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齐耶：时间的规律

真的不能再打工了，从20世纪到21世纪，有多少人类，乃至物质，都被僵化的企业时代剥夺了本来的个性——那种贪玩的诗意？所以电影艺术不会再听老板们的话了，我们会在锁链里拆出活泼的零件。

从查理·卓别林到雅克·塔蒂，到让-吕克·戈达尔、雅克·罗齐耶，革命者或艺术家识破着“正常”工作、正常“生活”的谎言，他们改造这些事情。1936年的《摩登时代》里，夏尔洛和事物们都从工厂螺丝上挣脱；1949年塔蒂的《节日》以假日服务精神改装了普通的村子，而1953年《于洛先生的假期》像风一般打乱了城市阶级那“假期的恬淡”；一片海浪推来罗齐耶的团队，1962年的《再见菲律宾》和1971年的《不快乐的假期》是电影的玩耍，电影是时间里的度假行动。

《再见菲律宾》里的年份是1960年，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的第六年，社会有既定的规则，得到一份工作，赚取多少金钱，以及通过漫长的工作时间来积攒一次性休息的时间，这无聊流程中还会接到兵役。但电影人不是既定的人，摄影机游览于这些被限定的区域，找到其中的流动要素，比如音乐。电影的开头，一台台摄影机按照轨道舞蹈，乐手和他们的乐器也在起舞。年轻人被卷入工作系统，仍摆动着自己的身体，米歇尔拿着耳机走着舞步，隔着一扇玻璃门，茱丽叶的百褶裙听到乐曲而翩跹。茱丽叶和莉莉安一组，另两个女孩一组，她们接受不同风格的音乐的邀请，同时保持着自己的表情。电影与电视台的区别，恰恰是电影的音符并不服务于影像，那么，工作的场面全都被变奏了，拖把广告的拍摄变奏成重复的滑稽影像，冰箱广告的拍摄变奏成马戏团，人们在工位上度假。

人们在生活中放松，叔叔婶婶们在餐桌上批评年轻人和国际政治，享受在自己的地盘胡说。女孩的脚丫在地板上跳舞，舞步踏着刚过去的记忆，音乐自主地切换着场面。松弛的表演或许不是一件轻松事，但是这些演员和身边的事物们，却演绎了时间的松弛。仿佛时尚杂志却不说广告语，一盘晚餐被端到床上吃，在室内穿高跟鞋并且把鞋扔到被子上，“菲律宾”从一个地方变成一个游戏。

那是《再见菲律宾》最灵动的时刻之一，莉莉安在母亲的保守注视下，准备和米歇尔的约会，黑场接着遮盖了这个镜头，一段灵性的音乐从这黑色里起步，就看到莉莉安和茱丽叶又在一起逛街。摄影机隔着街和她们平行，和橱窗、栏杆、那些推婴儿车的行人、拿报纸的行人们相互走过。她们的对话神奇地对不上口型，像是影像里聊着更即兴的天，旁白的话语形成了乐曲的分节。这是电影最基础的技巧，不同的部分来自不同时的当下，但罗齐耶因此编织出音乐的街道。

1962年，阿尔及利亚战争结束，《再见菲律宾》上映之年，如果法国人回想那些与自己无关又有关的战事，这部电影倒是展示了普通人躲避服役的绝佳途径——度假，这是避免一个时代只被一个主题所笼罩的方法。在巴黎的郊区，一辆车载了四个乱唱歌的青年，镜头一会儿和它并排走、一会儿又在它前头后头停着，这就是一种度假。米歇尔误闯进电视台录制画面，他坦然地被开除，赶在服兵役之前去科西嘉岛。法国平常的夏天就是一到两个月的假期，塔蒂、侯麦和罗齐耶都科普着这个常识。

罗齐耶的电影总是与旅游有关。来到科西嘉岛，电影人得到了人们的欢迎，就像先到的人迎接大巴里的新游客，大家戴着花环挂着饰品来环抱电影。热情的人把朋友扛上肩膀，投进汽车后座，围成圈蹦跳，表现着最活泼的动态，人们相信摄影师自会观看他们、录音师自会弹奏他们。而开在山路上的小车，开过又一片海浪的船只，多么像那只三只脚的帐篷，游走在藤蔓丛生的地图里，一不留神就偏离了坐标。而且，电影还要扮演时间的流逝，就像米歇尔的胡子，总是剃了又长出。

如果说自然的地理是一个脚丫，那么电影内部的空间——影像和声音的运动——也可以是一个脚丫，时间则又是一个脚丫······工作的电影用工作逻辑来拼贴碎片，总是非得搭出四个脚的帐篷、四个轮子的车，牺牲了相当多的玩乐时间，但度假的电影能找到好多碎片，搭出东倒西歪的帐篷，和小船似的单轮车，一路走一路制造声音。而碎片们的快乐表面之下，始终运行着一丝危险，比如一块碎片蓦地接上另一片，还有一片，神奇失踪在拼贴之间，或许那就是电影制作的隐形，隐去的碎片会变成蜜蜂，电影仿佛那只“黄蜂”的声音，是最危险最执着的存在。

而有时，音乐储备着沉默。山间小车上，莉莉安的歌声中断，我们突然看到她笑容的阴影，也看到茱丽叶脸上阴影的飞掠，旋律随黑场响起，她们在海边酒吧外跳舞，茱丽叶与摄影机都踏着舞步，彼此间保持着音乐的引力，这也是她与莉莉安的相引。茱丽叶和米歇尔在空地上跳舞时，音乐里没有同期声。当他们来到窗下起跳，我们离得更近，还有从窗户里探头的闲人，就见他们在带拍子地说话，一个气鼓鼓一个无所谓，细碎声音和投在对方脸上的影子，都成为旋律与舞步。又黑场，莉莉安一边站起来，一边舞一边看着坐下的茱丽叶、以及坐在摄影机里的我们，坐着的人和跳着的人都是舞者，互换的距离如运动的双脚，保持着危险的平衡，荡开再推近。

声音是往复的，带着不远的记忆。当米歇尔接到兵单，前去港口，跳舞时的那段打击乐又在小车里响起。三人的吵架声，给它增添了节拍，音乐、话语、黑暗中米歇尔水亮的眼睛，以及女孩的对笑是一串串复调。当女孩们睡去，情境跳出来，隔着山看这辆小车开去，音乐就变得轻而远，距离的不同都是复调的组成。这是个休息时刻，那一小点车灯和夜间的山和浪，都在哼唱歌声。随着黑夜转白天，汽车开进港口，音乐再次变响，开过一辆辆轮船，眼睛的休息还在持续，但我们又置身于旅途的内部。

在港口等船开，看看船上的人和岸上的狗，前一段音乐刚过去，后一段还没来，可以在这里继续放松，我们需要休憩以储备航行。接着又是弹拨乐，拉开了这篇航行。影片已到结尾，这时不再有说话声，只是渐远的挥手。但罗齐耶的主题从来都不是单一的，我们还能看到大轮船旁边，有白花花的开心的小艇。音乐持续于整场旅途，不断地变化，亦是持续地思考，在分别时分，却激发出女孩们的奔跑。一片陆地一片片海水，人们和轮船相对挥动，轮船亦挥动着自己。

《再见菲律宾》是一组复调的音乐（当然我对复调还不够了解），《不快乐的假期》则是由一天天的休憩组成的小书，也是音乐打开了这部电影，音乐就像一种想象力。

这是想象力对生活的写作——只要有想象力你就可以这么生活。乘一条小船过海，船夫是个拿着虾来吓你的老头，然后再跋涉过一片沙丘，就来到那座度假的城堡。城堡里，楼梯不再是走路的工具，而是脚步的乐器，女孩们又爬又跑、又是捉迷藏地来弹奏它，拉开转角的一个小门，里面有奶奶的痰盂，这就是她们的新帽子。手持的摄影机，它感受整栋房子被踩踏声震荡，这海边的房子真像个随时会散架的“沙堡”，它非常耐心地承受着浪花们的冲击。

一个俱乐部的名字“Orouet”引发了一连串戏剧，它一开始是词语的连番怪叫，然后被卡洛琳和凯伦携手演绎，然后朱莉也披着红边披风，走上了舞台。对晚来的吉尔伯特来说，“Orouet”是这三个女孩的秘密，它存在于她们的怪笑里，但是他努力接受了戏剧的邀请。话说，电影总是在重绘地图，现实的地理被延展地很长，或者被压缩地很短。《美国一号公路》里，当罗伯特·克拉莫走到基韦斯特，数字的接力组成了秘密路线图，《不快乐的假期》里，欢呼声跳落在“Orouet”路牌上，它们像藏宝图上的小标符，现存的道路跳入了飞驰的虚构。在那个实际的Orouet小房子还浑然不觉时，女孩们的戏服、木头鞋子、吉尔伯特的黑色领结，都成了路上的小道具。

其实很多事物都在和电影相互改造，再比如那些食物和生物，还记得“汀汀”店里的美食，那破了产也很开朗的汀汀，还有卖鳗鱼的邪恶的老头，他是吊虾老头的升级版，还有吉尔伯特煮土豆鱼汤的步骤。最精彩的是三个女主角在床上吃甜品，凯伦甚至躺在婴儿床里，脏兮兮的巧克力酱展示了脏兮兮的上镜头美学······这是一个个缤纷小世界，水桶或鳗鱼都在楼梯上倒翻。还记得卡洛琳早上醒来，想和朱莉打招呼，于是她在墙壁上一蹬，连床带自己地蹬了过去，隔着房门她们的两张床就对齐了。

《不快乐的假期》里有一份拼贴的乐趣，一天里的小片刻仿佛一些小贝壳，被拼贴在日记本上，三个女孩子从窗户里探出头，下面的屋檐上写着“冰淇淋、华夫饼、饮料”，这是一种拼贴。今天穿紫色裙子，明天穿条纹睡衣，也是种拼贴，电影的拼贴游戏，会比平时生活更缤纷些。三个女孩都各有一件黄t恤，有一次，她们都穿了这种黄t恤，拉着个风筝，跑过一排黄色的木头房，还遇见了黄冲锋衣的帕特里克。而拼贴同时是一份美好的整理，事物与声音相互拼盖，黄木头房也因为她们而唱歌。

而城堡里有很多小房间，一些不是很严密的小格子，人钻进一格休息，还在被外面的世界踩闹，当凯伦和卡洛琳在楼梯上踩闹，朱莉在房间里骂她们。吉尔伯特不被允许住房子，花园就是他的帐篷。有时需要团体行动，比如在一张餐桌上吃饭。尤其是在那些不像样的“餐桌”上，一起吃东⻄是很开心，也有时候，女孩们吃只有番茄和芝士的减肥餐，吃到百无聊赖，三个人各有各的郁闷。或者在一组过肩镜头里， 吉尔伯特絮絮叨叨怎么开牡蛎，凯伦和帕特里克窃窃私语，朱莉坐在餐桌对面看着，手指上带着她割牡蛎划破的伤口。正如巴赞所说：“事件不是「发生」在费里尼的世界中，而是「突降」或者说遽然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即始终遵循垂直性的万有引力，而不是水平性的因果规律。”

罗⻬耶或许是巴赞的新现实主义理论的终极实践者 ——“事件按照自己的顺序出现，但是各个事件没有轻重之分。” 镜头之间的轻重也应该是平等的，但每个人都在找各自的位置，镜头们也是，日记一小篇接着一小篇。

帕特里克的船被两个轮子架着，五人合力把它运输到海。就像物理的组成，摄影机跟着大家朝同个方向奔跑，推船的方位不同，前面的女孩们是近景，后面的吉尔伯特是中景，每个人身上的衣服各色，一个问题也各有各的回答。背后有云朵，身后有长桥，吉尔伯特推船的奔腾脚步，坚持了一个全景的跟拍。骑马或出航，摄影机总是和她们同行，它去过船上也去过马背上，所以跟拍是风险的事，当我们拖着船时，还有轮子和双脚可以支撑，可一来到海上和森林里，就得把自己连同电影，都交给大海与马蹄。

朱莉和卡洛琳与帕特里克航行时，摄影机或者在另一艘船上，使我们看到那完整的小船，或者就在这条小船里，它在成员之间接力，交替于对话和动作，眼神和相互鼓励。被浪冲起，屁股贴着海水，再钻出白色的风帆，翻出船舷，这些珍贵的样子要被记录下来。画面用不着精致，甚至可以是虚焦的，但是每个动作都很清晰。摄影机同时还要留在岸上，因为凯伦和吉尔伯特没有出海，他们玩耍着拆下来的轮架子，然后凯伦去晒日光浴，她的脚丫子蹭着长长的青草。船行了不止一趟，再被剪辑重组，组成时间和自然的规律交织，他们不断把自己贴向大海，等到玩熟练了，一边往船外舀海水，一边唱起了小歌，却还被一小朵巨浪急促地吓唬了一下。凯伦晒够了太阳，去沙滩上找她们，一串光斑和她的背影同行。

或许正是因为观看太同行，罗⻬耶的电影里，那些看似科教片的时刻，都藏着表演的秘密。演员们面对镜头或背对，说话或不说话，我们可以在自己的位置上看她们，也可以加入其中，加入另一种生活，并与她们相互接纳。电影里有很多三⻆恋，自主而混乱，但它们绝非因自由而安全。如《再⻅菲律宾》里“快乐地共享一个男孩”的朱莉安和莉莉安，《不快乐的假期》里任人欺负的吉尔伯特，你怎样捉弄他就得怎样关心他，反过来也是，又像若有所思的朱莉，她被吉尔伯特暗恋、同时又暗恋帕特里克······弄乱的冰箱总需要有人打扫，你是砸鸡蛋砸牛排来玩的人，又是不得不打扫它的人，这种打理不可能一次性完成，它不是一种业绩，所以可以玩一会儿再打理一下。

很多游戏都可以被延⻓，一张唱片或女孩相视一笑，都能将美丽的混乱拖延个半天，只是时间有它的法则。如果说在新现实主义那里，偶然的顺序经常等那个突降的混乱，那么在罗⻬耶的电影里，平静才是突降的。《再⻅菲律宾》里，人们一片片看海的模样，看到海浪上阳光的漂流，看雾一样的山和白白的船，那时摄影机、戴着白花穗帽子的女孩，和大家的眼睛都在休息，都在思考。《不快乐的假期》里假期结束时也很沉默，暮色窗栏里点小灯，俩女孩裹着毯子在吃酸奶，外面一条海平面在变化，它用每一次直线运动形成了时间的小单位。又一天，卡洛琳绿色的眼睛看着镜头，正如大家在制作这部电影，她在写给妈妈的信。

每个人都在生成一些自己的想法，思考着空间、草地与海水、电影知识、事物的规律交织······是的，假期一路吵闹，人物会累，剧组成员和剪辑者都会累，总有回去的时候。回去时候，天色昏蓝，城堡外，海潮仍以它的规律涨退。胖胖小雕塑举着号角，上面插着吉尔伯特的帐篷钩子，这是他带来的遗迹。

罗齐耶的电影数量较少，和很多觉得什么都应该被拍下来的人相比，他只是编织着那些唯一的旅途。

所以我们讨论着那些假期，也开始期待下一次的度假，别的地方还会不会有发笑的帐篷，有怪叫冲击的山峦，被追着跑的橄榄球······而那吹号角的雕塑小胖，又在等待着下一群来客吧。小小的贝壳，从海滩带到办公桌上，里面有着细微的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