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家佛頭

閒中翻讀潘伯鷹《玄隱廬詩》。無意得見《宗君白華於金陵舊肆得石刻佛頂首莊嚴殊絕石色碧瑩近玉意不受刀而削鏤無跡不知何時爲人斷取度佛身衣飾勝妙必同瞻見歡喜爲詩讚之》:
“至人悟道了寂滅。合離四大如風煙。此身亦既能飼虎。頭顱何者難為捐。微塵頑石成住壞。以身喻石同俄延。菩薩示相近尺只。雕鎪冥造生雄妍。低眉微笑見慈慧。綰髻盤聳驚連鬈。寥空揮刃具眾妙。當時殆以天合天。靜觀萬感雜悲喜。空山歷劫知何年。君能啓請長供養。吉祥雲覆花飄翩。吾聞佛說極深廣。世知謗佛猶有緣。劫餘不曉佛名字。方悲白沉虞淵。雲岡龍門俱破壞。紫髯綑載隨胡氈。會看佛頂繫戰馬。騰燒星月銷山川。修羅污血不可避。便思叱地驅天旋。
回瞻妙相負勇猛。誰歟直證無言禪。”
此詩甚有趣。講宗白先生的舊事。後來看他好幾種文集的插畫都有與此佛頭的照片。可見確是喜歡。宗先生在《我和藝術》中嘗說過此事:“記得三十年代初。我在南京偶然購得隋唐佛頭一尊。重數十斤。把玩終日。因有'佛頭宗’之戲。不久。南京淪陷。我所有書畫。古玩蕩然無存。唯此佛頭深埋地底。得以幸存。”
可惜寫得太簡略。後來讀到他的弟子鄒士方的紀念文章《追憶美學大家宗白華——紀念宗白華先生逝世三十週年》。說得更詳細些:
“書桌上一尊雕刻精美的大型佛頭低眉瞑目。秀美慈祥。引起我們的注意。我們請先生講一講它的來歷。先生十分感慨地說:‘這尊佛頭是抗戰前我從南京夫子廟古董店裡偶然買到的。重數十斤。大概是隋唐文物。被人從佛身上切割下來。我十分喜愛。我曾對學生說:我回家只要一看到它。就什麼煩惱都消散了。這件事在文化界朋友中傳開。大家紛紛到我家觀看和拍照。老友徐悲鴻也交口稱贊。愛撫不已。抗戰時日本侵略者佔領南京前我倉促赴重慶。和妻子只帶了幾本書逃出虎口。留在家中的珍藏的書籍和資料。包括陳獨秀。郭沫若。徐悲鴻。田漢等朋友寫給我的親筆信。都散失殆盡。但沒有忘記把佛頭埋在院子裡的小棗樹下。在重慶期間。談話中常常提及。惘然若失。十分惦念。勝利回南京。家中的一切蕩然無存。只有佛頭還在。我感到由衷的喜悅。逢人便講。為此我在南京文化界得了個‘佛頭宗’的雅號。我的小姑。女作家方令孺還為此寫了一篇散文。’從這件事很可以看出他這個美學家的藝術情思。”

明明記得書架上有方令孺的散文集。然而找了兩天亦無頭緒。只好在網路上找到這篇《南京的骨董迷》。估計和原文未必盡然相符。想來這兩段大約就是在揶揄宗先生:
“有一班住在南京稍久的人。看見這裡變成日見繁榮的都市。心上很覺得不安。誰都在心坎上留著一個昔日荒涼的古城的影子。象懷念一個老友似的。看見一切都在漸漸變更了。心裡就起了一股怨氣。因此夫子廟的附近常常看見這些先生們的影子。最吸引這班先生的是一些骨董鋪。對於那些斑斕破碎的舊瓦缶舊陶器尤覺珍貴非常。”
“在許多斑斕破碎的舊瓦缶舊瓷器的中間。有時會突然發現希有的東西。像××買得的唐雕大佛頭只花數十元。於是有懊悔沒有先發現的。有默默羨慕的。有帶著諷刺來批評的。各種人之間有一位先生又去暗暗搜覓。果然也得了一尊較小而遒美異常的另一個佛頭。於是又起了一陣比較。批評。談論。驕傲。有的說:大佛頭可比作漢魏文章。小佛頭可比作六朝小品。為了爭較這句話。大家又賭酒哄笑以至忘記了這個新的都市了。”
那天又偶然讀到宗門弟子游壽先生的《壽北大美學教授業師宗白華八秩晉一》五古一首。詩後還有自註。其中也提到這尊佛頭:“垂楊秣陵路。安步敝藍縕。晴雨無所易。布傘出人群。宗師有盛業。脫略氣度醇。南苑開講座。四海有令聞。書簡集三葉。傳燈運斧斤。詩壇唯瞬睫。長吟寫流雲。荷鍤除庭草。鏗鏗青瓷欣。秦淮訪清賞。絢爛石像尊。畫舫開盛晏。滿座聆高論。支離上渝峽。寂寂燕山民。精爽對譯卷。孰與稱等倫。白門舊廬在。幾榻久塵封。幾度秋風起。安不憶羹蓴。天際遼鶴唳。迢迢江南春。敢寄數行字。京華景象新。”
詩後且有小註曰:一。有人欲宗師謦欬。因告之成賢街林陰路從容藍衫挾黑布傘者是也。
二。郭老自記其“新詩寄國內刊物。無人刊之。唯《學燈》刊出。”於是噪一時。余幼年曾讀郭老。田漢與師通訊《三葉集》。師有《流雲集》。
三。余曾從胡小石師拜方大姑方令孺。過師廬。欣然出一四耳青瓷越窯囗。曰。昨槐陰鋤草得之。
四。師好獨往秦淮文物肆。一日。得一青玉巨佛像。適小石師及方九姑。沈祖棻。余等亦入肆。因開筵。於前後左右視石像角度。論瞬間藝術。

此詩寄出一周。即得覆書。云。石像猶俯視寫信。又云。京華景象新。仍憶迢迢江南春。江南春已盡。壽又記。”
宗白華先生書札為:
“介眉同學:
前年曾返江南探親友。訪湖山。得聞近況。甚慰。今得惠函並寄賀詩。不勝欣感,回環吟誦。俯仰今昔。感慨系之。歌德有詩云:‘壽長所歷多’。洵不虛也。雖‘京華景象新’。仍長念‘迢迢江南春。’春雖將逝。而案頭‘燦爛石象尊’猶俯視我作此書。遙想哈市亦滿春光。望詩興長濃。古董市尚能有所獲否。匆匆。再敘。並頌
近安。
前年回南曾晤白匋。
宗白華上 四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