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让《富士日记》长销多年

之前在渡边的线上读书活动聊天，渡边问，武田百合子在日本是畅销作家吗？我说，畅销谈不上，可以确定是长销作家，有一些特别忠诚、反复阅读她的读者。其中就包括最初让我邂逅百合子的料理研究家、随笔作家高山直美。

作为例证，我提到一个数字，版权页显示《富士日记》加印五十多次。

结束聊天，翻开手边的书，我意识到，那个数字是我在旧书店看到的1981年版文库本，也可能存在记忆失误。

首版于1977年的《富士日记》分为上下册，1981年推出上中下册文库本，1997年改版，2019年又推出新版。新版增加了卷首照片和卷末散文，中文版以此版本为底版。我拥有三个版本，没买1981年版，现在想来有些可惜，以后再补。

我手边两种文库本的版权页显示，1997年4月首印的改版文库本，2013年10月第16印次；2019年5月首印的新版文库本，2021年9月第4印次。

武田百合子于1993年去世，享年67岁。1994—1995年，中央公论社推出《武田百合子全作品》，共七卷。1—3《富士日记》，4《狗看见星星》，5《语言的餐桌》，6《游览日记》，7《日日杂记》。

1994年，武田家的编辑村松友视出版《百合子女士是什么颜色：通往武田百合子的旅程》 ，这本书是对百合子其人其作品最好的解说，一直追溯到百合子的少女时代。

2003年是武田百合子去世十周年，一些出版物陆续面世，或许在某种意义上推动了《富士日记》的新一轮热潮。

其一，生活方式杂志ku:nel创刊。2003年11月的创刊号刊载采访文章，标题为 “摄影师武田花讲述母亲百合子与富士山庄的回忆”，武田家在富士山的房子叫武田山庄，此处换了叫法，大概由于《富士日记》的影响。采访包含七张武田家的照片，均由武田花摄影，标题太长，在封面的呈现是“武田花与《富士日记》” 。（可能有人觉得封面奇怪，那是因为大专题是俄罗斯周末度假小屋）

武田花接触摄影的契机源自少女时代父亲送给她的相机，她作为摄影师开始为人所知，差不多要到35岁那年（1986），办了第一个摄影展，“有猫的地方”。其后在1987年出了第二本摄影集《猫·阳光照射的地方》。1990年，她获得木村伊兵卫奖。

ku:nel有独特的文学气息，2013到2014年间，我曾是该杂志的热心读者，每月海淘购买。透过杂志浏览其他人的书架、厨房与餐桌，仿佛自己成了其生活的一部分，这种心情和阅读《富士日记》也有点像。后来杂志改版，泯然于众杂志。

其二，河出书房新社于2004年2月推出MOOK《武田百合子：天衣无缝的文章家》。在这里稍作解释，日语的天衣无缝，意思是浑然天成。本书包含一些单行本未收录的武田百合子文章，她少女时代的诗，吉行淳之介与武田百合子1982年的对谈实录，村松友视与川上弘美关于百合子的对谈。此外，为这本小书执笔的有作家阿佐田和也（另一个名字是色川武大，著有《麻雀放浪记》）、女演员岸田今日子、加藤治子（在泰淳过世后成为百合子的好友，也是《富士日记》的热心读者），还有对百合子的弟弟铃木修的采访。封面是武田花拍的百合子（1973年，百合子48岁），这张照片是百合子本人的最爱，收入首版《富士日记》，也被用作遗像。内页有大量照片（最珍贵的或许是《狗看见星星》的旅途中百合子拍的），堪称豪华。

时间跨越到2013年，武田百合子去世二十周年，《EUREKA：诗与批评》杂志10月号的MOOK是《武田百合子：走，吃，写》。封面摄影作者依旧是武田花，摄于1992年的武田山庄，百合子离世前一年。新一代作者们纷纷登场，讲述阅读富士日记的感受。其中包括如今中国读者也熟悉的名字：窪美澄、松田青子、高山直美等。松田青子在对谈中提到，自己开始阅读百合子的契机是《语言的餐桌》，觉得写得真好，之后把全部作品都读了。她还提出一个略尖锐的观点，前辈男性作家们夸赞百合子的作品，用的词是“天真烂漫”“浑然天成”等，实际上，这些褒奖包含了一种畏惧和安心，即，百合子的文字是在与他们的“文学”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价值观和迥异的视角写就的。

《富士日记》在成书前经过一次誊抄，不难想象，百合子在誊抄时对字句有细微的修改，她年少时写诗，是个对文字有审美和要求的人。原本的日记有许多手绘，书中只收了几幅。百合子在去世前叮嘱女儿，等自己走了，将装有日记本和其他手稿的茶箱烧掉，武田花照办了。

百合子过世后的若干年间，编辑们一直催促武田花将百合子的未成书稿件整理结集。她拖了很久，直到感觉自己上了年纪、心力不如从前，这才着手。其成果便是2017年3月由中央公论新社出版的《那时候》，我手边的是当年9月第4印次。

此外，百合子还有一本对谈集出版于2019年11月，收录四则对谈。她生前被称作“对谈高手”，从留下的记录也可看出，她在谈话中有时可爱俏皮，有时犀利睿智，这一风格也体现在写作中。

2019年10月，中央公论新社的中公文库书系出版《读<富士日记>》，包含百合子在丈夫泰淳过世后每年夏天重返山庄的随笔（《那时候》均已收录），文库版解说，以及二十一篇书评。书评执笔阵容强大：冈崎京子、小川洋子、角田光代、川上未映子、四方田犬彦等。从每篇文章后附的转载信息可知，与之前的两本MOOK不同，并非专程约稿，而是收集了若干年间作家们的书评。小川洋子写道：“无论什么时候，百合子都没有看漏丈夫真实的模样。与头衔或立场无关，她以彻头彻尾冷静且充满爱意的手势，将眼前一名人类毫无防备、容易破碎的内核一般的存在舀起递过来。”角田光代写道：“正因为是日记，名叫武田百合子的人所拥有的宛如赤裸婴儿的视线才会栩栩如生，读者通过她的视线看世界。”这本书也有不少照片，有一张泰淳抱着小狗波可，让人想起日记中关于波可的片段。

图中的另一本书是2016年10月讲谈社的《个人月报全集》，其实就是七卷本《武田百合子全作品》的解说，与《读<富士日记>》部分重复，可以理解为面向铁粉圈钱之作……总之我也买了。写解说的都是当时的文坛大腕，例如水上勉。

《富士日记》中文版面世前不久，2024年4月30日，武田花过世。她留下七本摄影集和十二本摄影随笔集，下面是其中三本。从旧书店买到的《烟囱还有鸡》是她的第一本摄影随笔集（筑摩书房，1992.6），《乌鸦以及猫》是第二本（筑摩书房，1995.4）。封面插画和装帧设计由安西水丸担任，熟悉水丸的读者想必会感到亲切。《烟囱》内页夹着关于这本书的旧报纸剪报，上一任主人写了端正的字：“92.7.27每日”。看来是从《每日新闻》剪切。武田花擅拍流浪猫，她镜头里的猫以漠然或挑衅或好奇的眼神凝视这边，它们周围是仿佛不该存在于东京的荒凉角落。她多年来只拍黑白照，唯有最后一本书《流行乐大作战》（文艺春秋，2020.6）一改风格，全是鲜烈的彩照。这本书中有段与母亲百合子的小插曲，读来让人忍不住微笑。

从以上的诸多出版物可以看出，作品在作家过世多年后仍维持长久的生命力，离不开编辑以及读者（读者有时也是作者）“众人拾柴”，一朵朵火焰，终于汇聚成绵延数年的火，生生不息。更重要的原因当然还是作品本身的力量。武田百合子是我心目中优秀的散文家，她的文字乍看简单，其实用字精准，是诗人的返璞归真，有直指人心的力量。以《语言的餐桌》中的《枇杷》为例，其素材是日记中的一句话：“吃枇杷。丈夫吃了切碎的枇杷。说好吃。丈夫慢慢吃完两个的时间，我吃了八个。好吃。”（《富士日记》，1970.6.29）

1976年，百合子与作家深泽七郎有过一场对谈，话题围绕泰淳，大概是为丈夫的遗作做宣传。对谈刊于《文艺》（1976.12），素不相识的年轻编辑堀切直人读到这篇对谈，寄去自己编的书，请百合子为关于食物的散文合集担任监修（其实就是挂名）。堀切直人上门拜访，百合子觉得他“像个修空调或电视机的，啪嗒啪嗒走了进来”。原本拒绝挂名的百合子在聊天后答应下来，写了《枇杷》作为卷首语。这是篇余味悠长的短文，最后一句是：“我有种感觉——说不定那时候，我吃的是枇杷，却也吃了那个人的手指和手。我记得，丈夫吃完两个的时候，我吃了八个。”

堀切直人编的书名为《吃东西的女人》，用了武田泰淳的中篇标题，小说的女主人公原型正是武田百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