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的证据》
来自: I am legend
严格来说,这是一篇与农村有关的回忆类纪实小说。当然,我更希望大家把它当作一个纯虚构的故事去看待,而不必追问个中真假。 故事的标题直接借鉴了刘亮程的同名散文,在此表示感谢。 以下是正文: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今生今世的证据》
(一)前言 我于1996年夏出生于中部某省的一个小村子。 村子的名字中含一个“郢”字,召显出它不俗的历史底蕴。它不像北方的村落那样规模庞大,但也同样充满生气。相传此处曾是吴王故里,当然如今已不可考。村外北面的坟圈子里,至今还残留着日本鬼子修建的炮楼断垣,小时候大人们犁田,能不时从土地里翻出弹壳来。 在这个以郑姓为主的小村子里,外姓只有三户,我家便是其中之一。 根据奶奶的讲述推算,爷爷和奶奶大概是在1975年前后,从别处搬来村子里的。彼时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已在此偷偷展开,原村子的生产队人多地少,分不到什么田亩,爷爷和奶奶便举家搬迁到了现在的这个小村子。在此之前的故事,我都是凭着奶奶一次次的口述,记在脑海里的。 (二)奶奶 奶奶的身世颇为传奇。她刚出生不久便被生父母遗弃在野,奶奶说是一个放牛娃经过时发现了她,捧了口水给她喝,她才不至于饿死在外面。后来是好心人将她拾了回去,故此才捡回一条命。 放牛娃回家告诉了家中大人,恰巧村里一户中农正在求一个女娃做童养媳,故将奶奶拾了去,这户中农便是奶奶的养父母,也是奶奶的救命恩人。 奶奶比养父母家的儿子大三岁,所以作为童养媳的奶奶,小时候既要干农活,又要洗衣烧饭,还得负责带孩子。 奶奶幼时读过两年书,因此能认得一些字。三年级开学第二周,她便辍学回家带孩子了。 奶奶说她是十六岁那年学会的抽烟,两年后,也就是十八岁那年,奶奶决定离家出走,颇有种《十八岁出门远行》的后现代主义色彩。 奶奶说,“那个人我从小看到大,是个好人,但生性懦弱,不能成事,我看不上”。 养父母深知奶奶性格刚烈,见奶奶去意已决,便也没有为难,放奶奶走了。接着奶奶便遇上了她生命中的男人,也就是我的爷爷。 我们家的故事,便由此开始了。 太爷爷家是贫农,条件极其艰苦。爷爷是家中长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奶奶经人介绍遇到爷爷时,爷爷已经二十六岁了,奶奶说爷爷骗她说自己才二十二岁,奶奶信了。 就这样,十九岁的奶奶,自己给自己做主,嫁给了爷爷。 奶奶行事风格凛冽,极其勤劳,凡事都要争先。在那个集体生产的年代,她三点就起床下田干活,把半天的工分干完后回家烧早饭,此时天才朦朦亮。男劳力一天能挣十个工分,奶奶能挣十二个,所以她当上了生产队的妇女主任,一直当到后来搬离那个村子。 在那个记工分的年代,比别人更勤劳并不能给奶奶带来更多回报。她之所以一直待在生产队妇女主任的位置上多年而无法取得进步,是因为养父母家是中农的“成分问题”,这致使奶奶的入党申请书无法得到组织的批准。这是奶奶一生的遗憾。 1958年,我大姑出生。随后刮起“五风”、大炼钢铁。爷爷因饥饿患了水肿病,无法动弹。奶奶的头也肿的像水桶,于是她只能去干男人们都不敢干的活:背死人。就这样奶奶带着爷爷和大姑活了下来。 结婚成家后,奶奶和养父母家一直保持有联系,但在刮“五风”时,他们一家逃荒去了隔壁市。此后,因为交通不便,双方见面走动的机会越来越少。后来,那个被奶奶一手带大的“懦弱的弟弟”,在五十几岁时突然死于车祸,再后来,养父母也相继离世了。 我的印象中,奶奶几乎不会流泪,但每次谈及养父母一家人,奶奶都会泣不成声地说,那是一家好人,却没有好命。 成年后,奶奶的亲生父母多次找到家里,想与奶奶重新相认,但次次都被奶奶回绝。奶奶不仅拒绝与自己的生父母来往,也不允许子女和他们的姥姥、舅舅走动。奶奶警告七个孩子,“谁敢偷偷去,被我知道了,我就打断谁的腿。” 后来那边相继传来奶奶的生父母将要离世的消息,任凭叔父他们如何劝说,奶奶自始至终都不愿意见去见生父母的最后一面。 我再知道的事,便是后来的搬家了。 那一年,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村里,搬入三户外姓人家,作为外姓小户,在村里没有什么地位,更谈不上话语权,好在奶奶能干、肯吃亏,从不占人便宜,村里人也都尊敬我们这户外姓人。 就在日子越过越好的时候,爷爷患食道癌去世了。那年,大伯刚成家一年不到,二姑刚刚嫁人,大姑早已嫁到邻县。二伯、我爸、三姑都尚未成年,我最小的小姑彼时才九岁,奶奶那年也不过四十七岁。 爷爷临终时,大伯母已经怀孕,爷爷生前叮嘱大伯,今后生的孩子取名要叫“人(任)民群众”。 爷爷是一名党员。 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后来大伯家自然降生了三个孩子,依次是男孩、女孩和男孩。 更巧的是,那年一同搬进村里的三户外姓人家,都早早的死了男人。在劳力决定生存的年代,另外两个女人都不可避免的选择了改嫁。但奶奶坚定的选择不再婚,在她的观念里,带着孩子改嫁,必定会让孩子受委屈,她决定一个人把四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拉扯大。 于是,年仅四十七岁的奶奶开始守寡。 奶奶说,爷爷刚走那几年,村里已婚的、未婚的男人,不知有多少个敲过她的窗户,无一例外都被她骂了回去,后来也就没人敢来骚扰了。 (三)七兄妹 作为生产队妇女主任,奶奶带头响应国家号召,生了七个孩子。 那个年代,家里揭不开锅的日子时有发生,奶奶说最难时,家里只有一条裤子,所以她和爷爷不能同时出门。太奶奶曾欲以两千元的天价把我爸卖给别人,遭奶奶大骂不是人;家里没吃的,太奶奶也曾想遗弃二姑,都被奶奶严词拒绝。 因为奶奶自身的遭遇,即便家里再困难,她也不愿放弃自己的孩子。虽然在那个吃不饱饭的年代里,什么骇人听闻的事都发生过。 父亲出生于1968年,在兄弟姊妹中排行第五,他上面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下面有两个妹妹。在这个重男轻女的传统农村家庭里,因为是家里的幼子,父亲分到的母爱最多,哥哥姐姐甚至妹妹们替他承担了本该由他承担的那部分农活。因此他十指不沾阳春水,是七个人中唯一不会从事农业生产的人。 爷爷去世时,父亲正在隔壁的镇上读初中。他说他是一路跑回家的,但到家时人已经没了,因此父亲也是七兄妹里唯一一个没见到爷爷最后一面的人。 奶奶是个重男轻女的人,加上家里实在贫瘠,我的四个姑姑中三个都是文盲,只有后来的小姑上过学校,大伯初中毕业后开始成为家里的劳力,二伯在四年级读了三年,数学还是只能考5分,被老师劝回家。到了父亲这里,可能家里的条件稍微宽裕了些,因此他得以一直读到高职毕业,是当时村里“学问”最高的人。多年后,每年春节期间,大家坐在一起聊天,都少不了我三个姑姑拿“只让儿子读书”这件事“批斗”我奶奶,奶奶称她们是“斗地主”。 三姑生于1971年,比父亲小三岁。每次和三姑聊起往事,她说的内容基本都是如何干农活,很少会有干活以外的记忆。她每天一早先去野田地里打猪草,然后回家喂猪,接着去放牛。因为牛是和另一家共用的,放牛的任务自然也是两家轮流,但是对方家里孩子少,因此轮到别人家的牛,奶奶也命令三姑去放。 三姑说小时候最讨厌的人便是她的三哥、我的父亲。父亲时时刻刻都拿着本书坐在门口,奶奶看见他在“学习”,便会把该干的活全都交给三姑去干,因此三姑总是“看到他在看书就来气”。当然,这种“讨厌”的背后,也有对自己没有机会上学的怨恨。直到多年以后,三姑离开农村外出务工,是我教会了她如何写自己的名字。 二伯出生于1967年,比父亲大一岁。奶奶怀二伯时过度劳累,营养跟不上,二伯出生时才不到四斤,这导致他从小体弱,结婚后仍然没有改善,后来相继吃了两副紫河车,才慢慢好转,其中有一副便是我的。 二伯虽然不擅读书,但人长的俊,年轻时和村里的村花谈的火热,但却遭到奶奶阻止。彼时爷爷已经去世,家里极穷,下面还有父亲、三姑和小姑三个孩子尚未成人,奶奶拿不出钱给二伯娶媳妇,故与另一户穷人家达成协议,订了“换亲”:二伯娶对方家的女儿为妻,今后三姑要嫁给对方家里的儿子做媳妇。 也就是说,二伯的媳妇,是拿自己的亲妹妹换来的。三姑父的媳妇,是拿自己的亲姐姐换来的。贫穷带来的残忍和无奈,不过如此。 父母之命,二伯和三姑没有异议,也不敢有异议,两个新家庭就以这种方式组成了。 后来姑姑们聊起此事,总说当年那个村花如何漂亮,她们总能在池塘边洗衣服时遇见她,她的辫子黑得发亮,又黑又长,长到能垂进水里。后来我在村里见过那个女人,发现姑姑们所言不假。 (四)父亲 父亲从县里的高职毕业后,便待业在家。 因为不会干农活,奶奶看不惯闲人,便给了他二十元钱,让他去省城找工作。工作没找到,或许压根没找,父亲拿二十元买了一个二胡,便回家了。 奶奶一路追着打他,一直从我家追到十几里外的大姑家。 时间来到1993年,那年父亲二十五岁。这一年,他跟随村里的沿海打工潮,来到了东部某省的W市打工。这是父亲第一次离开这个他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小地方。此刻的父亲或许还没有意识到,这将是他人生中的“高加林时刻”。 父亲上过高职,在纺织厂的一众工人里,算是个知识分子,他先后被厂长派往北京和河北,学习当时尚未普及的先进纺织技术。 一个人的命运,当然要靠自我奋斗,但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进程。后来这种先进技术并没有成为生产的主流方式,父亲白学了。 父亲有文化,写得一手漂亮的好字,人也长得好看,还会吹口琴,在厂里的一众青年男女里,颇受欢迎。 1994年,十八岁的母亲离开家乡,奔赴沿海打工。就这样,两个年龄相差八岁、来自不同省份的年轻人,在异乡的同一个纺织厂里相遇了。 后来母亲说,第一次和父亲出去唱歌,父亲唱的是童安格的《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这解答了我内心里一个多年的疑惑:小时候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母亲的手机锁屏上都写着这九个字。 (五)结婚 故事如小说般动人,也如小说般曲折。 1995年春节后,刚离家不久的父亲便收到了大伯从老家寄来的信。父亲从信中得知,奶奶在老家帮他订了亲,让他尽快安排行程,回家下礼。 亲事是女方家里主动提的,奶奶家里穷,根本没钱给父亲娶媳妇,主动找人说亲更是想都不敢想。而女方却是村里的郑氏大户,一来觉得父亲有文化、人老实,从小看着长大;二来奶奶到村里这些年,一个人拉扯这么多孩子,吃苦能干,大家都看在眼里、服在心里,觉得这是一家能过日子的人;三来姑娘嫁在家门口,离娘家近,走动方便;四来以高嫁低,男方又是村里外来的独一户,姑娘在我们家必不会受委屈。 奶奶自然高兴的不得了,于情于理都无法拒绝这门亲事,在准备好下礼物品后,第一时间便让大伯给父亲写信。父亲回了信,但却没说几时回家,更没提在外谈了对象这件事。 几天后,父亲带着母亲回了老家,但却没回家里,去了隔壁村的二姑家。二姑傻了眼,一时也没了主意,二姑父给父亲打气,但纸终究包不住火。 奶奶大怒,一来亲事已经答应对方,村里早已传开;二来郑氏一向强势好面,根本得罪不起。但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郑氏自然来家里一顿大闹,把家里的锅碗瓢盆都锤烂了,奶奶无计可施,只能一边道歉,一边把父亲一顿狠打。 打归打,闹归闹,订下的亲事该退还是退了。自此郑氏一家十几年没和奶奶说过话。多年后的一个夏日晌午,我在村外水塘边放鸭子,玩耍时不小心折断了郑氏种植的一棵树苗,遭来一顿指鼻恶骂,随后奶奶才向我讲述了这段往事。 退亲后,奶奶对我未来的母亲说:“孩子,我们家的条件你也看到了,你娘家又在那么远的外地,你可想好了。” 十九岁的母亲,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随后母亲便发电报回家告知情况,姥爷在回电中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只让母亲先带着对象回家见见。 村里人大多一辈子没出过村子,对外面的世界保持着天然的畏惧和抵制,人们都来劝告奶奶,不能让母亲把父亲带走,此一去必定凶多吉少。奶奶虽然担心,最终还是让大伯送着父亲和母亲去了。 原来母亲在老家也早有媒数之约,好在姥爷和姥姥认可了父亲,于是,相似的剧本在不同的地点,又上演了一遍。 在姥爷家住了三个月后,长了十斤肉的父亲,领着母亲安然无恙地回了家,奶奶提着的心放下了。 就这样,父亲母亲便领证结婚了。 “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后来路遥的这句话,伴随着父母的这段经历,深深刻进了我的脑海。 一年后的1996年夏,二十岁的母亲在老家的两间泥土屋里生下了我。姥爷姥姥和大姨长途跋涉前来看望母亲,这也是他们第一次来认这个远方亲家的门。 大姨说,她迈进我家土屋,看到屋里家徒四壁的那一刻,眼泪便刷地落了下来,妹妹远嫁到此,对方家境又如此不堪,让她心疼。 所谓长兄如父,长姊大概亦是如此。好像每一家的老大,都是最理性懂事的,而与姐姐相比,妹妹都是冲动叛逆的。 相似的是,懂事有懂事的牺牲,叛逆,也会有叛逆的代价。 (六)出生 我出生那年,小姑和小姑父成家。小姑和母亲同岁,因为年龄最小,又深得哥哥姐姐们疼爱,故性格泼辣,最得奶奶遗传。 同年夏天,我刚满月时,小姑和小姑父随我的父亲母亲一同到W市务工。那时的火车上人挤人,他俩抱着我在火车上和父亲母亲挤散了。小姑父说,车厢里炎热不堪,大人呼吸都很困难,他怕我被人挤坏,一路上用双手托着我举在空中,举了十几个小时。 父亲和母亲都要上班,根本无暇全天照顾刚出生的我。听母亲说,我小时候长得可爱,不爱闹腾,也不认生,没人照顾时,就靠天南海北的工友和附近店铺老板们轮番照看。 彼时普通人之间的关系更加简单,信任与友善尚存。这种行为现在回想来,实在让人后怕。 (七)姐姐 时间回到1993年,当时的计划生育政策正严。顶着二姑父被抓去坐牢的风险,二姑生下了他们的第四个孩子,也就是我后来的姐姐。 姐姐比我大三岁。为了躲避计生人员的盘查,姐姐在出生当天,便被连夜送至奶奶身边,因此她没吃过一口亲妈的母乳。 姐姐出生三天后,二伯母产下一名男婴。二伯母奶水充裕,故奶奶想把姐姐抱给她家做女儿,二伯母担心家里贫穷,养不活两个孩子,拒绝了。 彼时的奶奶不到六十,七个子女都已成家。她的身体依旧健朗,一个人拾掇几亩薄田,完全不在话下。就这样,姐姐靠着奶粉和二伯母的余乳,由奶奶照顾着,慢慢成长。 每个月,二姑和二姑父都会选择在一个半夜里,偷偷从隔壁村送来奶粉,顺便探视他们的亲生女儿。而年幼的姐姐却不知道这两个人就是她的亲生父母:为了防止小孩子说漏嘴,奶奶告诉姐姐,爸爸妈妈在W市打工。 姐姐四岁那年,刚满一周岁的我被强行断奶,从W市送回了老家,由奶奶负责照看。从此,我俩的童年有了相互的陪伴,我的农村留守生活,便由此开始了。 后来姐姐开始上学,慢慢懂事,政策也没有那么严了,她慢慢知道了她口中的二姑和二姑父,就是她的生父生母。周末时,我常和姐姐步行去四五里开外的二姑家玩耍,一路上我们抓蜻蜓、找野果,偶尔遇到计生人员检查,我们就跑进田里的涵洞藏起来。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姐姐都管我的父母叫爸妈,直至她结婚成家后,才慢慢改口。 (八)留守 在奶奶身边留守的记忆主题,是管教。 奶奶没有文化,大半辈子都在为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计操心,因此在带孩子这件事情上,她没有什么科学的方法可言,更没有什么言传身教的教育理念。要说有,那她也确实有一套自己的方法论,那便是打。 虽然奶奶是个重男轻女的老人,但是在挨揍这件事上,我从来都占不到性别的优势。小时候,我和姐姐都知道,奶奶的手比嘴还快,她认为该出手时,绝不会提前比比。做错了事,我们自己还没来得及发现,她的布鞋底早就已经贴到我们的屁股上了。记忆中,我很少看到奶奶的笑容,她的一个眼神,我就能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像耗子见了猫,腿软的走不动路。 农忙时,奶奶撒不开手,她就用扁担,一头一个,挑着我俩下地干活。她会像孙悟空一样,在田埂上圈出一个范围,我和姐姐便乖乖待在圈里玩耍。在田间地头,我认识了很多至今也叫不出名字的野果和昆虫。 在家干活时,奶奶会把我放在院子的空水缸里,在水缸中间置一个小板凳,姐姐围在水缸外围带着我玩,累了,我就在水缸里坐着。多年后,这个承载了我最初童年记忆的水缸,被我用一款名为“黑蜘蛛”的擦炮炸裂了,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农闲时,奶奶会去村里的学校捡垃圾,有时也会出去打麻将,捡垃圾时奶奶便带着我和姐姐,打麻将时就把我俩从门外锁在家里。后来小姑打工过年回家,给奶奶买了家里第一台黑白电视机,但没有奶奶的允许,即便她不在家,我和姐姐也是不敢看电视的。包括家里的糖果、葡萄干之类的零食,没经她的同意,我们也是绝不敢触碰的。奶奶甚至不会把这些东西藏起来,因为她不怕我们偷吃。家里的一针一线、瓶瓶罐罐,摆在什么位置,是什么朝向,只要被人动过,都难逃奶奶的眼睛。我和姐姐一度以为她有超能力。 奶奶的管教可谓极其严苛。 比如吃饭这件事,她就有着好几样的规矩。 第一,不可以自己随便夹菜,她会将她认为的适量的菜夹进你的碗里,碗中菜吃完的同时,米饭也必须吃完,中途不可加菜。 第二,一粒米就是农民的一滴汗,故碗里不可有一粒剩饭,米粒不可以掉在地上,即便掉在地上,也要捡起来吃掉。 第三,男子汉吃起饭来要快,要双手抱碗,吃饭时不可以说话。 比如写作业,学校老师布置的作业是抄写一遍,奶奶会要求必须抄两边。 比如走路,眼睛要看三丈远,不可摇头晃脑,不可左顾右盼。 比如串门,别人给的吃的、玩的,未经她的允许,不可伸手去接。 比如家里来客人,客人离开之前,我和姐姐就只能待在后院与厨房,绝不可出现在堂屋,更不可能上桌吃饭。当然奶奶会提前预留好给我俩的饭菜。 ......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当然,奶奶也不是时时严格、事事严格。一次夏天的晌午,我和姐姐被堂哥们带着,一起去田里抓龙虾。炎热的中午,一条条龙虾侧身倚靠在水面上午休,收获太多,工具不够装,堂哥便怂恿我脱了褂子,打结做成布兜。 那次我和姐姐破天荒的没有挨打,因为那天下午,奶奶搓麻将大胜,赢了五元巨款。 虽然奶奶对我和姐姐的家教十分严格,但对外也给了我们很多保护。 姐姐上二年级时,经常被班里的另一个女生欺负,对方的指甲长,她的指甲短,姐姐的脸上被对方挠的全是血印子。奶奶气不过,在老师上课时,当着全班人的面,拿着剪刀冲进教室,一举震惊全校,随后小学五年里,再无人敢欺负姐姐。后来姐姐上初中,学校有男生死缠烂打地追求她,奶奶一手拿着棍子,一手叉腰,在放学时间堵在校门口要揍那个男生。 我幼时体弱,气管细,白天稍微一受凉,夜里就容易窒息。在很多个半夜里,奶奶背着发病的我,在月色下向二姑家奔袭,与时间赛跑。二姑父是远近闻名的郎中。 2001年,我五岁,那时候村里还没有幼儿园,奶奶去村小找校长,希望可以允许我提前入学,以学代养,校长同意了。一个学期后,同住一个村子的班主任来到家里,跟奶奶说,“你家小孙子今后一定是个大学生,一定要尽全力供他。”奶奶深以为然。 后来借我这位启蒙老师的吉言,我果真考上了大学,而他则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夜晚,早早地死于心肌梗塞。奶奶说,很遗憾没机会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2002年春,父亲汇钱回来,准备在村小对面盖楼房,方便我上学。彼时村里多还是泥土房和瓦房,鲜有楼房。盖房子那年春季,雨下个不停,村里的主干道是条泥路。我身材矮小,力气不足,完全无法步行去学校,奶奶便早晚接送,背着我在泥水中跋涉了一个多月。半年后,家里的楼盖好了。 我在村小读了两年一年级,可能是基础打的扎实,到二年级时,我已是老师间众口相传的“能孩子”了。 因为我家的楼房,距离村小和初中都很近,在随后的那几年里,二姑家的大表姐、二表姐和表哥、三姑家的三个姊妹以及小姑家的表弟,前前后后共十来个人,都陆陆续续来我家住过,多则三年,少则半年。 奶奶前半生抚育自己的七个子女,又接着照顾我们这代孙辈。无一例外的是,上至大姑下到小表弟,大家都很害怕她,也很敬重她。 2004年,父亲从W市回来,将我从奶奶身边接走,自此我结束了七年的留守儿童生活。那年我八岁。 我离开后,姐姐继续在家和奶奶一起生活,直到初中毕业后去县城读高中,才算真正离开奶奶。这些人里,姐姐在奶奶身边待的时间最久,和奶奶的感情也最深。 七年时间,奶奶的管教,给我立下的规矩、养成的习惯,有好有坏,都对我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影响。那些看似过分严苛的规训,让我养成和奶奶一样凡事都要争先的习惯。 (九)打工楼 前有刘姥姥进大观园,后有我这个土狗进城。 父母所在的打工地点,地处W市的西北角,确切的说,这里不是城区,而是乡下。但此处的民营经济非常发达,纺织业全国闻名,城市基建水平也非常完善。 当老家村里的主干道都还是泥巴路时,这里目野所及都已是水泥沥青路,一半的本地人家里都已盖起小别墅,一排排,一栋栋,整齐划一,令我大开眼界。 这里的学校同样也比我们的村小“先进”不少。教室的地面和墙壁贴的是干净锃亮的瓷砖,不再是尘土飞扬的泥地和灰溜溜的水泥墙;一排排座椅整齐划一,不像村小里的缺胳膊少腿、左摇右晃;课桌上光滑整洁,没有小刀刻下的横七竖八的“早”字;教室顶上悬着转起来没有声音的吊扇。最过分的是,教室前方居然挂着一个大彩电!就连老师的身上,都香喷喷的... 这里的一切都使我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我才知道,原来上学还可以这样。 我和父母一同租住在当地的外来务工人员居民楼,俗称打工楼。彼时,我家住三楼,小姑姑家住一楼。一年后,三姑和三姑父在将三个孩子送给奶奶照顾后,也前来W市务工。就这样,我们三家同住在一栋打工楼里。 打工楼的外观类似电影《功夫》里的贫民楼,共分为五层,东西两侧各有一个楼梯,一二三层住的是家庭夫妻或男性,四五两层只出租给单身女性,配有单独的楼梯和门卫看守。楼的每一层都是大通廊,每层配有一个公共水池和厕所。住户一间挨着一间,分布在走廊两侧,每户面积大概只有30个平米,房间内没有主次卧室和客厅之分,一家人的饮食起居,都要在这一间屋子里解决。有甚者一家三代六口,都住在这样一间小屋子里。 打工楼是当时八岁的我所见过的最大的建筑物。小时候,我觉得这栋楼硕大无比,抬头看不见顶,绕着它走一圈要很久,并且楼内有很多神秘可怕的区域,比如不让进的四五层,比如黑乎乎的垃圾洞,比如深夜里没有灯的公共厕所。 打工楼内的卫生条件极差:公厕内强烈刺鼻的氨味弥漫在四处,水池里永远有胡乱倾倒的残羹剩饭,以及沿着水管在公共区域四处乱窜、视人类若无物的大老鼠。 但这些对于八九岁的我而言,都不算是问题。相反,我在打工楼住的异常欢乐。 原因无他,这里汇聚了来自天南海北的孩子们,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外来务工人员随迁子女。 (十)外来务工人员随迁子女 我们打工楼里有不下二十个孩子,加上周边远近各地其它几个打工楼,一共不下百十号人。大家分别来自四川、河南、安徽、苏北等地,年龄相差无几,多的也就四五岁。他们各操着一口夹带乡音的普通话,很快我就融入了他们,既学会了普通话,也学会了各地的方言。 大人们基本都是十二小时工作制,两班倒的状态,没有休息日,因此很少有时间管我们这群孩子。 我们或是在放学后,或是在晚饭后,集聚在某一大人不在家的人家里看VCD光盘,各种昭和系奥特曼、平成系奥特曼、假面超人V3等等,或者是打游戏机,魂斗罗、超级玛丽、双截龙。 我们斗卡、斗四驱车,比谁的陀螺转的久,比谁的悠悠球招式多。 当然,一群男孩子聚在一起,少不了要搞一些破坏,寻求一些冒险。 夏天的周末,我们经常在中午悄悄溜进马路对面的菜市场,从肉贩子的摊位上偷肉,然后结伴到农田里钓龙虾。饿了就偷地里的瓜果吃,于是,经常有本地的农民,一边口里骂着“小赤佬”,一边手里拿着棍追我们,于是我们就跑,一边跑,一边嬉皮笑脸地回头,学着当地的口音跟他们对骂。 我们也会成群结队地去人民广场捡瓶子,去拆迁工地上淘废旧的铜铁,然后卖了换钱大家一起分。 当然,大人管教的缺位,必然致使一些孩子走向歧途。 有人去工地上偷建材卖钱,被人发现后逃跑不敢回家,于是一个人沿着高速公路往老家走,最终被警察发现带回;有人组队偷盗山地自行车,然后换个地方低价甩卖,最终被学校退学;也有人拉帮结派,舞刀弄棍,为兄弟义气,为争强斗狠,或把人打伤了,或把人捅死了,最终进了监狱。 除此之外,还有溺水死亡的,丧于车祸的。 我和父母在打工楼住了三年,五年级时,父亲和几个朋友合租了一套民宅,我们一家便从打工楼里搬走了。 当年的我们还没有QQ,也不会上网。打工楼里结识的那些小伙伴,现在基本都已失去了联络,但那段欢乐的时光,却成了我童年中重要且珍贵的一段美好回忆。 (十一)小学 2004年秋,转入W市后,曾在村小是“能孩子”的我,没能通过学校的转学入学考试。于是我又留了一级。 但是很快,我又成了全班第一,一直第一到初中毕业。 新学校的第一天,我的记忆犹为深刻。 那天早晨,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参加升旗仪式,也是我第一次列队站排。班主任在一旁跟我说:“五指并拢,双手紧贴裤缝。”我问班主任:“老师,什么是裤缝?”这把班主任逗笑了。接着,当义勇军进行曲奏响,五星红旗缓缓升起的时候,也不知是正对东方的太阳过于刺眼,还是我那颗幼小的红心被爱国主义首次激活:我哭了。班主任问我怎么了,我说不知道。 后来,我成了常驻国旗下的升旗手。 那一年,一个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技惊全球,他的名字叫刘翔,我有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偶像。一开学,我就报名加入了校男子田径队,成为全队年龄最小、个头最矮的成员。但我的确跑的很快,在村里时,我最大的爱好,就是穿着奶奶纳的布鞋,在那条尘土飞扬的大路上飞驰。 得益于学校每天早晚的训练,我哮喘的老毛病再也没犯,也为学校在比赛中赢得了不少荣誉。 在那个外地学生普遍成绩较差,不受老师喜欢,甚至遭受诸多歧视的环境里,一个来自远方遥远农村的矮子,异军突起。 我是在六一儿童节汇演舞台上大放异彩的那个谁;是在每周的红领巾小广播中播音的那个谁;是区作文比赛频频获奖的那个谁...总之,我成了学校里师生皆知的那个谁。 但我同时也是出了名的刺头,可能是物极必反,奶奶压制了我太多年,离开她之后,我的天性终于得到了解放。每学期两到三次的被叫家长,是我的固定保留节目。 2008年夏,刘翔在全国人民的注视下,因伤退赛。顿时,所有人都说他是个骗子,是个懦夫,连父亲也指着电视机大骂。 我不明所以,但真的伤心极了,偶像第一次在内心崩塌,我退出了校田径队。 人在成长的过程中,会经历很多个第一次,它在发生时可能并不起眼,但会在发生的那一刹,无声无痕地刻进记忆深处。多年后,当你在某个放空自己的下午回首起往事,这些第一次就会像子弹一样,突然从脑海中射出,击中眼前的你。于是你发出感慨,正是这一次次的第一次,塑造了当下的你。 紧接着,我上初中了。 (十二)初中 2009年秋,刚刚步入中学时代的我,也正式进入了青春期。 因为我刚入学不久,就注意到了隔壁班的那个语文课代表。她皮肤白净,单扎一个短马尾,站在那亭亭玉立,走起来翩若惊鸿,横竖都觉好看。我不知如何表白,除了和几个兄弟们交流,也不知该作何行动。 兄弟L问我:“你有QQ没?” 我说:“啥是QQ?” 于是他拉着我去他家里,抢过她姐姐正在玩炫舞的笔记本电脑,火速帮我注册了QQ号。接着L告诉我,明天我去帮你要她的QQ,你等着。我说兄弟牛逼,今后你的作业我包了。 L果不负我,在第二天放学的路上,便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数字。我用L姐姐的笔记本电脑,将自己的QQ昵称设为“秋思叶”,发出了QQ上的第一个好友申请。 那个语文科代表姓叶,叶问的叶。 彼时舅舅送我的二手电脑还没有联网,我也没有手机,只能在周末时跟兄弟去黑网吧,一边玩QQ飞车,一边跟叶师傅有的没的聊两句,但叶师傅对我并不感冒,因为追她的人实在太多了,而当时的我还不知道这里面的水深水浅。 于是我开始写日记,带加密锁的那种。我写藏头诗,表达我对她的倾慕和思念,然后在每个周末去网吧,把诗上传到QQ空间,然而并没有引起叶师傅的关注,反倒被一些人看出了端倪。 一天放学回家,正在做饭的母亲让我出门买袋料酒,我在下楼的时候,听见了母亲跟父亲的对话。 他们偷看了我的日记本。 出师未捷身先死。 我天真的以为,带密码锁的笔记本就真的能锁住啊!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不被尊重,但却不知如何开口。我已经不记得料酒是怎么买回来的了,那顿晚饭,伴随着父亲的批评和警告,我吃的极其憋屈。 没过多久,我就通过兄弟们得知,是一个男生通过QQ空间看出了我的意图,然后告诉我的父亲,谎称我正在学校谈恋爱。父母通过偷看我的日记,印证了我在“搞对象”的事实。而这个告密的男生,是我父亲朋友家的孩子,他既是我的同乡,也是我在打工楼时的发小。 人生中的第一次心动,伴随着父母的侵犯和朋友的背叛。我失望至极,拉黑了告密者,并把日记本丢进河里。多年后,面对廖凡对着姜文说出的那句“正经人谁写日记啊?”,我深以为然。 起初我并不明白那个发小为何要揭发我,后来才得知,他也在追求叶师傅。 厚礼蟹! 我贼心不死,兄弟们继续帮我出谋划策,家里的电脑也通了网线。一波操作后,我加上了叶师傅的女闺蜜----秦爷的QQ,秦爷从小学开始便和叶师傅形影不离、出双入对。我用一学期的作业承包权,顺利拿下秦爷。 秦爷虽然成绩一塌糊涂,但性格爽朗,为人仗义。秦爷向我透露叶师傅的爱好,教我如何送她礼物,我都一一照办,但叶师傅依旧无动于衷。 后来,剧情的走向慢慢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起初,秦爷提议要认我做哥,她要做我妹,我说行(那时候学校里流行这个)。再后来,秦爷开始给我送糖,给我送礼物。到最后,上课一直睡觉的秦爷,居然开始向我请教作业! 我发现了事情的不妙,于是秦爷跟我摊牌,但我对秦爷实在毫无感觉,好在秦爷和我不在同一个班级。 转眼到了初二,学校重新分班。 开学第一天,我在新班级里遇到了秦爷。秦爷见状大喜,就像王宝强在飞机上遇见了老板。 开学后不久,我就发现校园里没了叶师傅的身影。秦爷告诉我,叶师傅暑假去打胎,然后辍学了,她俩其实已经很久没联系了。 我也不知道秦爷说的是真是假,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叶师傅。 我开始住校,每次周末回家,我都会点进叶师傅的空间看一看,但是从来没有任何动态更新。反倒是每次一登陆,便会弹出一长串秦爷在我空间留言板上踩踩的通知。没过多久,我便发现,我和叶师傅已经解除了好友关系。 一日课间,教室门口突然有人对着我大喊,门外有人找。我刚走出教室,就看到一位一米九的大哥,恶狠狠地注视着我,他的身后还站着两个小弟。 大哥弯下腰低头问我:“听说我妹追你你不答应?” 还没等我搞清楚状况,秦爷便带着她的小姐妹们冲了过来,大声让他滚。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和秦爷发生什么,她成了我初中三年最要好的朋友之一。秦爷广交友,但不滥交友,在这点上,我和秦爷很像。她是我学生时代遇到的、少有的,成绩很差,但老师很喜欢的学生。 至于那位一米九的大哥,他是秦爷那两年认的众多“哥哥”中的一个,他的名字叫万总。 若干年以后,万总成为了秦爷唯一的“哥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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