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小住之一

自从夏初来京都匆匆旅行了两周之后，一直就惦记着京都的种种风物，那遍布整个城市屹立了千百年寺庙和庭院，随意的巷口岔路就能遇见的美丽古建筑，品种多到惊人的各式渍物与果子，当然还有繁盛精致的手工艺。于是在比叡山上的一所织物学校报了名，读一个秋季学期，3个月里将主攻日本的“絣”（絣，英文ikat，日语又称kasuri，是指把经线纬线扎染之后再织出来的布）。
在京都安顿下来如今已经一个月，整三周都在织基本的布样，虽然以前有过短期织布经验，还是一切从头来过，必须以日本人一丝不苟的质量要求完成每一梭，折磨人的基础课程才终于接近尾声，这周可以开始正式做絣了。
我是个有些爱耍小聪明、喜欢偷懒的的人，有时总以“大行不顾细谨”来搪塞自己。刚开始上课的几天，有些地方发现有点小问题但只要是影响不大的我就顺着下去了，但每次都被老师抓到，要求拆掉再来过，好几次我失去耐心，问”可不可以不拆，因为不那么明显啊“，老师都会礼貌地说“我想最好还是重来吧”，然后坚定地站在我旁边直到看见我拆掉......
不管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错，大到穿扣穿错，小到一个结打错了，都要从头来过，哪怕结果可能只是很小的差别，但是错了就是要重新做过，而不是当做看不见继续蒙混下去。逐渐，我都发现自己的眼睛越发敏锐，看到织错的地方就心中堵得慌，不再用他人提醒或劝说，自己直接拆掉重新再织。
道理似乎是很常见的，可仔细问问自己，又多少次是真正有“推倒自己已经花了时间做的、不那么满意却又不是实在不能忍的事物，一切从头来过”的勇气和行动？
我指的不是什么“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之类的，其实我一直不太感冒这件事和这种态度，eat pray love这种“离婚或失恋之后只要周游世界旅行一圈就能找到真爱”的故事也真是看看就好了，因为如果碰到的问题真的有答案，那一定得是你自己从心里慢慢耐心找出来的，旅行或许是让你摆脱触景伤情的最快方式，但并不代表着离开就能找到答案；离开，只能是一个充电站，让你有机会重新获得力量回去面对一直在那里的问题。人生的必修课，哪有那么容易就能pass，就算一次侥幸度过，若是没有彻底明白，那问题势必要要回来，一而再再而三地，直到你真正学会如何向内去寻找坦然面对和解决的方法。
在我辞职前，我用了两年多的业余时间去学习设计的各方面课程，用来确认自己是否真正是喜欢这件事，而非是一时兴起、或为了逃避负能量的工作。
在大公司工作，虽然有还算不错的稳定收入能提供体面的生活，总也感觉得到的表面文章比真材实料的内在多，我想我一点也不fancy杜拉拉之类的“职场心得”，学会察言观色和越做越好的ppt、presentation好像一点儿也不能让我获得成就感，面对一年又一年呼啦啦地就在并不很有意义的忙碌中过去，我总很心慌。
虽然说很多人都跟我说，喜欢的事物只要当兴趣爱好就好了——我以前也觉得是这样——但我不太能真正喜欢兴趣班的“不求甚解”、并不需要做到精益求精的态度，当然这其中也有时间和精力限制的因素；虽然也能学到些东西、上课的时候也很快乐，可总也有种治标不治本的感觉。比如，我对"art jamming"这件事不太存有好感，说得刻薄一些，感觉是好像刚学了什么（可甚至还没入门）、刚做了什么就立马要拿出来秀，贴出来让大家点赞的热衷程度已经远甚于从画画本身的获得的乐趣。
所以工作和兴趣班，让我感觉一直都只是在“表面”徘徊，它们并不能安抚我内心对于一些更贴近生活本质事物的强烈渴望而产生的焦虑。
但是业余的各种课程也当然有好处，让我能够探索自己究竟喜欢什么。一开始我认为自己喜欢的服装设计，慢慢逐渐发现对我来说，其实材质才是决定一件衣服最本质的元素，于是我开始对textile着迷，各种染色、防染、织物结构像是给了我一双新的眼睛——印花与染色有多大区别？绣出来的图案与防染做出来的图案又有多大不同？
在做絣的时候，有人问：“把纤维扎染、然后再织，那么麻烦耗时又苛求精准的工艺干嘛不用快那么多的印花？一下就印出来了”
可当你细看，印花只是颜色附着在表面，染能够渗透进入纤维，防染的部分在每一根纱线上留下各自的痕迹。它们诉说着完全不同的语言。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分别，是制作人的心与时间——夏天的时候去了顺德学习香云纱的制作，那是30多遍的手工染与晒的重复过程——染薯莨汁、晾晒干透、再染、再晒干，如此30多遍后再过泥，需要耐心等待，没有捷径，当那么乌黑发亮的深黑色终于出现的时候，这匹料子与在快时尚品牌大批量机械生产出来的布料是有着不同的感官的。
所谓的细微差别，其实背后是本质的截然不同。这是布料告诉我的。
换言之，想要做出触及本质和内心的事物，势必是与百分百投入耐心与磨练、长时间的枯燥训练与重复，不怕推倒一切重新来过并在此过程中不断反省与总结才行，而非高兴的时候信手捏来、一没了兴致就扔掉或马虎对待可以修成的。
至此，感觉在京要学习的不仅仅是织布了，更像是种心性的磨练。或许，这也正是各种手艺让人着迷的地方——它与心是相连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