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国，挣脱留学的隐身衣（四）相知与笑声

来到英国之后，我先后体验到了三种层次的隐身。这些隐身衣就像洋葱一般，是半透明的瓣膜；非得剥除外面一层，才能意识到下一层的存在。

正像我学期初刚下飞机，为生存而挣扎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两个月后，居然纠结于难以建立亲密的朋友关系。

一、

平心而论，我并不是完全没有好友。我和一位斯洛伐克同学合租，经历找房、搬家种种折腾，慢慢地有了革口口命友谊。用他的话来说，同住一个屋檐下，不可能交情不深。也多亏与他交流，让我能用另一个视角理解自身的社交处境。

结交更多朋友，是不是一种奢望？我在豆瓣发帖，大部分华侨留言说，和西方人不过聊些鸡毛蒜皮的场面话罢了，交不了心（https://www.douban.com/people/202844410/status/4387534410/?_i=1701562KsRJyr1）。

但我没办法光靠浮光掠影地谈论天气和奇闻轶事活下去。我需要有人互相沟通家人、恋情、梦想、政口口治，工作中的得意与失意，甚至共同营造短暂的秘密——简而言之，我需要在当地深化一般的友谊。

隐身衣在此时出现：派对和晚宴上，我遇到许多人；我们的对话虽然密集，却客气而富于距离。一群人的社交场合，与我聊几句的人并不少；但人群散去后，其他人结成好友，我却并没有感到谁与我更亲近，遑论一对一继续联系。

判断能否继续做朋友，显然关乎交流方式。我能流畅地抛接对话，却话不投机，也许一部分原因是国别。一些中国同学与我常聊的话题，在西方人中并无共鸣。

跨国手续就是一例。在许多欧洲国家定义中，天文属于敏感学科。发展中国家的留学生如我，必须先得到英国口口安全口口部门的批准，才能开始自己的学业。这种批准动辄耗费几个月，有的学生甚至被驳回，录取通知作废。而发达国家的学生不仅不需要经过安全口口审口口查，签证也仅需简单填写一下个人信息，当天就能获得旅行许可。许多欧洲同学对此类事件是如此陌生，谈论起来甚至沉重得有不适之感。

后来我慢慢意识到，我们话语体系的差异，还来自家庭背景。西方同阶层的共性极强，涵盖从饮食到穿着方方面面，甚至超过国别的差异。

而天文学科和博士项目的组合，本身就是强劲的筛选。在英国，能维持孩子对星空与科研的兴趣，又负担得起纯理科多年学习的，多是些优越的家庭。我绝大部分读博的欧洲同学，父母职业都名头响亮：牛剑老师，院士级别的工程学教授、经济学教授，外交官，基金经理……

英国存在一种特殊的“posh（上流）”社会概念，区别于美国的“old money（老钱）”，不论家庭有多少财富，强调一种贵族精英式的思维模式和文化传承，这种趋势在整个西欧都有渗透。即便他们自己不觉圈层特殊，但对日常事物的认知、反应，与乡镇里一般的英国孩子也相差甚远。

一次，我受邀去物理系一位南非和英国双国籍的同学家玩，他家杯垫是办公室仓库里捡的废旧电脑软盘。我比在座的所有人年龄都大，居然唯一没用过这古早的电子设备，令他们大为诧异。我心里知道，在我家购买第一台电脑的时候，家庭计算机已经放弃软盘，更新到USB接口。

我问一位千禧一代的法国同学，她怎么认识这种东西？她说，她爸爸是研究信息学和微机电的教授。在她牙牙学语的时候，家里就堆满了这种存储设备，用起来就像牙刷一样普通。

一位读社会学博士的中国朋友某次目睹我的聚会，感慨天文系学生比他们看起来体面得多。她清华毕业后出国，身份危机同样强烈（https://www.douban.com/people/rouge_miaou/status/4428044465/?_i=2279000KsRJyr1）。

在一个社会中生活，却找不到共同语言，难以和别人产生稳固的羁绊，无疑带来空前的孤独和边缘感。宏观的差异是既定的。个人只能想尽办法，寻找那些仍可改变的细节。

二、

我常常和室友讨论彼此社交的迷茫与不适。他金发碧眼，从小在国际学校长大，以英语为母语，又在英国生活过五年，谈话机敏诙谐（https://www.douban.com/people/202844410/status/4552572175/?_i=1219640156806d0&dt_dapp=1）。我们同时外出，他不出几句话便能和别人熟络起来。

他说，当他回到祖国时，学习父母说的斯洛伐克语，也曾感受过融入的困难：

“学习一门外语，最难学的部分是幽默。”

在东欧，幽默感也许只为交际锦上添花。在这里，它却是和别人打成一片的关键，几乎到了强制的地步。

私人生活自不必说。一群英国同学里，最受欢迎的总是最搞笑的那个。班里的同学们议论说，如果找约会对象，首要条件是风趣。他们看到电影里深情款款又一本正经的偶像，纷纷表示欣赏不来。

即便在职业场合，“有意思”也是最高的评价。学术报告光简洁清楚还不够，演讲者必须插入些幽默，活跃气氛，才能最受听众欢迎。学术会议的晚宴上，我的苏格兰导师绘声绘色地模仿别人戴隔音耳机，一桌子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些同学不幸和严肃的学者们分配到一张餐桌上。他们吃得垂头丧气，在宴后的酒会上和我大倒苦水。

“在别的地方，你可以学识渊博，或者性格良善，照样会很受欢迎；但是在这里，你必须能让别人发笑。”

一位德国同学曾向我抱怨这种同辈压力。他是个沉重的人，喜欢聊职业、科研、感情等深刻话题，在英国读了一个本科加一个硕士，如今到博士，依然不适应这里的生活。他过生日，在班级群里邀请同学们去庆祝，无一人回应。

他严肃惯了，简直开不得玩笑。我请他吃寿面，他带了一瓶名贵的威士忌来我家品尝。临走时，我笑道，我可以照看你没喝完的酒；他连忙抄起瓶子：“那可不行，肯定要带回去！”

如果说德国人的严肃属于刻板印象，更取决于个人性格，那么东西方之间的幽默感差异，则强烈得无法忽视。西欧的同学们聊起日韩电视节目，共识是无法理解其中的人际交互。一个女孩感叹道：“有些搞笑综艺完全就是羞辱啊，看得难受极了，一点也笑不出来。”

这使我回忆起在国内时看的脱口秀，大多聚焦于生活中的矛盾与烦恼，有些故事近乎于不幸。然而，欧洲人很难对一杯打翻的咖啡或者家庭的争吵发出自然而然的笑声。每每我把糗事当做笑话讲，换来的总是眉头紧皱的礼貌同情，以及带着一长串颤音的客气惋惜。

这种差异，不是三两个窍门儿就能弥补的。室友教我一个他常用的社交伎俩：见到西欧人就说，“你们入侵过我们斯拉夫，狗口口娘口口养的”，距离就拉近了。我说，恐怕只因为你们已经是欧洲的一部分。要是我用这招，英国同学们要吓得半死。——想象如果一个非洲人对你说，你们白人曾经奴役过我们，你会是什么反应？他沉吟着同意。

一个人怎么系统地学会幽默呢？这几乎相当于问，一个人如何改变自己的性格，而且是在一夕之间。

三、

好在，我慢慢觉察到了自己身上的另一个变化——英语开始变得有意义了。

这种意义和使用水平无关。一开始，英语是一种冷冰冰的功能语言。即便我熟习十二种句式、十六种时态，我依然感受不到一篇英文文章的文采。朋友间口耳相传的店名，什么“Dropkick Murphys”、“Banshee Labyrinth”、“Auld Hoose”、“Hoot The Redeemer”、“Voodoo Room”（均为爱丁堡酒吧），我总是转头就忘。反过来，意大利同学说，他们对中国的拼音名字也很难记住。

这也许反映了语言内涵和直觉反应之间的联系。一位德国同学和我说，他会因为别人的英语冒犯而生气；但要想真正让他感觉受伤害，只能通过德语。另一位法国同学也说，她用英文可以随便说“I love you”，用法语却难以轻易开口。

我早已脱离了先用中文组织一个句子，再在内心翻译成英文的阶段；但我依然需要把英文对话在脑海中代入中文社交语境，才能反应过来该如何应对。

外语能不能像母语一样，直接牵动心底的感受？

变化来自于两方面。一方面，我意识到，我应该为外语社交付出刻意努力。我不能连别人的姓名（哪怕是源自希腊或阿尔及利亚的生僻词）都不愿意记诵，却希冀和别人交朋友。我也需要强迫自己刻意记住别人说的英文信息，即便它们容易在我头脑中溜走。

而且，在这样做一段时间后，刻意的程度甚至也减轻了——我逐渐能自然记住英文人名，以及各种稀奇古怪的地名、店名、食物名……

另一方面，我无意识地接受了许多应用场景的熏陶。英格兰同学建了一个几百首音乐的英文歌单，“我觉得我们都会唱”，我没事就放着听，乃至最后能记诵许多歌词，连本地同学都惊讶。我们一起去看电影、打游戏、逛博物馆、吃饭……我逐渐对流行文化，以及英国（乃至西方世界整体）的生活常识有所感知。

慢慢地，我也能读英语交际的“空气”——聊天时根据气氛调节说话内容——也观察出许多本地人的幽默策略。

英国人爱用反讽，出门见到雨雪连绵，大叹一声：“Fabulous（棒极了）！” 以此类推，幽默的评论总带点侵略性，和常识反着来：当告诉别人一件坏事，不能说太坏了，而要说太有意思；当别人和你道歉，不能说没关系，而要说你怎么敢的；当别人麻烦你一件举手之劳，不能说当然可以，而要说当然不行……

也正是因为反讽，许多玩笑话在搞笑和冒犯的边缘试探。倘若翻译成普通话说出来，就会粗鲁得有点让人不舒服。一个朋友受伤住院，送他去医院的同学留言：“让整形医生把他的脸也整整就好了！”有时候，连说的人自己也觉得过分，在玩笑话后面赶紧追一句：“对不起，刚才实在是刻薄。”

在此基础上，要为对方找延伸性的话题，保持对话不停。我受从小到大的规训，总想言之有物，一旦觉得没有营养便放弃开口。但其实真正重要的不是聊什么，而是让对方一直饶有兴趣地说下去。

幸亏，“幼稚”的概念在这里似乎不存在，话题任可以天马行空。聊自己衣柜里有哪些陈年不穿的衣服，做梦的时候有没有控制权，吃过的最奇怪的食物，谁和谁是好朋友……已经相当常规。英国朋友发起的闲谈话题还包括：十个手指各喷出一种液体，会选择什么液体；哪三个男明星让你分别想上床、结婚、谋口口杀；在正常和恶心之间，对动物腿的数量接受上限是多少；有哪些迹象是你以后知道某人是连环杀人犯，会恍然大悟“我就知道”的……

圣诞节，我去海边小镇度假。在火车上，我认识了邻座的苏格兰女孩，她带领我逛遍了小镇（https://www.douban.com/note/860581628/?dt_dapp=1）。直到新年假期后，我们还时不时联系。回来后，我和爱丁堡的同学们提起，一个同学说：“太厉害了，我就做不到，怎么感觉你在哪里都能交到朋友！”

这时我到英国已有接近三个月。班里的英国女孩开始管我叫bestie，和我分享她的约会恋情，我们后来还一起写了研究提案（https://www.douban.com/note/860523932/?dt_dapp=1）。一次派对结束，夜里结伴走回家，她对我和另一个英国同学说：“你们真的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了。”法国同学经常约我周末逛街，我们分享人生中的痛苦记忆，在凌晨一点半泪流满面。办公室的苏格兰同事一天和我闲聊，突然冒出一句：“和斐，你要知道，你这个人很风趣。有时候评论一句，让我乐半天。”隔壁楼的德国同事一次和我谈心，说：“我觉得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觉得你哪里不好。在我看来，所有人都很喜欢你。”

最重要的是，我知道我既然能交到一个朋友，就能再交到许多。

再次感受到别人的牵挂，十分温暖。农历新年，我回了趟中国。回家不久，朋友给我发短信：“昨天学校办了舞会；舞会很好玩，但我想你了。”我上线和朋友们视频，他们爆发出一阵欢呼。我母亲听见了，说，你同学们可真热情。

交友这层隐身衣似乎暂时褪去。不过，在异国他乡求学，还有更高的目标是我没有看见的吗？

（未完待续）

前情提要：

在英国，挣脱留学的隐身衣之

基本生活（https://www.douban.com/note/855889980/?_i=0237303KsRJyr1）

日常闲聊（https://www.douban.com/note/856305559/?_i=0350275U9pHa7U）

普通交际（https://www.douban.com/note/856349200/?type=rec#sep&_i=1701184KsRJy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