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女的深层破坏性

《厌女》这本书刚火的时候，我没有太在意，总觉得就是讲出了一些早已知道的现象。然而这几年来，随着对自己的内心挖掘越来越深入，以及网络上越来越多的女性诉说自己的精神困扰，思来想去，才惊觉，有人概括出了“厌女”这个概念，非常非常重要。

不同于我们惯常熟悉的“压迫”，压迫是一个很具象的概念，体现在种种具体的措施，比如明确的禁止、算得清楚的不公平待遇等等。对于具体的压制性措施，反/抗的方向也就很明确，你不让我做的事，我要求做，你不让我拥有的权利/事物，我要求拥有。哪怕你暂时不成功，但是你很明确的知道你缺什么、往什么方向努力。但是制造“厌女”的文化则不是这样的，它是一种隐形的、但是极高渗透性的精神恐怖。它时时处处困扰着你，而你却连具体的敌人也找不到、打不着。

厌女最本质的危害，在于它直接破坏女性的精神内核，而且是在女性未成年时就已经完成了大部分的破坏，所以当一个女性已经能够自主，甚至意识到了种种恶意之后，仍然很难摆脱这种困扰，因为她的内核破碎而孱弱，而自救的首要条件又是自驱力和自主性，这是一个死循环。

所谓精神内核被破坏，集中体现在女性普遍的总是处在情绪困扰中：自卑、抑郁、焦虑、内耗、缺爱等等。这种破坏是原生家庭和学校共同完成的。重男轻女导致的父母、老师、周围社会环境的恶意对待，长期打压，关于这方面已经有很多讨论了，不再赘述。更重要的是，厌女文化的渗透是全方位的，即便是真心关心你的父母、长辈，同样也受到厌女的渗透，也在承担着破坏女性精神内核的角色而不自知。只是在这种情况下，破坏不是通过打压完成的，而是通过传递焦虑。

这就是我最近恍然大悟的地方。父母和真心关心你的长辈，在成长期对女儿的过度焦虑，对于个人的自信、自主，同样具有很强的破坏性。但是由于那些焦虑背后也有真的爱，你很难识别，也就很难抵抗。焦虑、抑郁、缺乏自信，这些负面情绪总是连带出现的。就像是生活在满是霉菌的阴湿环境里，貌似只是淡淡的不舒适，但是长期以往，对于人体健康的伤害程度跟直接打你揍你不相上下。

如果父母真心爱自己的女儿，但是自身却并未能超脱出社会普遍的厌女思维，那么他们对于女儿必然会表现出过度保护（例如强烈希望女儿做安稳工作）、传递焦虑（例如催婚、催育），并且他们也必然缺乏很多支持女性探索、独立、成长、自主的引导措施。因为在他们设想的女儿未来最理想的生活状态，是各方面“好的归宿”，而不是“独立自主开创的天地”。

因此我们才会看到很多费解的现象，有些女性明明条件很好、能力很强，在成年之后已经获得了远强过自己父母和丈夫的经济能力，但是她们还是非常拧巴，精神上非常受制于父母或丈夫，甚至非要给自己找一个没有带来任何好处的丈夫。另外一种情况时，很多女性在融入社会分工、实现自我价值的路上走的很艰难，不仅仅是因为来自外界的具体的打压，更是因为她们需要花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处理自己的精神内耗。光是想要走出抑郁就已经精疲力尽了。

即便是在女权内部的讨论中，精神的因素也经常被忽略。我的家庭是一个世俗意义上来说，毫不重男轻女的家庭，父母并不吝啬我的教育投入，做为独生女，我也拥有完全的继承权。但是当我开始思考，假如我是一个男孩，我的成长经历会有什么不一样？仍然还是会有很多不一样，比如我的父母不再会出于过度保护的心态，阻止我做很多事情，因为“男孩不会吃亏、男孩可以受点皮肉伤、男孩不怕抛头露面”，也不会那么害怕我失败，因为“男孩就是要多受些挫折”，更加不会向我灌输婚育焦虑。这并不是说我会更幸福快乐（因为父母的性格、沟通缺陷仍然存在），但我很有可能会变得更大胆、更把精力放到自我发展上。

《厌女》火了之后，网友还创造了对应的概念 “爱男”。网友真的很有才华，四个简单的字放在一起，世界的一部分惨痛真相跃然纸上。要知道，爱总是流向不缺爱的人，这意味着，女性并不是只被厌弃一次，而是从此开启连环踩踏的负面循环；而男性的幸运，也不仅仅只是分到了父母社会的一点点偏爱，而是能够踩上一路东风的飞轮效应。

因此很多人才总是说，自我疗愈的起点，是爱自己。爱自己并不是买包包、也不是被宠成废物，是补足那些成长为自主自足自驱的个体所必须的爱。没有人给予欣赏时，自己欣赏自己。外界的声音充满挑剔和批评时，自己接纳自己的不足。这无异于想要自己提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揪起来，当然是很难的，需要很多勇气、很久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