出来,一只手托着她的腋窝,一只手托着她肚子。
那时还住在教师新村,老小区的居民楼,路灯早坏了个干净,黑灯瞎火的,地下泥糊烂滩,白天地下就许多狗屎,这会儿也顾不得了,深一脚浅一脚,垃圾箱也不知被谁又放翻了,垃圾全滚在路上,一脚踩下去“吧叽”一响,脚底一滑,也不知啥踩到了啥。
手机响了,方洪兴扶她站定,腾出手来接了电话,气急败坏就吼起来。
她懒得管方洪兴吼啥。肚子疼,两眼发花,鼻子偏偏还管用,只闻到一阵阵的奇香,”腊梅花开了。“她想。不知为什么,阵痛突然停了,心里面清清楚楚的: “真古怪,比白天香得太多了。”
腊月二十四,那天是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好像就在昨天。可是一下子就多少个小年过去了。不敢数,也不用数,一个小孩明晃晃地杵在你面前,有时候看着看着,就恍惚了。好像不是自己一把把带大的,倒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年轻的时候,总觉得来日方长。可一转眼,什么都不是什么了,人这一辈子……日子过得太快,又不好过,又过得快。也不知道到头来图的什么……
一只手伸过来,在她肩膀上一碰。赵兰华一个激灵,转头一看, 正对上一张皱巴巴老脸,脸在对她笑,咧开了漏风没牙的瘪嘴,枯瘦的一只手,手里捏了张小纸条,直递到她眼皮底下。
是个老太太,坐在她旁边椅子上也不知多久了。看这架势,没九十也有八十来岁了。
赵兰华没奈何,往小纸条上凝目一瞧:“二十三。”
“啊?”
“二十三!二十三!还有三个就到了,你再等一会儿!”
老太太这下听清楚了,连连点头,郑重地把纸条团回了手里。整个身子却又向她倾斜过来,两眼含泪,连嘴唇带下巴一个劲儿地抖——
赵兰华心知不妙,这是要搭讪了。她哪有这心情,便力尽冷淡地朝老太太点一点头,再赶紧把头正回来,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坐直了。
坐了一小会儿,还不放心,索性站起来,装作活动身子,扭了扭腰,向营业厅外面张了张,叹两口气,抱着包,移到最前面那排的一张空位子上坐了。
营业大厅里的人越来越多了。那个染发女人总算拍拍衣服,推椅子站起来了。“你妈,你还知道起来啊,你怎么不长死在椅子上了。”赵兰华肚里骂着,心中暗喜,感觉空气流动都舒畅了些。
“让一让,让一让,来,都配合一下啊,抬脚!”
一个女清洁工推着地拖过来了,左推一把,右拉一把,赵兰华赶紧把腿举起来。
“啊哟,这怎么了!”
女清洁工一声嚷,半屋子人都看过来了。从老太太的座椅下面,漫出一滩黄色的水。
一排椅子上的人全站起来,跳到一边去了。单剩下老太太还坐在那儿,低了头,来回倒腾两只脚,一个旧到发黄的塑料水杯倒立着,从她的膝盖上掉下来,滚到地上。“哟哟,茶杯盖没拧紧,真老糊涂了。”她慌乱地赔笑,整个人在座位上缩成一团。
“对不起,对不起……”
“嗨!我说什么呢!没关系,老人家!你坐着,擦掉就好了。茶杯盖没拧紧嘛!赶紧捡起来,拧拧好啊,水要漏光了!”这个女清洁工,四五十来岁年纪,又高又壮,极短的短头发,羽绒服外面蒙了件大花布的罩袄。那只拖把头足有半人来宽的巨大地拖,在她手里轻若无物。嗓门也粗,一讲话,颇有点声震屋宇的气概。她一把扫过水渍,猿臂轻舒,又拖了回来。老太太在座位上勾着腰,把脚尽力缩起来。
“没关系,老人家,你坐好就行了,啊?”
站着的人也纷纷坐了回来。
地上干净了。女清洁工还没满意,继续把地拖塞来塞去,地板越来越亮,她的话也越来越多,不知怎么生出无尽感慨来:
“人哪有不老的时候,老了嘛都这样子了。年轻时候个个都是一身的劲!哎,花有落有开,人有老有少,到了时候花也好,人也好都不行了。你们说谁家里没个老人呢,能体谅!哎,老人家你不要讲了,没关系,没关系的。”
后面座位上一个中年女人接话道:“可不说呢,这人呐,二十岁到四十五岁都好过,过了四十五,可就走下坡路了。不行了,哪儿都要出毛病了。”
好几个人都叹起气来。
老人家忽然成了大庭广众目光的焦点,颇有些受宠若惊,抖索着手,又把叫号单四处拿给人看。后座的女人伸头仔细看一眼:“快了!没几个人就到你啦,老人家!快了!”
“老人家,你这么大年纪,怎么自己来了?这年底街上不安全。你儿子女儿呢?”
“八十二。”老太太望着问话的人,举起了两只手,笑眯眯比划。
“我说!您儿子女儿呢!”赵兰华冷眼看了半天,忍不住插嘴。
“噢噢!”
“嗨,别问了,耳背!”
像应和这句话,老太太把手掌放在耳朵边上摇了几摇,向大家笑得越发谦卑和抱歉起来。
大家又都沉默了。过一会儿,有人叹息道:
“养儿养女有什么用哦。”
“能有什么用?我看得多了。哼。”女清洁工最后拖了一圈儿,地拖一甩,收工,她冷笑几声,又道:“老人家!跟你讲,钱都看好了,甭管儿子、闺女,谁来要都甭给。有钱你还好说话,没钱,你就完了!”
这话说得是,人人附议:
“老人家,你可听明白了?把自己的钱拿好,谁来要都别给啊!”
老太太一个劲儿地点头:“老头子瘫了,住在六楼,儿子住一楼,都不看一眼!”
“一楼。”她竖起一根食指。
“看看,一楼都不管。”女清洁工看了眼电子屏:“老人家!马上就要到你了,快去排着吧。”
腰里挂棍子的大肚子男保安倚在靠门的一张桌子边上,颇有兴味地瞅半天了。这会走过来,托着胳膊把老太太带到柜台那边去了。
“我以前在敬老院做,什么没见过……天天都是这些事,都是老人,残疾人。”女清洁工摇着头,也走开了。
“人老了,真作孽哦!”
可不是呢。赵兰华情不自禁跟着点了点头。她爸她妈她公公,家里还剩下这三个老的,身影在她脑子中一闪。好歹都还能动弹,沒病没灾……她模糊地想着,又摸了摸怀里的包。
“A零二一号,请到二号窗口。”赵兰华一跃而起。
赵兰华挎着明显鼓起来的黑色皮革包,朝建设银行的营业大厅外头走。经过那几排铁椅子时,她又回头扫了一眼。只见二十三号老太太也已经排上了,两脚悬空,小学生一般端正地坐在另一个柜台前面的椅子上,旁边站着那个大肚子保安。
没来由的,赵兰华暗暗松了口气。快走到门口,她犹豫一下,又回来了,掏出了手机。
“在哪呢……”
挂了电话,她彻底定心了。方洪兴本来也没跑远,跑到大市场去买下水管接头去了,卫生间下水管坏了,这几天他一直在修着呢。一直都没修好。
赵兰华背靠大厅里的一根柱子站着,这位置正好遥遥地对着大门。隔着玻璃门,看得到外面一排的矮冬青,一截子灰白的水泥路。一个一个的人走过去,还有跑过去的,慌里慌张也不知在赶什么。枯叶和印刷传单在地上翻滚着跑,追着人脚后跟跑,被风吹的。
“人呐……”似乎从哪儿又传来这么一声儿,赵兰华这会儿心情又好了,只当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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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017号,请到二号窗口。”
赵兰华又看一眼捏在手心的小纸条,还有四个。快了。
她又搂了搂包,包不小,却是空的,过会儿就不空了,有二十万块钱要装进去。装了钱,要走一条街才能到最近的工商银行,再存起来。二十万呢,方洪兴这个遭了猪瘟的。
方洪兴开车送她来的,但是方洪兴又把车开跑了。
“你讲你麻不麻烦,转个账不就行了吗,跑来跑去,建行跑到工行,工行跑到建行。”
“转账不是要收手续费吗,五十块呢。”
“不就五十块,稀罕的。你们女人啊,就是这样,捡了芝麻丢西瓜。”
“喔哟,五十块,讲得轻巧,那也是钱啊,你从哪里捡五十块的芝麻给我数数。”
方洪兴就不作声了,吹起了口哨。赵兰华就恨他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什么叫你们女人?女人怎么了,我们女人一辈子命苦!”
“我不也是为家里想吗,哪儿不要花钱,好好的五十块,为什么要给银行?银行这些王八蛋,没一个好东西!”
“是是。”方洪兴知道息事宁人的时候到了。这是个身材不高,小眼睛、圆鼻头的男人。人到中年,幸运的是还没怎么发福,只是脸圆了,脸上生了些横肉,从前挺白净的皮肤,现在油乎乎的,显了猪肝色。
“昨天开家长会,胡老师讲……”赵兰华又挪了一下屁股,京东双十一买的打折豹纹毛绒椅套,九十九块钱一对,怎么都放不服贴,顽强地在屁股下面挤出褶皱,硌得人烦。头枕那儿,各打了一个粉红色蝴蝶结,也不知什么材质,挨着脖子就发痒,恼火。
“胡老师讲,这一批数学补习班名额马上要满了,想报的赶紧报。我看咱们也不能省了。”
“要多少。”
“两千八。”
“那能怎么办,给呗。”
“拿什么给呢。”
“月初不才给了你五千。”
“没了!”
“……”
“前天才给你同学二婚包了一千,现在人脸皮也是真厚,二婚也好意思要钱。以后再生个二宝,嚯!热水器换了八百,晶晶住院给了五百块营养费,不给吧,你弟媳妇那张脸可是能看的?这就去了大头了,再来个两千八,这日子还怎么过,不对,这还得倒找。”
忍不住鼻孔里就喷了冷气:“到处都是出钱的篓子,就没个进钱的耙子!”
“急什么。我不是在挣钱。”
“挣钱?你呀?你挣了多少?不是我说,这二十万,你自己数数,有多少是你挣的?“
“这两年不是生意不好做 ?再说,爸不也给咱钱了。”
“那是爸的钱,也不是我们自己的!拿个孤老头子的养老钱,我觉得寒碜!”
“那就别拿。”
“不拿你挣?”
“你有毛病吧!”
车一个急刹停下了。“你干嘛?”“一大早就妈了个逼的找岔,你干嘛?”方洪兴终于忍不下了,小眼瞪了溜圆,白眼球上起了红血丝,显见的昨晚又是熬夜过头。两人互相瞪了一会,倒是赵兰华先咽下了气,冷着脸,抱了包,开了车门出去。冬天臃肿,腿在前面,屁股在后,矮着身子半天才挪了出去。临下车,又回身在置物箱里抓了一把面巾纸。
一股冷风迎上来。赵兰华缩着膀子,跺跺脚,后悔忘了戴条围巾。
“你别进去了,搁外面等我。“
却听见油门轰响,赵兰华一回头,看到方洪兴把车开走了。那辆黑色”比亚迪“沿着人行道往后退,越退越急,恶狠狠一个急刹,再启动,转弯,上了马路,一溜烟跑了。
建行营业厅里面开着中央空调。赵兰华拿纸擤了几次鼻子,渐渐觉得暖和,椅子也被屁股捂热了。她就下劲儿地盯着柜台。
一长溜黑大理石的柜台,透着气派,却没道理,让一屋子人干等着,好好的六个窗口,只开了两个。
靠最外头的那个窗口前面,坐着一个女的,穿得讲究,灰呢子大衣,挺直了腰板,慢条斯理不知在跟柜台里说着什么。说了一会儿,又慢慢地打开膝盖上放的皮包,掏出一叠纸来,一张张在眼前打开,看一看,又收回去。
那女的年纪看着也不小了,齐耳短发明显是染过的,下半截还假模假式地黑着,头顶却是一整圈儿灰白,看着真刺眼。
赵兰华想起自己头上,这些日子没注意,白头发大概也又出来了。是从大前年起开始长白头发的,先是一根,吓得一翻,又是一根,两根、三根……右耳朵上面那一小块儿,扎堆长了十几来根。起初还跟它们较劲,渐渐地也就松懈了。这东西一旦长上了,只会越长越多。哪里拔得完呢。
虽然还是恶狠狠盯着那女的,赵兰华脑子里却已经走了神。
人啦,说老就老了,这一老,可真是挡不住啊。这日子还没怎么过呢。她想。
还是跟方洪兴谈恋爱的时候,天天晚上往包河公园里跑,坐在河边上的长椅子上。坐着坐着,方洪兴手就不老实了。正暗自推挡着,听见说话声音,散夜步的人经过,方洪兴便不动弹了。等人走远了,也不好意思起来,把手抽出去,正襟坐了一会儿。这时天早就黑定了,河对面远远地倒映着红红绿绿灯光,河这边种的全是垂柳,隔一段路一条木头长椅,椅子上影绰绰的,坐着一对一对的人。
公园冬天冷,夏天蚊子多,不是谈恋爱的好地方,可也没地方去呀。不像现在,年轻人直接钻酒店开房间了。那时候不敢!也没条件。约会就是讲话。讲到没话了,亲亲抱抱。方洪兴那时候喜欢唱歌给她听,唱:“爱江山更爱美人,哪个英雄好汉宁愿孤单”——
这一切,她历历在目记着,恍然如昨。还有生小宝那天晚上,肚子忽然痛得不住,要往医院赶。方洪兴架着她从家里出来,一只手托着她的腋窝,一只手托着她肚子。
那时还住在教师新村,老小区的居民楼,路灯早坏了个干净,黑灯瞎火的,地下泥糊烂滩,白天地下就许多狗屎,这会儿也顾不得了,深一脚浅一脚,垃圾箱也不知被谁又放翻了,垃圾全滚在路上,一脚踩下去“吧叽”一响,脚底一滑,也不知啥踩到了啥。
手机响了,方洪兴扶她站定,腾出手来接了电话,气急败坏就吼起来。
她懒得管方洪兴吼啥。肚子疼,两眼发花,鼻子偏偏还管用,只闻到一阵阵的奇香,”腊梅花开了。“她想。不知为什么,阵痛突然停了,心里面清清楚楚的: “真古怪,比白天香得太多了。”
腊月二十四,那天是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好像就在昨天。可是一下子就多少个小年过去了。不敢数,也不用数,一个小孩明晃晃地杵在你面前,有时候看着看着,就恍惚了。好像不是自己一把把带大的,倒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年轻的时候,总觉得来日方长。可一转眼,什么都不是什么了,人这一辈子……日子过得太快,又不好过,又过得快。也不知道到头来图的什么……
一只手伸过来,在她肩膀上一碰。赵兰华一个激灵,转头一看, 正对上一张皱巴巴老脸,脸在对她笑,咧开了漏风没牙的瘪嘴,枯瘦的一只手,手里捏了张小纸条,直递到她眼皮底下。
是个老太太,坐在她旁边椅子上也不知多久了。看这架势,没九十也有八十来岁了。
赵兰华没奈何,往小纸条上凝目一瞧:“二十三。”
“啊?”
“二十三!二十三!还有三个就到了,你再等一会儿!”
老太太这下听清楚了,连连点头,郑重地把纸条团回了手里。整个身子却又向她倾斜过来,两眼含泪,连嘴唇带下巴一个劲儿地抖——
赵兰华心知不妙,这是要搭讪了。她哪有这心情,便力尽冷淡地朝老太太点一点头,再赶紧把头正回来,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坐直了。
坐了一小会儿,还不放心,索性站起来,装作活动身子,扭了扭腰,向营业厅外面张了张,叹两口气,抱着包,移到最前面那排的一张空位子上坐了。
营业大厅里的人越来越多了。那个染发女人总算拍拍衣服,推椅子站起来了。“你妈,你还知道起来啊,你怎么不长死在椅子上了。”赵兰华肚里骂着,心中暗喜,感觉空气流动都舒畅了些。
“让一让,让一让,来,都配合一下啊,抬脚!”
一个女清洁工推着地拖过来了,左推一把,右拉一把,赵兰华赶紧把腿举起来。
“啊哟,这怎么了!”
女清洁工一声嚷,半屋子人都看过来了。从老太太的座椅下面,漫出一滩黄色的水。
一排椅子上的人全站起来,跳到一边去了。单剩下老太太还坐在那儿,低了头,来回倒腾两只脚,一个旧到发黄的塑料水杯倒立着,从她的膝盖上掉下来,滚到地上。“哟哟,茶杯盖没拧紧,真老糊涂了。”她慌乱地赔笑,整个人在座位上缩成一团。
“对不起,对不起……”
“嗨!我说什么呢!没关系,老人家!你坐着,擦掉就好了。茶杯盖没拧紧嘛!赶紧捡起来,拧拧好啊,水要漏光了!”这个女清洁工,四五十来岁年纪,又高又壮,极短的短头发,羽绒服外面蒙了件大花布的罩袄。那只拖把头足有半人来宽的巨大地拖,在她手里轻若无物。嗓门也粗,一讲话,颇有点声震屋宇的气概。她一把扫过水渍,猿臂轻舒,又拖了回来。老太太在座位上勾着腰,把脚尽力缩起来。
“没关系,老人家,你坐好就行了,啊?”
站着的人也纷纷坐了回来。
地上干净了。女清洁工还没满意,继续把地拖塞来塞去,地板越来越亮,她的话也越来越多,不知怎么生出无尽感慨来:
“人哪有不老的时候,老了嘛都这样子了。年轻时候个个都是一身的劲!哎,花有落有开,人有老有少,到了时候花也好,人也好都不行了。你们说谁家里没个老人呢,能体谅!哎,老人家你不要讲了,没关系,没关系的。”
后面座位上一个中年女人接话道:“可不说呢,这人呐,二十岁到四十五岁都好过,过了四十五,可就走下坡路了。不行了,哪儿都要出毛病了。”
好几个人都叹起气来。
老人家忽然成了大庭广众目光的焦点,颇有些受宠若惊,抖索着手,又把叫号单四处拿给人看。后座的女人伸头仔细看一眼:“快了!没几个人就到你啦,老人家!快了!”
“老人家,你这么大年纪,怎么自己来了?这年底街上不安全。你儿子女儿呢?”
“八十二。”老太太望着问话的人,举起了两只手,笑眯眯比划。
“我说!您儿子女儿呢!”赵兰华冷眼看了半天,忍不住插嘴。
“噢噢!”
“嗨,别问了,耳背!”
像应和这句话,老太太把手掌放在耳朵边上摇了几摇,向大家笑得越发谦卑和抱歉起来。
大家又都沉默了。过一会儿,有人叹息道:
“养儿养女有什么用哦。”
“能有什么用?我看得多了。哼。”女清洁工最后拖了一圈儿,地拖一甩,收工,她冷笑几声,又道:“老人家!跟你讲,钱都看好了,甭管儿子、闺女,谁来要都甭给。有钱你还好说话,没钱,你就完了!”
这话说得是,人人附议:
“老人家,你可听明白了?把自己的钱拿好,谁来要都别给啊!”
老太太一个劲儿地点头:“老头子瘫了,住在六楼,儿子住一楼,都不看一眼!”
“一楼。”她竖起一根食指。
“看看,一楼都不管。”女清洁工看了眼电子屏:“老人家!马上就要到你了,快去排着吧。”
腰里挂棍子的大肚子男保安倚在靠门的一张桌子边上,颇有兴味地瞅半天了。这会走过来,托着胳膊把老太太带到柜台那边去了。
“我以前在敬老院做,什么没见过……天天都是这些事,都是老人,残疾人。”女清洁工摇着头,也走开了。
“人老了,真作孽哦!”
可不是呢。赵兰华情不自禁跟着点了点头。她爸她妈她公公,家里还剩下这三个老的,身影在她脑子中一闪。好歹都还能动弹,沒病没灾……她模糊地想着,又摸了摸怀里的包。
“A零二一号,请到二号窗口。”赵兰华一跃而起。
赵兰华挎着明显鼓起来的黑色皮革包,朝建设银行的营业大厅外头走。经过那几排铁椅子时,她又回头扫了一眼。只见二十三号老太太也已经排上了,两脚悬空,小学生一般端正地坐在另一个柜台前面的椅子上,旁边站着那个大肚子保安。
没来由的,赵兰华暗暗松了口气。快走到门口,她犹豫一下,又回来了,掏出了手机。
“在哪呢……”
挂了电话,她彻底定心了。方洪兴本来也没跑远,跑到大市场去买下水管接头去了,卫生间下水管坏了,这几天他一直在修着呢。一直都没修好。
赵兰华背靠大厅里的一根柱子站着,这位置正好遥遥地对着大门。隔着玻璃门,看得到外面一排的矮冬青,一截子灰白的水泥路。一个一个的人走过去,还有跑过去的,慌里慌张也不知在赶什么。枯叶和印刷传单在地上翻滚着跑,追着人脚后跟跑,被风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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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不可见」
这篇特别喜欢,尤其前面一部分写的真好。“这个女清洁工,四五来岁年纪,又高又壮”,有点笔误。
观察好细致
是职业小说家么,看得心酸
可以开张本票,手续费一块多。#我偏题了#
建行的钱转到支付宝,支付宝再转到工行,不就完事儿了吗。
「内容不可见」
到处都是出钱的篓子,就没个进钱的耙子!
这种文字,只有文学底子,没有生活,不知道过日子的人怕是写不来的。
好真实的生活,小城生活图景。真实到可怕
文字像张爱玲。
「内容不可见」
突然就浮现出画面了,怕她出了建行的门还没到工行就被人抢了,这眼瞅到过年了
年轻的时候,总觉得来日方长。可一转眼,什么 都不是什么了,人这一辈子……日子过得太快,又不 好过,又过得快。也不知道到头来图的什么……
最近在银行做临时大堂经理,感觉这里是一个能够汇集世间百态的地方…
合肥?大钟楼?建行?
插个广告,建行今年手机银行转账免费
直接用手机银行转就完事了~免手续费,省的麻烦
人生百态,很喜欢这种贴近生活的文章
「内容不可见」
以为出门就会被抢,结果~~
这几天有点事,看到这篇文章,突然同病相怜
哎嘛我就想说一句 我们建行跨行转账不收手续费 即时到账 哈哈哈哈醉了!!
建行手机银行同城转账手续费一块钱,结算通or惠福龙卡不要钱😂
我大合肥
好文笔!!!
hhhhh合肥人
写得真好!人呐,说大就大了,说老也就老了!在世几十年弹指一挥间,不知不觉半辈子就快过去了!哎
人呐
字里行间,感触良多,虽然我才22岁,看了很惆怅
突然觉得时间太快,不敢面对未来了。觉得有点恐惧
没抢是不太合理
老人那边心很难受,这年头好多都这样,但又在想,这样是不是说明老人也很失败在从小教育子女的方面上,所以导致儿子这样的不闻不问
「内容不可见」
这文风好接地气
“以后再后个二宝”是什么意思?
爸爸总是跟我讲寿则多辱,一直不懂,现在30岁了,才渐渐开始思考明白,感同身受
「内容不可见」
很本质,每次看到这种类型的文章都会恐婚。人这一辈子活得真不容易。女人伺候老小,还有老公。老公有时候还吆五喝六,骂东骂西的,不一定都是这样,但是也不少。所以找个好工作,至少自己有一些底气
幸好还有希望
我想说首页配的照片真形象啊,坐在柜台前的女人好像就是赵兰英。
真实
一位中年妇女,由去银行取钱的经历而延伸出的一个老生常谈的人生话题,有一天,我们老了会怎样?已而中年的赵兰华夫妇依然啃食父亲的二十万,年近九旬的老妇人无儿女陪伴独身照顾瘫痪的老伴,儿女从不探慰,世态炎凉,人心不古,人人都在时间的轨道上趋近消亡,这就像一个无休止的轮回,他们的今日,也是我们的明日,何不多关爱我们身边的老人呢,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从五十块钱的手续费又而延伸出另一个问题,有的人认为五十块钱的手续费无关大小,可是生活不就是从一张一张五十块钱出来的么?生活在底层的人们,即便是五块也要计划,这是勤俭节约的一种习惯,不代表贫穷,不代表吝啬,仅仅是一位整日围着灶台生计的中年女性的生活再现。电话通了,丈夫去买了工具修理水管,生活即便再艰难,有爱人的陪伴,生活不就是这么平凡又有温暖的么。赵兰华心情又好了许多。
结尾一阵张爱玲式的苍凉。
简直在这里看到了我爸妈 爷爷奶奶那一辈人身上一模一样的影子
马克
「内容不可见」
猿臂轻伸
没能抓住回味的点
我以为会被抢或者偷…果然是我太阴暗了嘛
真实得让人身临其境。看到一丝丝悲凉,但这就是生活
孩子水瓶座,跟我差四天。
看这篇文章的有多少建行员工?请报数,我是第一个。
生活片断浓缩人生百态…喜欢。
还以为是篇经济方面类似中国大妈那种调调的文。结果……大清早,看得人好心塞……
还以为是篇经济方面类似中国大妈那种调调的文。结果……大清早,看得人好心塞……
很有意思
顶老乡,加油。
写的真好,这就是人生吧,人到中年的感慨。
应该不是A17号,实际叫号语音是A017号——来自一个苦逼的建行实习大堂经理←_←
感情细腻
看着很让人惆怅
很生活话,写得很棒
唉,这五十元省的,一点都不值
唉,这五十元省的,一点都不值
居然。。。。没看够,描写很细致,一直以为有包袱,看着看着明白了,不会说什么,上面那个回复看得我五体投地
我也会想到为了省五十取出来存 是不是格局和她一样 更惆怅了哎
我也以为写到最后被抢了,汗。。。
现在的小说,很少能看到这种语言了。
草绿色的椅子是农行的,建行是深蓝色。
建行卡开个手机银行 通过手机银行跨行转账免手续费 哈哈哈 跑题了
写得真好,真实有生活味儿,普通小老百姓可不就是这样嘛!
看到孩子在一层 老伴瘫痪在六层 我第一反应是孩子在医院负一太平间…老伴在六层住院 所以取钱去交医药费
很真实 不愿意承认 所以觉得很心酸
一看包河公园就知道合肥的
确定不是建行的软广告?
建行前实习生默默戳进来了。。
写的好,很有老舍,那一辈的味道
看前面还挺讨厌这个女的 当看到银行六个窗口只开两个的时候 才明白 作者写的不单是这个女的 背后站着的是我们这种小百姓啊
心情变坏是因他一脚油门,变好是因为他来电话,准!
「内容不可见」
写的真好,满是生活的味道
看到说开本票的我就进来了,对啊,可以开本票,一块钱的事~
「内容不可见」
老无所依
明明是很平实的生活,却被作者写得很有味道
哎
喜欢
话说可以手机银行转账的
写的真好
二十万难道不是可以开金卡了吗?金卡转账免费吧?招行反正是这样
现在这样笔触的文章很少看到了。有老舍,张爱玲,贾平凹的感觉。真正懂生活的人才写的出来这种文字。
mark
不知道我们80后到了50多岁会是个什么样
刻画的入木三分,看得很有共鸣,这几年感觉时间忽然加快了步伐,有点怕几十年一晃而过啊……
「内容不可见」
还好还好,虽然诸多不满意,家庭还是有良知有感情的
包河公园啊。。。
怎么会看哭了呢……
这个中年妇女太冷血了,不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