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期黑蓝网刊专栏:陈卫|唐丹鸿
来自: 袁群(不羁的心)
最近,我又经常念叨两个以前也常常念叨的句子,一会我说:“可以说没什么好说的”,一会我又说:“用你的春风吹来不爱”,于是我又想起了唐丹鸿。 1996年在北大第一次见到唐丹鸿这个名字时,不可能想到以后会相识;我骨子里有种哀毁的心态,对与人相识、相知不存积极的愿望。当时《黑蓝·创刊号》刚出刊,我去北大寻求更多的、主要是诗歌、也可以是小说作者的支持。胡续冬和另一位长得很内秀、戴了一只小耳钉的、而且如果没记错原籍应该是江苏的舍友报了一些名单,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随后他们又拿出一个32开的小册子,上面印着一些诗歌,我一边看一边念道:“唐丹鸿,”胡续冬问:“知道吗?”我说:“不知道,”他轻描淡写地责怪:“唐丹鸿都不知道,女天才……”尽管我那时就对“天才”略微过敏,但还是继续读着,因为那十几行诗排列还算工整,不是很扎我外行的眼,更重要的是,题目、句子、词的组合瞬间就能抓住我,并且感到亲近,我并不能肯定这琅琅爽口、节奏感强得就像摇滚歌词似的诗是好还是坏,因为它们特点如此鲜明,勇敢的天真或天真的勇敢让人不敢立即表态,我只敢说:“这个我喜欢!”那首诗是《机关枪新娘》。 回来后我给她寄了《黑蓝·创刊号》。让我吃惊的并不是她的回信——尽管她的回信无论是篇幅还是内容本身都有其特异性,可以说她对《黑蓝》的赞扬最为准确,特别是随信寄来的几篇随笔非常美好,在当时有效地拓宽了我对“随笔”的概念,——而是在她回信不久,突然有一天,应该是朱朱而不是她自己,电话告诉我:“过两天唐丹鸿来南京,到时黑蓝的朋友一起来聚聚。”当时尽管我的物质条件突然比先前有了一个飞跃,但整体条件、尤其是意识上与时代的脱节都不能让我瞬间接受与一个写得这么好的诗人这么快地认识。我甚至有点紧张;外表的若无其事不如说是因为无奈:怎么准备也不可能在短期内使自己的写作有个质的飞跃,从而获得优秀者更大的刮目相看。她到了南京之后要先去趟苏州,两三天后回到南京再聚,但是我们谁也没想到接下来的那两三天发生了什么事,更不会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怎样的情况之下。简单地说,等她从苏州回到南京,《黑蓝》已被停刊。我记得我和吴海燕在玄武门与她和朱朱见面,一方面六月的阳光已经很刺眼,另一方面被审讯之后的空洞和麻木挥之不去,我懵懂不醒的状态多少影响到她,她看起来也不像她的诗歌以及后来见到的她那般鲜艳,而是更像个母亲或姐姐,虽然心疼,但初次见面的生疏又制约着安慰,只用她细碎甜糯的声音表示惋惜。 而我最惋惜的是,她那几篇随笔,也因搜查而遗失,并且至今没再看到。 初次见面,她给我的印象是“额头真宽”,那时我阅历稀少,不知道这是四川女孩的普遍特征。她抬手夹着烟,一边认真地听你说话,一边急切地思考、急着想说话、又在尽力控制自己时,她的鼻孔或喉咙里会发出很小的轻微的像猫呼噜一样的小震颤。 后来,后来,后来我也记不清一共与她见过几次面了。大概四五次吧。因《黑蓝》停刊回到常州,过了很久我才会说话、写字,大约到了97年,把那两年的手记整理出两本小册子,在残留的通讯录里找出几个朋友寄去,——虽然十年之前常常仍在眼前,但当时作者之间更为私密而有效的交流方式与今天确实已经天壤之别,——这次我收到了一笔财富,唐丹鸿给我寄来她几乎是全部诗歌的打印稿,记得她在信中特别注明其中有她最新的长诗《X光的、甜蜜的夜》。这本打印诗集与一本浙江文艺版的《麦田里的守望者》(重要的是这本书后面的《九故事》),我一直称得上“珍藏”,多少次搬家,有时我一个人搬出来,它们都在带上的书籍之列,让它们和另一些也许气质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书一起构成房间的气息,养育思维的灵光。 很少的文字是完全由于喜爱而反复阅读终致能够背诵,她的很多诗歌对我而言属于这个少数。我记得刚刚收到她这本打印诗集,在常州那个简陋的客厅,桌子特别硬,桌子上有块厚玻璃,晚上,日光灯特别亮,或者其实特别黑,至少外面是那么黑,我打开这本A4大小、握举携带有点不方便的册子,发现纸是那么白: 夏天,我心爱的就要失踪了, 随着近视加深,伟大的凤凰 朝更远处飘动。 多少深夜,唉,多少破坏之神来到沙发上, 咽着唾沫以堵住痛哭的冲动。 左手腕啊,蠢姑娘看着你, 又猛然扑进了书架的怀抱…… 窗外,一个蛋形孵出音乐厅的翅膀, 民工们像它疲惫的妈妈, 月光,把一切嵌进了蓝冰。 总是此刻,我渴望听见 一种温和的声音,告诉我他的深思所得。 让我看见某人与我一样,掩面推敲, 头颅里有一架搅拌机在无声地旋转, 我愿把他那劳动的驼背搂进怀中。 我不知道她、或别的见面时不戴眼镜的人是近视的或者并不近视但是可以写成近视的;我也不知道写不出时盯着左手腕或咬嘴唇是值得关注的;我只惊叹过屋外的楼房造得那么快但不知道在我们的文字中还可以这样感到民工和我们的关系;我更没感到对另一个沉思者的爱怜是值得记录的。我也不知道“凤凰”是可以这么“象征”的,我也不知道这样的句子要在忍受多久之后才能突然谨慎地喷薄而出。 几乎不能不一直引下去,因为什么都不能省略: 他不知掠过脊梁的微颤是我 说:“喂!”,他只可能 注意到窗帘在动, 自己的影子与玻璃贴合,像巨大的X光片。 而我,已经任烟蒂烧坏了手指, 咬着嘴唇写下去……真的, 我躺,无论是褥子,还是棺椁, 都并非它们本身。夜晚与睡眠的关系 确实破裂了: 形容词多么无辜, 被需要就献出,又常常遭到厌倦, 谓语不肯受伤, 情理累, 美像扔掉垃圾一样离开作者。 我的隔断之间没有遗漏;我必须继续:它们是完整的;只是这里完全需要另一个声音: 一天, 酒走进我心中,劝我 不用顾忌他人白眼,说它愿作 我的水晶。我吻着,燃烧的液体恋人, 暗暗下了决心,在另外的纸上 为此献上颂歌。 同时我感激这卖酒的小屋, 你看我的女友,她的声带发出哈哈声, 牙齿是汉白玉所在,她 扭髋狂舞,全然不顾腰疾, 她啊,何尝不比我沮丧! 总是此刻,我像一片膏药贴上去, 声音不断变换,但你知道是同一个人的,她因为控制、控制不住、又必须控制而变换声音: 肉体中到处都是心脏,或耳朵, 追求着“节奏”—— 植物,顺着光芒和雨露腾向未来, 化学像神经沟通物质的两端, 心灵前进着,时日归于看不见的汪洋, …… …… 这些无尽的并列句! 请说吧,怎样都行, 即使撒谎,只要语感针尖般一擦, 闪电像修辞的银树击毁正常人; 请说吧,即使白白清了清嗓子, 只要能量尚在聚集, 甚至疯。 今夜灯光将亮至骨髓, 嘴唇紧抿成一条红线,连接抽泣与微笑, 今夜,电话听筒搁在起伏的平胸上, 我听见了荒唐的动静, 当然,要吸收这些躁声。 盲音,一种方言,发自消逝, 爱却永远不会如此沉默—— 类似从你的手心,汗液秘密地渗出, 树叶潮湿而山坡软绵, 在墨水中,你的肉体有一颗彗星的形, 到那里去了?这非常重要! 我不懂隐喻,明摆着,亲爱的朋友。 你雌雄同体,逻辑乱如光中飞尘; 我失去了象征,既糟糕又美好, ……向后退。 写至此刻,我想起在高原: 写至此刻,我想起在高原, 清晨五点钟,我走到户外, 差点与合唱的繁星相撞, 到处都是秘密的影子…… 后来天空展开了眩目的羽毛, 一座座雪峰,像手臂, 高高举起它们的岩石、冰和风暴, 无尽的血在巨大的体系中循环着, 凤凰,睇来怜悯的一瞥: 幼稚、渺小、空洞集丹鸿于一身, 颤栗吧,徒劳吧,直至欢乐…… 夜里睡得好吗?很好,真的, 这X光的夜,分泌出隐约的甜。 让我说:诗歌,我爱, 然后曙光温暖,民工们醒来。 那些《你可能是我的兄弟……》、《向日葵》、《突然吊桥升起》、《机关枪新娘》等等特别琅琅爽口的不必再说,我还特别喜欢《拖拉机的妹妹》: 秋天,郊外只剩下空白 乡村路上印满错话的辙痕 近视眼走出玻璃樊篱 为了句法模糊地来而去 但是 创裂,决无愈合而辜负了酒精 一想起橡皮擦就哭 以拖拉机的慢速惯性 写作者如废铁跌入壕沟 但是,我说但是 经过稿纸那干燥的田野时 如果你遇到了拖拉机的妹妹 请你像钢笔那样摘下笔帽 向她剧痛的生锈体致哀—— 在遇难者腐败的夕阳下 她伫候墨水来相会 似乎,我对书写“写作”本身的文字特别热爱,也许也正是它们,让我觉得“写作”本身,是一件值得“研究”或至少是值得思考的事。世上工种万千,写作也早已存在数千年,但由于它的最大属性正是思索,思索的目光却最将它远离,因为任何职业的人,总得受制于对自身工种的谦卑和避让,于是写作者的目光更多地朝向自身之外,以身外的世界折射自身。一个直角或锐角始终梗在写作者的腹部,使他们先天性地成为驼背,因为他们需要的艺术不可能是一面平镜的直接反射。 突然,从那之后,除了再见过两三面之外,我们的交往,尤其是写作本身的交往,似乎就中断了。那两三次的见面,也完全是泛泛之见,都在稠人广众的饭局之中。当然,所有的突然都不突然。那两年,必须承认各自外在生活的变化是巨大的。大部分人从完全不能相信自己还能拥有电脑到逐渐习惯用电脑写作并兴奋异常。大部分人从完全不能相信自己还会去买一部手机到突然发现手机已经逐渐普及并且突然自己也有了一部并为此疑惑自己是否不太像个写作的而更像老板。我并不完全清楚她的变化。但是,有次整理旧书刊,在一些大概是1990年左右的《诗歌报》上意外地看到她的几首诗,那些诗,声音的特点完全淹没在那个时代和她自己当时的年龄所共有的情绪之中,很难跟后来的唐丹鸿认作一人,那么,由此也就可以想见,她的身体可以容纳多么大的裂变。与此同时,间歇地不知从哪里听说她仿佛不再写诗,她在拍记录片,她离婚,她又结婚,她去西藏,她又去西藏,她爱上了一个喇嘛……有些很像小道消息但这不重要,这里要求的并不是相信或猜疑,这里只传达着合理。 直到2002年要做黑蓝文学网,我才又跟她联系,问她要全部的诗特别是1996年之后的诗。于是我才看到“用你的春风吹来不爱”、“可以说没什么好说的”、“我的坏在哀求我的好”。顺着这一组看下去,《短诗1996—2000》,《短诗2001》,《短诗2002》,首先,不能不承认,数量在减少,同时,诗整体上变短了,句子也短了,短到了最终,似乎对言说逐渐丧失兴趣。我不免细读,试图了解这一变化的根本原因。“用你的春风吹来不爱”即《短诗1996—2000》这一组,题目(也就是灵感源)尚在持续着绵延之力,但里面的句子已经开始显示后来的征兆:如果说以往,包括《突然吊桥升起》、《红指甲》、《从梨子到蝴蝶》、《向日葵》以及稍后的《五个标本》等诗作,她对紊乱所生成的强烈节奏或相反——对强烈节奏所生成的紊乱——的迷恋肇始于某种主动的、有意识的追求,也因此它们尽管常常词句组合紊乱而眩目,但结构往往工整而匀称,语感流畅而高亢,在貌似眩目的色调上“逻辑”尚且合理,具有建筑和音乐双重之美,她还在控制或需要一个“大局”的稳固方才获得某种隐秘的安全,那么,到了现在,1996年之后,这种稳固所带来的安全已经不能再使她感到满足,她在渴盼更多更大的“破坏之神”,她渴盼中断,她渴盼戛然而止,她渴盼短促,她渴盼直接陈述,她渴盼丧失逻辑,如诗里直接表白的那样她渴盼乱伦,她渴盼涤净一切技巧之后的直白,她渴盼看见这一切全盘的、而不再是局部的紊乱、破碎之后自己还能控制、聚拢的一个诗歌/自身形象;那么,或者不如顺理成章地发现:她渴盼行动;这一切之后,如历史上众多经验所显现的那样:惟有行动,才能更满足于她对自身裂变的需求。于是,我必须重复:这里要求的并不是相信或猜疑,这里只传达着合理;她由诗歌转为拍(记录)片,因此成为某种必然,既然她不可能去走私军火或经营房产。 一些诗,包括她的一些随笔以及访谈乃至听说中的记录片《夜莺不是唯一的歌喉》中的部分内容,不免使人疑惑她的童年经历、家庭背景。然而经历就像材料,你的使用才决定它的意义。究竟多么大的“创伤”才能牵扯诗歌本身的关注呢,这完全只可能取决于各个不同的作者自己。如果一个人内心没有追究的旋涡,陨石撞破地球也不可能让他感到丝毫的创裂,反之,一枝根须撑裂泥土的空隙也会给他带来疼痛。痛苦不会因为痛苦而美好,但美好却会因为美好而痛苦。 “写至此刻,我想起在高原”。必须说一下西藏。据我所知,她的记录片题材除了自己就是西藏。虽然这个地名由于它被众多写作者虚伪膜拜而成为一个谨慎的话题,但是不必因此而在唐丹鸿和它之间谨慎。甚至早在这股虚伪之风之前唐丹鸿就感到自己对西藏的渴求或亲近,这从地理上首先形成合理性:从成都到拉萨虽然有2000公里,但在地图上确实是近邻;——无疑这个角度非常实用主义;更为真实的原因不可能不是她对破坏和裂变的本能需求,常常有各种理由使我相信或感到她在“内地”得不到自己所需要的安慰,她需要那个“蛮荒”(也许只是我们认为的)、光明而厚重之地的磨砺,从她数次西藏之行的随笔可以看出,即便到了最终,她抵达的实际上始终是一个陌生的、融不进去的所在——这同时说明,她从来不是为了去膜拜、朝圣,她从来就是去“旅游”。 突然,又没了。并且一直消失至今。但是,只需一个信息就能串联那些消失的时光,就像星辰之间的连线串联宇宙的秘密:我所能知道的最新消息是,她已于2006年嫁到了以色列,并生了一个女儿。41岁,以色列,女儿;然而让人吃惊似乎是她的属性;就像我们也并不知道别人是否对我们数年来自认合理的变化感到吃惊一样。她更是随兴而言:“以往的艺术创作、生活历程,这些都不是冒险的旅途”,“生孩子才是女诗人真正的冒险”;但是,一个“游客”,一个只渴求破坏和裂变本身的游客,到底能在这地面上得到什么呢?到底什么样的生活、哪一件信物才能给这样一个游客以安慰呢?我从来就不怀疑不久之后她还要否定今天的否定,真实地说:我心里的唐丹鸿还远远没有到来。 2007-9-17至2007-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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