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老院里的“困兽”

在我爸所在的楼层，有一位神秘而痛苦的老人

之所以神秘，是因为他的房门紧闭，我从未见过他，却无时无刻不闻其声

之所以痛苦，是因为这位老人，每时每刻都在痛苦地嚎叫

犹如身陷牢笼、渴望逃脱的困兽

是的，“嚎叫”

我实在找不出比这两个字更贴切的形容词了

就是苍白的、单音节的、接近野兽哀鸣的“啊！”、“啊！！”、“啊！！！”

一声接一声，从未间断，响彻整个楼层

仿佛，这位老人正在经历世间最残暴的野兽的撕咬

但，确实，正在折磨他的，是比世上最凶狠的野兽更血腥、更令人无处藏匿的恶魔：衰老与疾病

听护理员说，这位老人是一位会五国语言的老教授，现在生病了、糊涂了

大概是脑病影响了管理语言的中枢神经，老人只要醒着，就会不停发出这令人悚然的悲鸣

与响彻楼层的嘶吼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护理员与其他老人们的习以为常

大家或忙于手中的活计，或面貌安详、陷入沉思，就好像房间中虽然有一头体态磅礴的大象，但所有人都习惯了它的存在，并习惯了如何无视它

而我，大概是因为不是长期待在这里，每次听到老人声嘶力竭的哀鸣，总会浮想联翩

在我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出一张面目狰狞的脸，他正在竭力燃烧着自己最后的一点能量

仿佛能量消耗得越快，他便可以早一点关机重启、得到解脱……

昨天，从养老院离开的时候，在电梯里遇到一位大姐

说是大姐，其实我应该叫阿姨，因为她只比我爸小七八岁——嗯，还是叫“阿姨”吧

之所以想叫“大姐”，是因为我与这位阿姨聊的格外投机，完全可以算是忘年交

当时，一进电梯，阿姨就认出了我，问我：“你是不是发过一个养老院的视频？”

我说是

于是，阿姨就打开了话匣子，说我的视频完全讲出了她的心声、她的经历和我太像了

聊着聊着，发现，我和这位阿姨的不但经历相似，连家都住的很近，正好可以一起回家

阿姨说，她也是父母离异的独生子女，只是，和我不同，她的妈妈已经80多岁了

在把母亲送到养老院之前，她花了8年的时间，亲自伺候自己的婆婆和母亲

要命的是，她的婆婆和妈妈水火不容，无法同处一室，甚至连同桌吃饭都不行——虽然是被别人的女儿伺候，但阿姨的老婆婆却认为，阿姨的妈妈是个累赘、总是在阿姨面前挑事、挑理……

无奈之下，阿姨只得给妈妈另租了一间房，让两位老人们分开住

阿姨苦笑着对我说：“我这8年过得可真累啊，可以说是一刻也不得闲，期间，我还帮儿女照看大了一个孙子，现在，我马上又要有孙子了……”

几个月前，阿姨的婆婆去世了，而阿姨年迈的妈妈已经快90岁了、越来越离不开人，前段时间，甚至在出租屋里摔倒过

阿姨给老人租的是自己家同一楼层另一套房子的单间，因为是与人合租，为了老人上厕所方便，阿姨给老人在房间里放了一个便桶

前段时间，老人方便的时候腿没劲、滑倒了，无法自己站起来，足足在洒满尿液的地上坐了一上午，随后才被来做家务的阿姨发现

打那以后，阿姨就开始琢磨给老人找个养老院

而阿姨的妈妈，起先也是不同意的

老人对阿姨说：“如果你不嫌丢人，就送我去好了！”

随后的经历，就和我基本一样了

也是先和老人商量试住，老人来到养老院后，发现服务和环境都不错，就踏实地住了下来

阿姨跟我说：“之前我照顾我妈的时候，脾气特别暴躁，总跟老人发火，我妈特别委屈，不明白我为啥要这么对她，现在，我没有负担了、重获自由了，没啥让我生气的事了，我的性格就好了，因为离着近，我经常来看我妈，和老人的关系也改善了，真的是皆大欢喜！”

我听着阿姨兴高采烈地跟我描述着这些，十分感同身受

照顾老人的压力与疲惫，恐怕是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很难体会的

最近这段时间，因为发了我爸入住养老院的视频，我经常收到一类评论：“你父母把你养大了，现在老了、需要你照顾了，你却把老人送去养老院？！”、“再好的养老院也没家里好！”

说这些话的人，在我看来，十有八九并没有亲自照顾过老人

首先，照顾老人和照顾孩子完全不一样，难度系数更不是一个量级

虽然同样耗费精力，但孩子可以随意摆弄，有些蛮横的父母甚至会通过打骂控制、教训孩子（并不是说这种行为正确）

但，照顾老人，你除了哄，只能选择逆来顺受或是硬碰硬，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其他的办法

而这其中随便哪个招数，都足以令一个需要承担大量琐碎家务的成年人心力憔悴

面对一个头脑糊涂、不讲理、不听话、但还要求你听他的、动不动就训斥你的老人，多好的脾气，都很难做到情绪稳定

再来就是，毫无自由和个人空间可言

我今年还不到40岁，我自认对我父亲的感情非常深，但尝试了将近一年，我不得不充满挫败感地承认：我无法做到为我父亲牺牲我此后的人生

我当然很爱他，这种爱超越了我对世间90%以上人事物的爱

但我依然做不到为了这90%，完全抛弃掉仅剩的那10%

所以，当那位阿姨告诉我，她没日没夜地照顾了自己的婆婆和母亲8年的时候，我非常佩服 但，这位已经60岁的阿姨依然承认，她之前能做到的事，现在已经做不到了，因为她也想要自由，而照顾老人让她根本出不了门——“老人根本离不开人。”

写到这，我突然在想：有多少女性，正在被迫承担着照顾老人这项繁重的职责——是的，不是“儿女”，而是“女性”

只要你稍加观察就会发现，在父母那代人中，承担大量家务及照护老人重任的，大多都是女儿和儿媳——昨天与我聊天的这位阿姨，就是其中一个非常典型的缩影

阿姨说，当她决定把自己的妈妈送到养老院的时候，她的爱人特别高兴、特别支持

我也在想，如果被送入养老院的，是阿姨的婆婆，这位叔叔还会这么高兴、这么支持吗？

幸运的是，我和这位阿姨都遇到了一家优秀的养老机构，最后的结果算得上皆大欢喜

可，如果结果不尽如人意呢？

有谁能帮我们去承担这一切吗？

说到这里，肯定会有人说：“你可以请保姆啊！”

坦白说，在现在的就业形势下，我一个一线城市、本科毕业、有过大厂工作经历、履历还算光鲜、但已将近40岁的已婚未育中年女性，能不能找到工作另说，即使顺利上班了，恐怕收入都无法平衡租房+请保姆的费用

毕竟，为老人养老的支出不是一年两年、三年五载，而是动辄持续二三十年漫长的花销，必须长远打算

我觉得我的储蓄已经算是充足了，但依然令我挠头，更何况是比我负担更重、储蓄更少的家庭呢？

很多人都说我分享养老院的经历是在打广告，这是最令我反感的

我从未从中获得任何收入和好处

我只是觉得，我很庆幸自己走了这一步，养老院改变了我几近崩溃的家庭生活，我打心眼里感谢它、也感谢自己，我知道有很多人正在经历我曾经经历的一切，如果能帮他们改变对养老院的偏见与歧视，试着尝试另一种赡养老人的方式，我觉得是一件非常有价值的事

说句很俗的话，就是：因为自己淋过雨，所以也想为别人撑把伞吧～

遗憾的是，很多敲敲手机或是键盘，就对他人的生活点评一二的人，恐怕从未亲身体会过以上这些生活的现实与心酸

希望他们口中的“孝”，不仅是通过键盘敲出的一个字

而是实实在在的、对自己的要求

而不是想当然的、对别人的道德绑架

和文章开头所提及的那位可怜的老人一样

我们中的很多人，都身处无形的牢笼之中

不同的是，我们只能努力克制我们心中的哀鸣，尽量不让它被外界听到

是因为这些声音不值得被人听见吗？

当然不是！

是因为无济于事，是因为孤立无援

是因为有太多不仅不能感同身受、甚至还充满批判、歧视与误解的人

很多人还未经历过这一切

但所有人早晚都会经历的

区别只是：亲自承担，还是推卸给别人，亦或是让年迈的父母自生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