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永平寺山门前

                
                
大三的时候看过一部名叫《禅》的电影。讲的是一个叫道元的日本和尚，远渡宋朝求法，在天童寺得悟，而后归国的故事。饰演道元的中村勘太郎是歌舞伎世家，瘦削的脸，却显得特别有人情味。印象非常深的是他对幕府执权北条时赖吟诵的那句和歌：“春开见花，子规鸣夏，月当秋夜，隆冬茫茫雪送寒。”还有在分别时婉拒北条时赖的挽留时，用最谦和的语气说的“我的寺院，不过是越前很小很小的永平寺。”当时就觉得这个永平寺一定是特别有魅力的地方。
后来机缘巧合之间，我不知不觉几乎将道元的足迹踏了个遍。浙江的径山寺、天童寺、阿育王寺、天台山，来到日本后又去了道元早年修学的延历寺、建仁寺，乃至后来的兴圣寺（今天的宇治兴圣寺）以及原址所在地的深草宝塔寺。唯独道元一辈子所处时间最长，营造最为着力的永平寺还未得见。幸运的是，这回借着能在福井集体旅行的机会，可以一访永平寺，实在是欣喜万分。
                
                
下车跨过半杓桥，很快就能远远望见永平寺的建筑了。笔直的一条道路，两边布满了店铺，是非常浓厚的寺院门前町的气氛，与高野山町类似。与宁波天童寺一样，两边也是苍翠的山峦，寺院周围也是一样的热闹。最先看见的是高大的仿古建筑琉璃圣宝阁，也就是国宝馆，另一侧的树林中就是直向山门的参道，大抵相当于天童寺门前放生池的位置。在南宋宝庆元年（1225年），二十六岁的道元第二次踏进天童寺的山门，与他的老师，年已六十四岁的如净相遇。道元在这位曹洞默照禅传人的门下嗣法，后来在日本成为一寺之主，一直不忘自己的老师。他将如净称为“古佛”，也将自己的寺院打造成天童寺的样式。因而，永平寺也被叫做“小天童”。
                
                
寺院从山麓蔓延到山腰，依靠在斜面之上。因为这个缘故，寺院中轴线两侧被木质台阶的回廊连接。山门、中雀门、佛殿、法堂一层比一层高，这种层层攀登式的布局在日本的禅寺中颇为罕见。相反，我所到过的浙江灵隐寺、天童寺、国清寺则都有类似的格局。以至于我在攀登回廊的台阶时，看到佛殿背后长满青苔的石垣之时都感到莫名的亲切。见到这个角度的建筑好似见到久违的老友一样。更不需说天童寺也有两条漫长的回廊，实在是有点恍然回到了宁波之感。
整座伽蓝已经是近世近代的建筑，与道元的时代毫无关系，但却不妨碍你找到里边隐藏的“中国元素”。首先，那些殿门前挂着的对联——这在日本的佛寺里可是个稀罕物件。你能找到个匾额就已经颇不容易，更别说这些中国式的对联了。还在山门入口出，就写着“家庭严峻不容陆老从真门入，锁钥放闲遮莫善财进一步来”的禅语，给你入门第一关。再有，入口出的“天童丛规勃兴名峦”匾额，告诉你咱永平寺是真正继承天童寺的清规作法的。还有就是山门的四大天王像，很类似咱们今天天王殿的位置，以及佛殿的三世佛（虽然是弥勒、释迦、阿弥陀的排列），以及较远处的“如净禅师塔”，那可是正宗的“中国制造”，漂洋过海而来。
                
                
无论是道元还是他的老师如净，在当时都算得上怪人。因而道元在中国转了好几圈，拜访的浙翁如琰、无际了派都是当时的名师，却一个也没入他的法眼。归国之后的道元，仍然对当时中国盛行的大慧、虎丘两派禅风颇有微词。他反倒是对最初在宁波阿育王寺碰见的一位四川老典座（管斋饭的僧人）印象深刻。在电影里面道元遇见的老典座只有一位，讲着蹩脚的日式汉语，但其实电影的对话是他与两位老典座的交谈拼接在一起的。话说那天道元缠着老典座问个不停，老典座说自己年老司掌此职，大家还在等着吃饭，必须得回去了。后来道元又与他见面，请教何为“文字”何为“辦道”，老典座回答，文字是“一二三四五”，辦道是“遍法界不曾藏”。而后道元又遇到另一位年老的典座，问他这么劳累的活为什么不让年轻人代劳，老典座答道“他不是吾”。道元又问，可是现在天太热了，老典座抢过话来“更待何时”。这段“典座教训”，是有关道元的种种公案中我唯一记得的一段，还是多亏了电影的缘故。今天道元一脉的实践禅风，正与两位老典座类似。据说今日永平寺中典座是特别令人尊敬的职位，而寺内的僧众们，每日也在最简单的打扫、做饭、洗衣的简单杂事之中做着自己的修行功课。
                
                
后来道元要离开中国时，老师如净让他远离王公贵族。归国时道元“空手而归”，这与之后不久从径山寺归国的圆尔正好相反。圆尔带了大量的经论、语录、书籍而回，也奉师命积极向贵族权门靠拢。因而圆尔的东福寺与道元的永平寺最初看起来也是完全不同的道路，在当时的日本列岛之间，永平寺的确只是山野之间的小小寺院，在日本禅林之中也绝算不上著名，远没有今天的规模，也不会有这么多络绎不绝的游人。不过道元和圆尔都是当时影响深远的人物，或许只是性格相异而已。望着道元的画像，实在不知他是个何种性格的人。或许如今天闻名的曹洞宗风一般严厉，或许就像电影里中村勘太郎表现得一样，是个谦和、有人情味，甚至称得上有趣的人。
                
                
逛遍整座寺院并不需要花多少时间。但是在周边的林子里走走，确实令人心情大好。像天童寺一样，永平寺门口也有小溪安静地流过，还有一个小小的放生池。往更深处走，还有小小的瀑布，这片被规划为公园，与天童寺旁的太白山公园也有几分相似。或许是总在想念江南的山水，以至于看到这里，那里，都变成了故国一样。在途中与对面的本科生聊起“巡礼”这个话题。想来我这个连佛教徒都不是的人本是谈不上什么“巡礼”的，但我还是用了一位豆友的词“逆向巡礼”来回答他。那本科生忽然仿佛恍然大悟，“所以不是追溯从哪里来的巡礼，而是去寻找究竟传到了什么地方吧。”看起来，的确是如此。对于生活在这个熟悉却仍陌生的岛国的我而言，这种“寻找”或许就是一种巡礼吧。在永平寺山门前，我作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