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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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好大的题目,首先要向青文书屋的店主道歉,昨天我把他的名字写错了,他是罗志华先生而不是罗志文。
罗先生去后,其好友马家辉先生在自己的博客撰文<喂,罗志华>以纪念,行文幽默间含着泪水,虽然我看不懂大部分的方言,但下面这段令我感慨颇深:
“有冇搞撚錯呀巴打你駛唔駛死得咁死黑色幽默?
你係唔係慌死大家唔記得你所以專登要搞埋0的咁0既0野?
你答我鴉, 喂, 羅志華。
報紙話你在整理貨倉時被從晝架上跌落0黎0的書責死,
世事有冇咁巧合呀大佬真係虧你做得出來。
賣了幾十年書, 賣到書店執笠, 獵犬終須山上喪, 書商終被書壓死,
雖然命短兼命苦, 但亦算係求仁得仁死而無憾,
至少, 香港開埠以來, 你可能係第一個被書壓死的倒閉書商,
歹命如此卻又好運如此, 真是教人哭笑不得。”
独立书店的困境也是未被异化的社会人的处境,我们有电子书,我们有网络博客,我们有看不完的论坛和新闻,我们有最快捷便利的网络购买途径,一个快餐化的社会给人们带来很多方便,但也让人变得越来越懒。团长曾说人类的科技发展史就是一部使人越来越懒的历史,看来并非完全是戏言。
我读书,逛书店,是家长自小悉心培育的习惯。父母皆是学俄语出身,但父亲刻板讲究实际,只看技术书籍和工具书;母亲思维敏捷且发散性极强,好博览群书,笃爱考古事迹、石头记和简奥斯汀,读书的志趣方面我像母亲,自小看《世界五千年》、《上下五千年》和少儿百科全书的历史系列多于看《十万个为什么》和《少年科学画报》。这让理科成绩优异的母亲颇有微辞,家中几位长辈也大都搞理科出身,曾和我留学同一座城市的大舅专攻物理学,是北理工的高材生,家中厚厚一叠俄文和中文版《知识就是力量》,而我却从小对囊括了世界80%发明成果、以李森科之流为首的某大国科技史毫无兴趣,以至于后来说起我喜欢看的《趣味物理学》,都要强调作者别莱利曼乃是沙俄时代之人,不要被封面上那现在不存在的大国名字给蒙了。
理科的丛书,我只爱看别莱利曼写的,说理论是一回事,能否把理论说的很有条理和可读性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上了中学,和同年龄的男孩子一样,我迷上了军史,但却从不太好战,到了高中以后更是经历了怯战、畏战乃至反战的不归路而彻底堕落。记得认识老友Dick是在高二的时候,学生们饭后提着饭碗爬楼梯,忽闻前面一胖子张口便大谈阿提拉和上帝的鞭子,我用勺子勾住他的口袋,谈历史,谈人物,于是成了莫逆之交,至今十五载。闲来无事时,便约个僻静的地方,聊聊最近出了啥书,互相推荐几本,聊电影,聊旧书,像周树人说的那样“说些疯话,放肆地大笑”。
高三的时候读《坦克装甲车辆》,看到天津的模型爱好者大陆写的军事模型指南,里面包含的信息量远远超过了当时市面上不多的几本刊物。大陆留了地址,欢迎来信来函,我就给他写了一封,谈了一些对他作品和当时模型摄影的看法。半个月后回信来了,信纸上铺满了瘦金体,还附有数张新作的照片。自此神交四载,录了上海电视台播放的全套《飞行器史话》和《战火中的世界》,装在模型盒子里冒充玩具寄给他;还去天津看过他几次,大陆住在里面有烟囱的楼房里,我们和他的几个朋友经常抓着大陆母亲从朝鲜带回来的迫击炮弹谈天,直到深夜他儿子戴着美帝钢盔进来将这群没有时间观念的大人押上沙发床。
在《舰船知识》上作品累累的胡其道先生也是我的笔友之一,起初给他去信,是为了了解日本战列舰的一些情况,顺便问胡先生对军服是否有兴趣,是否了解苏俄红军的第一套军衔?没想到回信附了一份详细的手绘红军1919年军衔版图,一来一往,还知道了胡先生也是个多炮塔爱好者,年轻时候曾经折了一个纸制T-28坦克,用大米粒粘在甲虫背上,做成自行式的,特别的是,这辆“坦克”走到桌边还会自己转头。胡先生后来搬来上海,将整理出的几本德、苏军衔图录全都寄赠给我,这些书籍和往来的信件,包括那辆甲虫坦克的图解,都是我的至宝。
临近高考那年,我看了李仁业先生发表在《坦克装甲车辆》的三部曲《坦克总体设计的演变与展望》,从此成为不可救药的多炮塔铆钉刚性悬挂分子。李先生在后来的期刊上发了一个文,推荐兵器工业出版社的三本大部头手册:《世界坦克装甲车辆手册》、《世界火炮手册》和《世界弹药手册》,立即看上,但高中生能有几个钱呢?于是战战兢兢去信给李先生问讯有否折价可能,李先生回信说学生爱看这种书实在不易,第二、三本按成本价,第一本赠给我,遂捧得三宝书归。
大学毕业工作后,读书的时间越来越少,直到留学东瀛,才被外边更加广阔的书籍世界激活了沉睡三年的神经。日本人的阅读能力在世界上排名并比不上他们的经济排名,但这个国家有一个很大的优势就是强大而迅速的翻译实力,各类新旧书籍的译本和重译本出版速度快得惊人,尽管这些译本价格大都比原文书贵,但在很大程度上丰富了日本国民阅读外国书籍的环境。此外,以岩波文库为代表的低价口袋书“文库本”亦对平衡市场需求和价格起着良好的作用,岩波文库的LOGO是一个在广袤大地上行走播种的人,其意不言自明;加之各大高等院校的图书馆都对公众免费开放,更是极大地刺激了我读书的欲望。
在东瀛散记里面提到过,头一年居住的那座小城市,五万居民都靠一个叫APITA的巨大超市生活,里面自然有一家小小的书店。书店的店长是一个戴着大圆眼镜、看上去时刻都很紧张的小个子男人,我当时极简饭费,省出的钱都拿来买人文书院的书(这家出版社专出神秘主义哲学的书籍)。那时一直想买全一套《密仪大要》的日文版,但日文版是分割成四册,而且都年代久远。我拿着书单和他解释,问能否从外地的分店调集?他说试试看吧。
到了周末,店长交给我一份庞大的清单:他居然查找了全国的书库,最后告诉我只有1、3册有存货。自然是买下了,后来还在这家店里买了《天堂地狱百科》和《塔木德评注》。在第一年异常饥饿的夜晚,这些书是我的精神野餐,每次路过超市都要去书店看看,那个小个子店长经常满头大汗地把书籍的位置换来换去,以期找到一个让客户方便观看拿取的摆放方式。
年底他调走了,换来了一个只是把管店当成一份差事的新店长。
第二年去了名古屋,平时除了上课就是在快餐店打工,每月初发饷后,都会跑到市中心那家小小的丸善书店去,看看有没有新到的托尔金作品画册,或是名大出版会的新书。不远处LOFT顶层的纪伊国屋书店也是必经之处。如果和杰顿去名古屋车站晃悠,便必定要去高岛屋百货店顶楼的三省堂书店。
而旧书店则是在最后的两年里吸干了我全部的存款。名古屋著名的鹤舞公园前旧书街对爱书人来说简直就是销金窟,有卖中国文学的,有专营汽车书籍的,有专收铁道通讯的-这通常会把杰顿吸住两小时左右,还有一家二楼旧书店专营50年代的少年英雄漫画和铁皮玩具,但把这些书拨开,又有可能在后面翻出一本日俄战争时期的军舰图集或者满铁的私人日记!最常去的旧书店叫“CD”,店主长得像西武的老板,黑黢黢的,总在柜台后面认真的包书,推门进去,绕过一尊老船长的雕像,和他闲扯几句,发发牢骚,便进入正题:上次订的捷克坦克史有没有来,All about MINI有品相好的么……这家店的英文书不少,往来的西洋人也挺多,有一次店主悄悄对我说:刚才那个美国人说今年夏天热,刚拿了高温费-高温费!日本人哪有敢问老板要高温费的!然后两人高呼美帝生活糜烂着实可恶等等,然后拍桌狂笑,引来店内读书人纷纷侧目……
我为什么读书?我为获得记忆而读书,而读书也让我成为他人的一份记忆。景凯旋先生曾诠释昆德拉所说的刻奇的一种表现形式即为此,也就是寻求留存痕迹,寻求某种形式上的不朽,然而他也提到昆氏亦并不反对这种世俗。人是精神上的被造者,总要探寻如何回归本源,渴望形而上的不朽即是其外在表现之一。书籍源自文字-和轮子一样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发明之一,相对于无文字社会和口传文化,载体文化更直观地直击人们渴求互相接触、寻求同一性的活动。而书籍作为一种最普遍的载体,触手可及、有形有色,通过读书和谈书,通过购书和找书,甚至通过赞书和骂书,我们得到朋友、或者敌手,把读过的发散出去,把未读的吸收进来。关于书的这种魔力,推荐波兰斯基的那部《第九道门》,电影简述一位旧书商被魔鬼选中,前去寻找被教廷销毁的地狱之书,故事主线以古书串起,剧中人手指捻过书页发出的声响、古书上凹凸隐现的插图墨迹,都在隐喻书籍即是通往天堂和地狱两界之门。坐在电脑前的阅读虽然便利,但始终无法替代翻开一本书的真实感;坐在电脑前购书尽管经济,却难以为我寻找一位谈书的人。
阿西莫夫在《基地》中描写了银河帝国衰亡之后,帝国图书馆的庞大书库都成了废品-因为几乎没有人会使用阅读机了,这不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吗?
我欣赏网络时代带给购书看书者的便利,但亦无意被这种便利性过分离间,就像本文开头引用的“搏击会”台词所说的:你多久没去过书店了?多久没让书友听到你的声音了?离开你的房间,走进一家书店,选你想看的,说你想说的,就在这里,面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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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2-11-25 19:4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