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体带给我的思考：改革为什么难？

我参加了一个无带领者团体，所有组员都是咨询师，大家每周线上见一次，已经大半年了。最近有一个特别的新组员加入，连续三次要求改变设置。

我们本来的设置是，在20次团体中，缺席不要超过4次，对是否迟到没有要求。一般来说，团体不会要求不迟到，而是会理解迟到这一行为在表达什么。新组员想要改变的设置是：不允许迟到。

之所以说他特别，是因为他很勇，初来乍到，还没融入，就搞改革。如果我进入新的团体，至少要观察一阵子，先确保安全再开始搞事。

新组员的到来，让团体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剧烈冲突，我和他也有争执。我的主张是：当我们试图改变一个人的行为时，要先看见TA为什么无法改变，背后的困难是什么？更多认可TA已经做到的，而不是盯着TA还没做到的。

我看见的，大家迟到的原因至少有以下几点：

1.客观困难，有人要送孩子去幼儿园。

2.有人几十年来循规蹈矩，从未任性过，现在想要通过迟到，体验任性的感觉。我觉得这是有意义的，一个从来不迟到的人能迟到了，或者一个从来不准时的人能准时了，都是人格变得更自由的体现。

3.有人准时上线，发现大家都没来，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屏幕，感到凄凉。迟到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热热闹闹的，可以避免孤独。

4.有人准时上线，发现大家都没来，就好比两个人约会，自己按时来了，而对方迟到了，这时会有种羞耻感，好像对方爱自己没有自己爱对方那么多。为了避免不被爱的羞耻感，要来晚一会儿。

5.有人晚睡晚起，早上起来要挣扎一番，能来已经尽力了。至于为什么晚睡，这又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

整理思路后，我想下次这么对他说：“团体进行了这么久，形成了大家轮流迟到的现状，你猜猜是为什么？是我们不懂设置的重要性吗？不是的，我们都是咨询师，都懂。你还不了解我们从迟到中获得了怎样的收益，也没和我们建立关系，就推行改革，这让我感到被忽视，我们的需求没有被尊重。如果真的不允许迟到，我们从迟到中获得的收益就都没有了，这会给团体，甚至给大家的生活带来剧烈震荡，比如要送孩子去幼儿园的人，是放弃团体？还是放弃送孩子？”

从系统观的视角看，系统通过自组织的过程达到相对稳定的状态，可能会在稳定点的左右摇摆，但始终有回到稳定点的趋势。家庭、团体、公司、社会，都是一个系统。轮流迟到，是我们团体相对稳定的状态。也许我们会经历稳定-不稳定-新的稳定三个阶段，但达成新的稳定，需要足够多的作用力。

我在小红书讲上面的内容时，有人留言说，她和领导提了很多可以提高效率、避免烂摊子的建议，领导让她多关注公司的规章制度和行业标准，她本来很郁闷，但看到我们为什么迟到之后，理解了人性的丰富。

嗯，我也是经历了这件事，从人性角度更加理解了改革为什么艰难，难在不仅仅动了别人的利益，还会伤害别人的自恋。

假设新领导空降一个部门，一来就新官上任三把火，大刀阔斧调整利益分配，底下的老员工会怎么想？

他们会想：你谁啊？你对我们部门为啥是现在这样一无所知，上来就想当然搞你那一套，有把我们这些老人放在眼里吗？你尊重大家了吗？我们是有自己需求的活人，不是配合你做业绩的NPC，既然你看不见我们的需求，那我们也不必配合你的改革。

改革固然有理，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未必认可别人的理。比起抽象的大义，人更多时候会被具体的东西打动，比如利益，或者感情。

我在团体中本来也经常迟到，但后来听两个小伙伴说，她们等大家的时候，感到很心酸。我想：以后我要早点来，不要再让她们感到心酸了。我愿意改变，不是因为认可某个道理，是因为感情。

改革这么难，有人能进入陌生环境，平安活下来，还改革成功吗？也有不少，比如汉文帝刘恒。我们进入新公司/部门，副本难度远远没有他高，但困难有类似之处，他的故事还是很有参考价值的。

诸吕之乱过后，帝位空悬，刘恒是诸侯王中非常低调的一个，功臣集团觉得他老实好拿捏（并不），决定迎接他来继位。

接下来，刘恒很好地示范了，怎么在陌生又复杂的环境中活下来，站稳脚跟，然后改造环境。他做对了四件事：谨慎，有原则，尊重人和原有秩序，温水煮青蛙。

能继位，对于母亲地位不高、没有存在感的皇子来说，是天上掉馅饼。刘恒没有欣喜若狂，先后派舅舅薄昭和亲信宋昌去长安打探情况，确认群臣是真心想迎立自己，外加占卜询问天意，然后才放心。他尽自己所能收集信息，搞清即将进入怎样的环境。

刘恒来到长安城外，群臣在渭桥迎接。太尉周勃想和刘恒单独聊聊，宋昌拒绝，说：“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王者不受私。”翻译：“你想说公事，就在这里说。你想说私事，王者没有私事。”潜台词：不管你想市恩还是威胁，我们都不接受。

这次拒绝，刘恒展现出有原则、不任人摆布的一面，为自己赢得了尊重和敬畏，同时又留有余地，毕竟是宋昌反驳周勃，不是刘恒亲自下场对线。

有原则的同时，刘恒还很尊重人和原有秩序。礼仪上的尊重，体现为他对群臣下车还礼，对继位邀请三辞三让。利益上的尊重，体现为肯定周勃、陈平等人在平诸吕中的功绩，封赏他们，让相权回到功臣集团手中，把吕后从诸侯王处薅来的土地还给诸侯王，恢复他爹立下白马之盟时的秩序。

这一系列行为，是在安抚功臣集团和刘氏宗亲，表达合作态度：我不是来破坏这个家的，我是来加入这个家的。

群臣的心情也许是：新领导不好拿捏，但愿意合作，就先这样吧。于是，刘恒在新的环境中活了下来。

继位后，为了削弱功臣集团的影响，刘恒听了贾谊的话，让列候回自己封地呆着，把封地在诸侯国的人迁到中央管辖境内。虽然用意是让老家伙们远离权力中心，不要互相勾结，并方便监视，但话说得很漂亮，还给人利益补偿。经过二十年的温水煮青蛙，功臣集团的影响力大大降低。

进入陌生环境后，因为太想做出改变，结果把自己作死了的人也有，比如海昏侯刘贺，从继位到被废仅仅用了27天。还有沈眉庄，一碗绿豆汤得罪全宫人。

不过话说回来，进入陌生环境后完全不谨慎、不会察言观色的人，可能从小生活比较幸福吧，有充足的安全感，没有能不能活下去的焦虑，也就没有小心翼翼的动力。这样挺好的，生活不是宫斗，对普通人来说幸福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