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想皇姑坟

对民间故事感兴趣的人都知道，“皇族流落民间”历来是民间口头传统的一大母题。逃役如逃虎的中国老百姓编排起帝王将相落难草莽的经历来，一向是不遗余力，不但细节纤毫毕现，而且往往渗着浓浓的草根气息，与今日广告里动辄代言方便面、矿泉水的“乾隆爷”们好有一比。茫茫神州大地上，多少“太子岭”、“娘娘糕”之类的民间物事从此类传说中分得了一点皇家的荣耀，恐怕是统计不完的海量案例。这些传说有的曲折反映出一些历史事实，有的则纯粹是老百姓为了平衡蚁民身份而幻想出来的故事，需要进行细致而具体的考察。
与那些堂皇丰富的民间故事比起来，鸡足山关于“皇姑坟”的传说可谓贫瘠得可怜。“老辈子说，明太祖朱元璋的妹妹在鸡足山出家，死后葬在这里”，即便是当地的老人，也只讲得出这么一句而已，更多的细节全付阙如。“朱元璋的妹妹怎么会大老远跑到鸡足山来？”“真的有这么个人，这么回事么？”这则传说与其说是个答案，不如说是一团乱麻的线头，让每个渴望知道真相的人沿着线索迷失在千头万绪的想象之中。
幸好，皇姑坟还在。
湮没在栲树林中的坟冢，就在烂陀寺遗址旁不远，从地上散落的汉、梵文字砖上来看，这里应该是当年大觉寺的遗址。长眠于地下的皇姑并不孤单，不但近邻数座僧侣的火葬塔为伴，而且环顾四周多有墙垣遗迹，可见在寺庙倾颓之前，一直都有香火供奉。可惜，这一切都如今已被埋没在荒烟蔓草之中。就连皇姑坟的墓碑都已经不知所踪，墓穴被盗严重。
                
                
那是红日衔山的薄暮时分，我一个人坐在满是梵砖汉瓦的塔林遗迹中陷入了痴想，努力调动着有限的知识储备，想从眼前残存的蛛丝马迹中找出所谓“皇姑坟”的真相。墓是拱券结构，不论墓主是谁，一介俗人死后能跻身高僧侧畔，显然身份尊贵。然而线头拆解到这里，还是见不到“明太祖御妹”的影子啊。
最后，是塔上的碑铭给出了重要线索，上书“恩师徧舟”，署名“高泰翟法名悟祯立石”。于是一切就豁然开朗，似乎可解了。
曾经矗立在这里的大觉寺可不是寻常的庙宇，它是明代云南姚安地方土司高家捐资兴建的“家庙”。读过《天龙八部》的人大约会记得，大理国王段正淳朝中有重臣“高升泰”，高氏土司即是其后人。大理国覆灭之后，曾把持朝政的高家依然世袭姚安路总管和姚安土同知等职位，封地大致在今云南楚雄一带，是云南从元至清政治舞台上的一股重要力量，族中人才辈出。
清代大学者高奣映就是这样一位土司。他出生于清顺治四年（1647年），时逢乱世，南明小朝廷退守云南，与清军对抗。他的父亲高泰翟虽然身处僻壤，却是当地少有的公开拥护明朝的土司，数次率兵勤王，深得永历帝的嘉许。这位忠勇的土官不但用寓意“天下是明”的“奣”字来命名聪颖的儿子，还带着他朝见了流亡中的末代皇帝，留下一段“八岁朝天”的历史佳话。据民国《姚安县志》记载，南明覆亡后，高泰翟将官位传给了年仅12岁的高奣映，退隐鸡足山，出家大觉寺。
高奣映虽然有一位忠于明朝的父亲，本人却并不反对清朝的统治。为了保全家族的领地，他在吴三桂与满清之间小心求取生存之道，最终在吴三桂政权倾覆后，效法父亲弃官归隐，为家族放弃了个人的荣华富贵。辞官后他醉心于学术义理，成为享誉天南的一代大儒。今天关于鸡足山最重要的史料《鸡足山志》就出自他的笔下。
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回过头来再审视皇姑坟现场，自然有了不同的感悟。看来县志所言不虚，高泰翟确实曾在此出家，还为师父修造了火葬塔。那么旁边这位被如此重视的“皇姑”究竟会是谁呢？以高泰翟对明朝的忠心，以他曾追随永历帝流亡永昌的经历，这位“皇姑”会不会是他在归隐期间，偷偷掩护起来的南明小朝廷中的某位皇亲呢？这样说起来，那其实“皇姑”不幸并非明代开国天子的妹妹，而是末代皇帝的亲眷了。
猜想终究也还是猜想，在史家眼中不值一哂。然而若从文学的眼光看去，华夷交际的乱世、边陲风物、佛教名山、信仰天主教的南明小朝廷、土司与一位皇族女子之间的瓜葛，岂非绝佳的素材？“皇姑坟”的故事看似简单，种种蛛丝马迹却撩人忍不住要用脑海中无尽的思绪，去描画那数百年前的金戈铁马和生死契阔，可谓胜过那些“皇帝落难”的传说千百倍。
天色已晚，我收拾起恣肆的思绪，在一方青石上拜别了这座曾经辉煌的古刹。旅游公司的石板路已经修到了不远处，明年再来，不知这片神奇的地方是否还能面目依旧？
                
                
《东方早报》“文化现场”专栏第七期
2011年于京西
注：“泰翟”应为一个字，左“泰”右“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