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记

收养一只猫不存在什么浪漫的缘分，只有一场事先张扬的骗局。
                                                                                                                                               ——泰戈尔
在我们的老家，猫不唤做猫，而唤猫记，或者碰上更会卖萌一点的人，就称之为喵记。似乎并没有人考证过，为什么单单只有猫享受了这个特殊待遇，而猪羊鸡马猴子狗，就叫做猪羊鸡马猴子狗，最多因为体型的关系，勉强在前面加一个小字，但那也不过是普世标准，做不得准的。
我的朋友胡细腿特别迷恋这个称呼。她说，这就像猫们合计着开了一家秘密连锁杂货店，在屋顶、天台和小街后巷进行着小鱼干和猫薄荷的贸易。猫们都有一双灵活的小手，上货称重，打包找钱，绒球似的爪子送来递去，很是有些专业的意思。一只猫就是一个小掌柜，架着圆眼镜，穿着小马褂，天天站在曲尺柜台后面，慢条斯理的扒拉着小算盘。没有顾客的话，就揣着手，眯着眼睛，半梦半醒的泡在悬浮着金色微尘的暖风里，晒一晒上古的太阳。
可是有一天，一个喝醉的湖南人突然不小心闯进了店里，猫掌柜被吓了一跳，刚要逃走，湖南人已经一把揽过了他的肩膀，热热闹闹的和他打起讲来：
“这掌柜好生稀罕，年纪不大，胡子倒老长！喂，我说，有没有上好的烧酒，给小爷来上一壶！”
猫掌柜的小心脏吓得砰砰直跳。他用肉垫轻轻推开湖南人的手，又抹了抹马褂上的褶皱，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
“酒没有，小鱼干倒是有些的。”
“那也好，给我试试味，好吃的话，称他娘十斤八斤的！”
“本店已经打烊了，不试味，也不卖。你若喜欢，这一包送你，速速回去吧。”
湖南人稀里糊涂的被推出了店，再想进去，却发现面前哪里还有什么门，只得一扇硬邦邦、黑黝黝的老砖墙面。他揣着一包小鱼干，失魂落魄的回到家里，想睡，睡不着，想醒，醒不来，辗转反侧之间，干脆一股脑儿的来到桌前坐了，就着半壶冷酒，呼哧呼哧的把那小鱼干嚼吃了——果然好味，鲜而不腥，咸而不腻，酥脆无骨，烟熏的口感也恰到好处。眼看着一包鱼干见底，湖南人睁圆了虎眼，看见油纸包的背面沁出红红的油墨印子来，拍过来对着油灯一看，正面却是个梅花爪印，别的皆没有，只在正中用小楷工整写着【猫记】二字。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湖南人带着那油纸，四下里去市场打听，杂货水产、食肆酒档，硬是没有一个认得这是哪家的，反倒在背后笑他，不是疯了就是痴，居然想跟猫做生意。湖南人还是不死心，干脆揣着酒壶，天天晚上去那老砖墙下面坐着去，且饮且唱，呼唤着猫记掌柜的小鱼干，虽然再没进去过，却也乐得逍遥快活。
后来嘛，也记不清是哪一天，湖南人起了个大早，刚要上街去，打开竹条编的篱笆门，就看见一只黄黄白白的大猫正蹲在门口。虽然没戴小眼镜，也没穿小马褂，但湖南人还是楞了半响，不知怎么的，突然对那猫说起话来：
“猫记？”
大猫的杏眼盯着他看，细细的喵了一声。
“真的是你。何解，生意不做了啊？”
大猫眨眨眼，好像有愧似的低下了头。湖南人觉得有趣，索性蹲低了身子，摩挲起大猫的头顶来。
“当掌柜的时候不给我开门，现在倒记得来投奔我来了。”他挠挠大猫的下巴，听到对方喉咙里满意的呼噜出声：“有你一口吃的也不难，不过，我若让你住了，你可得给我弄些小鱼干来下酒才是。”
大猫在地上打了个滚，亮出软乎乎的肚皮，认真的喵喵的叫着，似乎在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也罢，那就进去吧。”湖南人让出一条道，大猫踮着脚，拿头顶蹭了蹭湖南人的膝盖，刺溜一声，已经滑去厅堂的供桌上爬着了。
大猫跟湖南人，就这么平平淡淡的一直住了下来。大家各自占着一块地方，一个忙着讨堂客生儿女，一个忙着跑房顶打野架，似乎也并没有太多热闹的交集。只是偶尔有时候，堂客出门买菜，胖小子在后院混跑，湖南人坐在厅堂里喝酒，闲着没事，就唤起供桌上爬着的毛脚兽来：喂，猫记，说好的小鱼干呢？
猫记有时候喵喵两声，算是敷衍的答应了。有时候只是懒洋洋的横过一眼，头一偏，依旧睡他的大觉去。
湖南人摸摸自己的后脑勺，甚觉没趣。但是能怎么着呢，也不能把人家赶出去呀。忍一忍，忍一忍，也就这么混过去了。
他倒是没想过，儿子女儿们馋虫上脑，两条腿的父母不吃，四条腿的桌子不吃，除此之外，见着块鹅卵石都要流口水的，听了那么多次猫记的故事，怎么从来也没找他要过小鱼干来试味。
反正没有小鱼干，孩子们跟猫记也很要好。于是这件事情，也就这么混过去了。
再后来嘛，湖南人的儿子也有了儿子，儿子又有了孙子，孙子又有了重孙子，子子孙孙，孙孙子子，一大帮虎头虎脑的野小子，咕噜噜的从那道篱笆门里滚将出来，又咕噜噜的滚去了四面八方。他们也有做木匠的，也有挑扁担的，也有撑船的，也有教书的，偶尔有时候，眼前有一团毛茸茸的活物，刺溜一声，脚底抹油似的奔过去了，周围的人拍手嬉笑：猫，猫。这时候，湖南人的儿孙们就会虎目圆睁，梗着脖子问到人的脸前去：
“你懂什么？他叫做猫记。”
也许是儿孙们看上去武高武大，端的不好惹，又也许是周围的人都是懒货，想着有这个功夫理论，还不如回家搓两圈麻将呢。反正不管怎么样，猫记这个称呼，后来就慢慢的传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