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人在台北:那些睡在艋胛公园的人
“成为无家者,似乎进入一个单向的门,你走进去就没法循着原路回去。“

台湾小说家王桢和,常会描写一种1970年代的普遍贫困,不只是工人、小贩,连公务员、银行职员也会面对这样的景况:臭气熏天的宿舍楼公共厕所,买不起的香蕉。因女儿患有精神疾病,借高利贷付台北医院药费,最终父亲放弃退休金只为了拿买遣散费,后因摔断腿又一次陷入困境..........
今天的台湾,贫穷问题并不明显。最新的法定最低月薪,来到了26400元新台币。高效的医疗保险覆盖了每一个人。从人均购买力来看,台湾突破了六万美元,看起来是一个均富的社会。
但来到台北的艋胛公园,又是另外一种风景,观光客涌入龙山寺参拜,不远处有数百名无家者露宿在街头、公园。整个台北约有数千名无家者,近几年疫情的冲击,很多失业的年轻人,也一度掉入无家可归的境地。在朱刚勇看来,贫穷问题不明显的背后,代表着贫穷问题更容易被隐藏,底层人更容易被忽略,被污名化。
2014年,朱刚勇和朋友们在台北成立了“人生百味”。他们都不是台北人,没有社会学、社会工作背景,来自各行各业,有设计设计、企业管理、网络IT。他们搭建了网站agoama.tw,把回收拿给阿公阿嬷。通过地图的方式,帮助公众找到身边的拾荒者,并把家中废品、塑料水瓶分享给他们
这几年,人生百味一边在做贫穷议题的研究,整理街头无家者的生命故事。除此外,专注街友的服务,开设有提供街友们洗衣、洗澡的友善空间。这一年来,他们建立了暂住的收容点,免费为一些街友提供半年的住宿。希望他们能过一段稳定的生活,完成没有实现的计划,例如找到一根工作,重新和家人建立联系。这之后,他们有能力自己租房子,回到稳定的生活。
“他们其实只差临门一脚,我们用半年时间陪他一起存钱,一起把身体养好,状态变好后,就能脱离流浪了。其实在街上,大多数人都有顾虑,不愿意脱离流浪生活,不太想要离开街头。”
如果从贫穷者视角来看台北,它又是什么样的面貌呢? 以下是朱刚勇的口述:
我第一次去台北时,看到车站外面睡了一排人,有点被吓到。当时很惊讶的是,为什么台北有这么多高楼大厦,可还是有这么多人睡在外头?我是高雄人,以前很少看到睡在路边的人,所以,我最先对街友非常陌生,只是蛮长听到人说,一个人好吃懒做不工作,所以才变成街友。
当时觉得惊异,就会上网去查:他们是谁,发生了什么事?但网络的资料非常少,只是新闻里面会说,他们很可怜,底下就有人留言:那是他们自找的,怎么不去找工作,很不自爱。总之,这样在网络上找不到答案的话,总总迷雾之下,我想去亲自去问问看、行动起来。
有一个蛮有趣的冲击感,当我决定要做这件事的时候,家人、朋友都会劝我,不要接近街友,会很危险,觉得这是治安的隐忧。但当我们接近街友时,街友们却很紧张,比我们看到他们更紧张。他们会觉得我们很危险,会想着———平常没事,这些年轻人为什么要靠近我?要么是想传教,要么是想诈骗。
我们一开始还算顺利,我们用大家最熟悉的方式,送便当。很多善心人士也会这么做,街友们很容易接受。送了半年后,我们循序渐进,就会问他:我有两个餐盒,一个给你,还有一个,可不可以坐在你旁边一起吃,因为我也找不到地方坐。这样,我们就在旁边吃,一起聊天,因此才发现,街上的生存很不一样,东西很容易被偷,也有诈骗集团想把他们身份证骗子,用来做人头。
那两年,很常遇到大哥大姐,跟我们讲说:他们的生活很苦,他们也想翻身,可是没有办法,找不到机会。但我并不能具体地理解:他过的生活是什么样?没有机会指的什么?在台北市,有七成的无家者,是有在工作的。对我来讲,也很难想象:睡在街上,确实很不舒服,可是你不用付房租,每天能挣几百块钱,有时候善心团体会来发便当。但你为什么存不下钱?
为此,我决定体验一下他们的流浪生活。想知道一天中,会发生哪些事情,让他的未来是很难翻转的。
1.流浪在台北的一天
虽然,七成的无家者都有工作,但大多数从事的是拿日薪的点工,有举房地产的牌子,或是工地的粗工。他们要聚集在公园,等着有人开台车过来说,今天需要十位,就从里面挑十个人。但这样的工作机会,很难预先知道,要早上四、五点就去排队。
我特别想要争取这份工作,就三点多去排队。但工头们看我是个很年轻的女性,觉得整天举牌子、去工地,肯定撑不过去,他们看到了我,就跳过了,直接点下一个人。原来我在这个公园里,没有人认识我的话,看我比较瘦弱,就很容易被这些工作淘汰掉,年纪大的街友也一样。
但我不想放弃,还动用了私人关系,在附近认识的人,借了手推车。我想着就去捡回收,用双手赚的,捡多少就能赚多少。我和另一个组员,就沿着商业街,一些电器行蛮愿意给我们很大的纸箱。我原本想象,收获会不错,但花了一整个白天,只赚了59元新台币。
虽然会有善心人士在公园发便当,但那些便当都很奇怪,例如说,下午两三点,有人会去对面的龙山寺拜拜,拜完后要还愿,会发善心。可是那个时间,很多街友都去工作了,也不是吃饭的时间。我睡在公园的那个晚上,夜里十二点,附近好像有个类似研讨会,还是音乐季的活动,他们还有剩余的便当,就拿到公园来发。可是,那个饭盒已经冷掉了,饭也都硬掉了。
你会觉得,虽然生活不至于饿死,但也没外界所想象的,当街友能爽爽地过。

我们第一个晚上,最后睡在了公园。带我们的导师,以前就流浪过,他觉得艋胛公园会有200多位街友生活,担心女生夜宿会不会安全。他带着我们去了社区的骑楼,但在半夜,被巡守队员驱赶了,他们都是社区的叔叔、阿姨志愿组成。他们一直说,睡到这边会给他们造成困扰。我们导师就说,睡在公园很危险,所才来到这个地方。那个人说,你们要体验当街友,就也要体验她们的危险啊。反正就是赶我们就对了。
这之后,我们和芒草心合办过几次流浪体验营。三天二夜,中间没有人逃掉,他们应该有了心理准备。很意外地发现,想要来体验的人,很多人的生命经验里,都很紧密地接触过街友。比如,有人是家人失联了,过了好久才知道家人变成了街友。
有些是工作中会遇到街友的人,但他不知道该怎么样,和他们相处。有一个收容所社工,他告诉我们,自己不知道住在那边的街友,白天都在干什么。只是每次都说去工作,但工作回来后也没有拿多少钱。他就想知道这一路发生了什么,才知道了雇主在东扣西扣后,日薪赚来的钱就没有多少了。
我印象蛮深的是一位医生,她在医院里,常会给病人一些建议,让他三餐正常,早点睡。有一个阿伯常去看病,但却从没有遵从她的建议,每次状况都不稳定。后来,她才发现老先生是街友。那时候惊觉,告诉他三餐要正常,要早点睡,其实都没有用。所以,她就想要体验老先生的生活是什么样,然后再给出更贴合这个人状态的建议。
这样观察下来,我们出过一本书《街头生存指南》,访谈了街上的大哥大姐。问他们,平常的衣食住行怎么解决,请了插画师画出他们生活的样子。例如,晚上睡觉的纸箱要怎么折,能比较避风,也能遮蔽强光,让自己睡的好一点。冬季低温的时候,气温在五度、十度是,台北车站,还有一些其他地方,会开放街友们在室内过夜。

他们习惯了台风天,有自己躲避的方法,有些在雨衣、雨伞的搭配下,让自己不至于感冒。每个人选择住的地方,也会不太一样,很多人喜欢住在车站、公园,这里人流比较聚集,资源比较多,善心人士会首选到这里发变动。
刚成为街友的人,很不愿意被别人知道,或者特别不喜欢被骚扰的人,会选择睡在河堤。在河堤,很难遇到人,中间被河堤公园隔着,城市又在另外一边。有人会去教会,以工代赈,晚上能睡在室内的长椅上。蛮多人又工作,晚睡想睡在软一点的材质上,他们会去网咖,便宜的话包夜只要120元,里面有沙发、冷气,或者是很大的电竞椅子,能睡的好一点,花费又比旅馆便宜很多。在疫情之前,也会有人睡在麦当劳。
我们也很关心,当街上的资源比较少的时候,包括街友、街卖者、外送员,要如何让生活维系、满足自己的需求。实际上,越底层的人,越需要公共空间,有钱人住在自己的花园就好。但社会对于公共空间,有着既定的想象,只能做某一类事,排除了一些人。公园里的长椅,中间会设有扶手,它只想让人坐着,不需要你躺下来。
饮水机也是,在小学、中学,放学后都会提供市民去运动。有一些有公共饮水机,他们也可以去接水,有些长辈会专门过去装水。可是,我们认识的街友,也知道那有饮水机,但他们说宁可喝公共厕所的自来水,也不敢进去用饮水机。因为,他们通常进去时,都会被警卫拦下来,其实他只是想去装点水。
这些事情都反映了,我们的社会是如何区别看待人的。
2.是什么风把你吹来?
我们有一次,遇到了一个文史老师。他说,台湾过去有很多的移民。某个时期,人们要坐着帆船,渡海来台湾这座岛上。在当时,你必须要很幸运,碰到很顺的风,船才能开到这个地方。所以,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有一个层面是在说:我们都是幸运的。
2017年,我们第一次做“贫穷人的台北”,那次主题叫做:“是什么风把你吹来?”
顺着这个主题,我们试图找出,不同时代来到台北的人。像是1980年代,台北刚好是处在所谓的要现代化、全球化的阶段。那时,非常多的建筑物、商业区在兴起,出现了很多的工作机会。当时,很多来自中南部的人、东部部落原乡的族人,会觉得来台北,可以试试看,抓住这个机会,过得好一点。
那个年代,很多人也都白手起家,翻转了生活。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那么幸运,在过程里面是很颠簸的,有些人掉了下来。可以向上爬升,有些人
我们遇到的很多街友,就是那个时候来台北的。以前有次展览,是在松烟文创园区办的。有个大哥很兴奋和我们讲,他平时很少来这边,因为我们都住在台北西区,松烟在东区。但他刚来台北的时候,就是在这家烟厂开卡车的。他们就是后来失败了,在异乡打拼的中途,来到了街上。
除此外,也有从家里逃出来的,很多是女性。在那个很传统的家庭观念里,无论是生活,还是自我价值,女性都是被非常贬低的,甚至受到很多的家庭暴力。人们会认为这个是对老婆的管教,很正常。她们终于承受不住家庭的暴力,才逃出来,逃出来之后,一开始找亲戚、朋友。一开始找亲戚、朋友。但这些所谓的社会资本用完后,没办法一辈子呆着。有些人就会选择来台北碰运气,找工作的机会。
只有台北,才有这么多灵工的机会,大部分街友都在万华一带。万华位于台北西区,是一个比较早被开放,相对繁荣、热闹的地方。今年,我们的展览也举办在万华南机场。更早来,就有很多贫穷者住在这边,找工作的机会。人们在南机场一地啊,在河堤的区域,自己搭建棚子、小屋。他们很多从事往事运输、小贩的行当。国民党来台后,这里聚集了很多人,会担心有火灾之类的公共危险。
此后,这里有了新的都市规划,南机场盖了三期住宅,是当时台湾最先进的公寓区。当时是非常fancy的地方,第一个有冲水马桶的公寓。里面住进来的人,有部分是河堤去的中低层居民,也有国民党的军眷。但之后,随着都市开始发展,台北中心移到了西边的信义区。这个地方,慢慢变成了相对比较老的社区,公寓的屋龄也很高,所以市价在整个台北市区内都稍低,但交通又很方便。这让底层的人们,来到台北工作时,会先在这里聚集。
如果从数据来看,万华区是全台湾社会福利人口最多、最密集的地方。乍听之下,它是全台湾最穷的地方。但另外一面,这里也是社会救助、NGO很多的场域,形成了一个很特别的风景。仅有万华,就有两三个联盟,社区之间的联盟、NGO之间的联盟、贫穷议题的联盟。它们只是关注范围不同,但彼此之间,常会相互帮忙和分享资源。例如说,有附近的家乐福、饭店释出工作机会,大家丢在群组里,看看有没有的个案会需要。
街友们从事的举牌的日薪工作,都是一口价,五百、八百元。这样的收入,远低于法定的最低时薪,但因为属于非正式经济,很难管。除此外,他们的公司不愿意保劳保,觉得就是今天缺人而已,帮你保就很不划算,就无法得到工伤、失业等保障。在健康保险商,稍微不用担心,哪怕他们有一段时间没交费,社工还是能帮忙申请到医疗的资源。这算是在台湾蛮感动的事,当然,我们的健保债务也很高。
现在的年轻人,也像是1980年代,要来台北的年轻人一样,是想找一个更自由、更有机会的地方。我自己也不是台北人,到现在生活了第十年。可是,在这样试图独立的过程,我们并不想欧美人那样,这么原子画、个人主义,但也不像过往那样,你会和原生地绑地那么紧。

以往,你会和家乡、家族关系很紧密,几乎不可能会流浪,不吭人没有饭吃。但你来到新的都市打拼,人生地不熟,需要学习和新的群体打交道。这样的中间地带,都还在尝试,但在这个过渡的过程中,本身是不稳固的,有些人很可能会掉落下来。
从社会福利来讲,台湾还有一些停留在家族制、户籍的捆绑中。一个低收入户,必须在原先的户籍地,才能申请到补助。除此外,很多补助会连同你的家人一起算进去。我和我的父母可能二、三十年没有联络了,但想要申请补助的时候,法律会告诉你:你的爸妈有地有房,你不能申请。
但我很可能是,被爸妈打出来,才逃出这个家的。这在目前,还是一个难解的问题。
3.流浪生活:一条单向度的路
这两年,我们遇到了很多年轻人,因为疫情失业,没有存款,就成为街友。这也有房东的原因,他可能这个月交不出房租,就被踢出去了。一直以来,青年在贫穷问题上,看起来并不严重。从最低起薪来看,他们是可以打平城市生活的成本。
但疫情的关系,八大行业、娱乐行业要暂停,尤其是台北是一个充满服务业的地方。这几年,收到了很大的波动,中间忽然掉了下很多人。他们的外表看起来很普通,但过去的生活支持网络是很脆弱的,只有工作才能勉强养活自己。但没有工作后,就直接往下掉。
这些人有的背景是,家庭经济状况是贫困的,遇到这样的状况,不像造成家人的困扰,也不敢回去求救。更糟糕的是,有人就是从一个高张力,或有暴力的家庭逃出来的。一些人被辞退后,会选择当外送员。
以前,很多年轻人为了要争取多一点时间,认为更自由,进入零工经济。听起来,零工是帮助我们,脱离社畜的生活。可以,更有弹性、更自由的结案。这几年,进入零工经验的年轻人,和疫情蛮有关系的。世界很多经验、各种案例,早就告诉我们,零工经济是另外一种奴隶制度。这些年轻人,就遭遇到了同样的状况。
今年初,我们才认识了两个外送员。每天晚上,他们都住在五百块一晚的旅馆,几乎是无家者。也许,你算一算,一万五也能租个房子。但他没有办法一口气累积到这么多钱,只能每天、每天地付房费。
对于街友们来说,冲击最大的是公共区域的饮水机关闭,他们没有水可以喝。除此外,类似网咖、麦当劳的内用区也关了——原本睡在里面的人,只能到街头,但发现没有地方洗澡、洗手,没有地方可以喝水。他们有一些人要用手机联系社工、老板,但也没有办法充电。
我想,贫穷可能和身心障碍、性别、性取向不太一样的是,它更容易被隐藏起来。我们做了几年的贫穷人的台北,除了友友的议题,也包含了贫困家庭、都市原住民、街卖者、精神疾病等议题。在外界看来,比如年轻人和老年人、生病的人、健康的人…..他们都面临着不同的贫穷处境和风险,机会也不太远。但总体来看,贫穷更多体现在社会排除上。
社会排除有几个面向,空间上的、经济上的、社会关系、社会参与上的,还有象征性被排除————就是一种刻板印象。比如,社会会认为街友很脏,酒店公关很堕落,街卖者是骗同情心的人。这个观点被建立了起来,他们都来不及向别人说:我是谁,我想做什么。
总之,这些印象会先扣在他身上,把他想说的话都锁住。从空间上,有议员就说要对公园泼水,或把街友们集中送往阳明山。实际上,街卖者、捡回收的人也一直被驱赶。我们想找房子做街友收容单位,就会产生邻避。他们不愿意让这些人在这里,周围的人是排斥他们的。
台湾人很爱选举,政治人物也很看重选票,但他们不会重视贫穷者的选票。他们大多生活在异乡,因为户籍的问题,只能在家乡投票。但几百块的车票,对他们却是很高的负担。
在台湾,台湾大学是人们的第一志愿,它有另一个戏称,就叫做大安区社区大学。因为,学校就在大安区,能够念这所大学的人,很多从小就在附近长大,这一片地价很高。住户都是中高阶层,或是公务人员的小孩,才更有机会考到台大。他们念了这所大学后,能接触到更多的朋友,未来得到更多的机会。但对于底层人来说,这样的机会很少,社会关系也是慢慢断裂的。当你有了贫穷者标签的时候,社会是害怕你的,不愿意跟你亲近。
我们常听人说,贫穷的人是好吃懒做,不工作才变成这个样子。事实上,很多经济活动、职场,是把贫穷者排除在外的。我用街卖者来做例子,他们是作者轮椅,在街头卖口香糖、玉兰花的人。但有些人,对一直做这样的工作感到不舒服,想要转行,想要能够做餐车。但这需要考证、上课程,但他们发现考证的地方,无论是炉火的高度,还是洗手台,根本不符合身障者的使用。所以,他就算想要不做那个别人看不起的街卖工作,也无法成为专职厨师。因为,这道门就没有为他而开,能够选择的工作也非常少。
我们会帮认识的无家者找工作,但总有雇主会说:我没有歧视啊,但你们没办法写居住地址,对我来说不太稳定,很难雇佣他。那时候我们说好,会想帮忙,帮他找住的地方,会垫付一下房族,等他有了收入再给我们就好了,先撑过去。但找房子时,放低看到他是街友,就说我不敢租房子给他,很危险。
安全的住所,对于想脱离流浪生活的人,很重要。有些人是有动力存钱,好不容易存了一笔钱,可能某个晚上遇到扒手,这个钱就不见了。或者他原本有个不错的工作,可是周围的人,晚上起了争执,起了很大的声响,当天没有睡好,隔天早上上班迟到了,主管也是个有情绪化的人,就说你不要再来了,直接辞掉了他。
你就会发现说,成为无家者,这是一个很单向的门,你一路走出去,没办法寻着原路回去。
4.呆在家里被打,不然出来变街友。只有这两种选择吗?
我一直都觉得,我们和街友是互相看照的,在台湾的社工,讲他陪伴的个案的时候,他不会是说哪个是我帮助的街友,他会说是和我一起工作的街友。在语境上,很大凸显出了,人是要一起走的。
我们成立“向贫穷者学习联盟”,举办“贫穷人的台北”展览,也是受原住民学者孙大川的影响。他在法国留学期间,在巴黎接触了“第四世界运动”,是一个关注和陪伴底层者的计划,让他很感动。
他找到了我们,问有没有兴趣做一个类似的计划。这个计划的重点,并不是帮助贫穷者,而是“和贫穷者一起”,倾听他们的生命经验。在过往,历史都在讲执政者、掌权者的帝王史,但没有权力的人,构建了这个城市的大部分地景,这个城市的基础。但他们没有被看见。
于是,我们开始记录和聆听这些生命,想要把历史还给贫穷的人。当我们用这种方式看待,整个视野会开阔起来:他不只是在路上睡觉的老先生,以前也有家庭,在生命遭遇了一种职业、一种社会环境下,才来到了这个地方。我们发现,这里面不只是贫穷的议题,和家庭、社区、疾病、劳动议题都有关系。所以,我们就把一个个不同团队串联起来。
举办展览的初衷,是因为乍看起来,台湾没有很大的贫富差距、赤贫的问题,贫穷相对隐蔽。这让贫穷的人不被不重视,很多人就卡在不上不下,有工作不至于饿死的困境中,卡着卡着,才会发生一些极端的事件和悲剧。

我们向带着社会大众看见贫穷,知道它确实存在。如果它不严重,我们就有办法一起看到,一起解决。如果我们看到它比想象中严重,那正是我们该正视它的时候。这几年的展览,除了社会工作者外,也串联了老师、里长、政治人物、警察、医护。他们的工作中,都会遇到贫穷者,老师会在学校面对不同的家庭,警察在执法的时候,会遇到不同的人。如果每一个人都可以,在他的生活里面,在高抬贵手一点,或更包容一点,就不会有这么多社会排除的现象。
今年,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不只是大众认识贫穷经验,贫穷者们,也能同理其他的贫穷经验者。一直以来,是说会有一种鄙视链的存在吗?他们会认为,街友是最辛苦的,有家能够住会好一些。比起老年人,年轻人更好一些,找到工作就有更多可能。但这几年,贫穷经验者之间,互相听了彼此故事,感受到了彼此的共通点,大家生活都不容易。
例如,有一个新移民妈妈说了自己的故事,收到了一封高关怀少女(指身体及心理上面临困难、危机的未成年)的信。女孩说,自己还没有变成现在这样之前,她是从家里里面逃出来的孩子。在家里只有她的奶奶爱她、照顾她。她的奶奶就是越南人,是她唯一的支柱。当她奶奶过世后,她决定,一定要逃家。所以她听到新移民的妈妈,有越南的口音,讲她住在越南的故事的时候,就很触动。那一天,她们相互拥抱,留下彼此通信。那个新移民妈妈也邀请女孩,要是有空,来她家里吃饭,那边有很多姐妹。
那是一个说故事的夜晚,每个人都能上台拿麦克风讲自己家的故事。有一个社工,讲了自己家里发生了什么样的冲突。那也许是第一次,无家者们听到自己的社工,去讲自己的家庭细节。那个时候,台上的人已经不是社工,而是在家里有伤痕的人。有人意识到,没有家不是一件羞耻的事,因为很多人的家也是破碎的,不一定只有快乐。
这几年,我一直在做无家者的陪伴与田野。她们在过往受到了家庭里面不好对待,暴力,逃了出来。但没有遇到好的际遇,变成了无家者。有很多人会指教这件事,结论会说,你看女人果然不应该离开家,还是要安分守己一点,你看变街友了吧。
我碰到过,一个五六十岁的大姐。她当过很久的家庭主妇,受不来丈夫家暴,逃出来了。她的家庭很传统,认为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没办法回到原生家庭里面。在婚前,她很早就出来工作了,但收入全部被父亲拿走。当她到了台北车站开始流浪之后,发现台北有很多过去很向往、但又得不到的东西。
例如说,学习的机会。父母就说女孩子不需要学习、工作,你只要以后嫁了老公就好。所以,小学没有念完,就被送去农地、工厂上班。在台北流浪,反而有机会到教会去学免费的英语班,外头的野台还总有歌仔戏演出。她以前很喜欢歌仔戏,但因为要工作很长时间,所以看不到野台戏。过去,她一直想要看电影,但身上没要。但在台北,她发现有图书馆这样的好地方,每个月都会免费播放好看的电影,台北也有很多免费影展。我也常爱跑影展,总和这个大姐不期而遇。
社会看待她们很落魄,但她们来讲,石中玉逃出来了。对我来说,这些女性告诉我的是:你看我这个样子,好像很可怜,可是这已经是我人生最轻松的时候了。有人找到了她的兴趣,学英文、看电影。有些人过去被锁在了家里,只能看着老公、看着小孩,没有其他朋友的存在。但她在街上找到了自己的朋友。
这些女性告诉我的是:她们不后悔离开家庭,她们想要找到更多生活的出路,只是现在生活的选项不提供给她们。对我来说,身为女性的我,是一个很大的提醒:呆在家里被打,不然出来变街友。难道我们只有两种选择吗?
只有这样的可能性吗?这让我会更有动力,去闯开这样的社会束缚。
END
本文发发表在正午故事
阅读更多:台湾便利店员的隐秘生活
-
姜姜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9-30 00:08:14
-
棘草籽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9-26 20:49:53
-
NorMads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8-06 23:34:54
-
某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5-08 13:59:36
-
H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2-27 15:44:58
-
WG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2-22 00:52:11
-
乜啊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2-21 21:09:46
-
睡觉啊猫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2-21 20:59:34
-
匋也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2-17 12:24:42
-
菸菟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2-15 23:06:43
-
#好运阿柴#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2-10 14:09:03
-
猫不许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31 19:12:53
-
天呐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29 17:37:18
-
Leito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28 16:07:10
-
相羊mola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27 17:06:16
-
燕十三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27 12:55:56
-
xiguaofchina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26 20:13:43
-
Helen菇凉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26 04:36:48
-
元两点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25 00:03:44
-
勇敢鸠鸠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24 18:28:11
-
Ziggyyyyy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24 00:45:47
-
Glo Gloria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24 00:03:35
-
森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23 21:00:28
-
viva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23 14:42:48
-
Andy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23 13:18:13
-
哈哈哈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22 07:26:45
-
嘟嘟囔囔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20 07:41:28
-
沉木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19 15:01:46
-
找不着北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18 10:43:29
-
无患子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14 12:54:19
-
又双叒复活了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14 09:17:01
-
安静的空间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12 17:10:54
-
钟初次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9 23:30:25
-
吴谨言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9 17:17:04
-
译电科科长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9 07:36:33
-
热水袋和炼丹炉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9 02:13:27
-
momo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9 02:05:31
-
洪安迪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9 01:54:31
-
Quutamo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19:40:12
-
mOuSer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19:25:26
-
鹿鱼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16:58:54
-
秋蓬君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16:07:26
-
燕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14:47:37
-
Gru♪~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14:20:42
-
vagrant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13:48:46
-
可爱王子要变酷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13:47:03
-
莫惊风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13:22:42
-
洛李塔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13:18:38
-
越川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13:17:40
-
lavi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12:59:26
-
纯心走天涯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12:43:08
-
Orea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11:56:18
-
凸凸凸噗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11:55:31
-
浮来弗瑞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11:47:16
-
草莓海啸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11:45:55
-
宇宙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11:40:54
-
Song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11:06:23
-
暫時的和永久的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10:57:49
-
观者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10:53:14
-
ml2068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10:53:11
-
die Finsternis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10:50:36
-
Basil勒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10:45:11
-
一枚大橘头🍊🌈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10:26:41
-
愛做夢的燈籠🏮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10:21:39
-
车轮饼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10:12:11
-
工凡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10:10:02
-
了了了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10:03:09
-
九号球小人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09:55:46
-
Magic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09:52:10
-
Úrsula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09:47:04
-
nene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09:39:27
-
豆友189300925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09:19:56
-
ॐLīlā🪐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08:49:47
-
#天堂尚幼#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08:01:55
-
xxtmz_saint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07:43:18
-
24601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07:41:53
-
康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07:31:36
-
楚元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07:12:20
-
Enjambement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06:38:08
-
山寺峙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06:09:26
-
話有不言齋主人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04:57:35
-
我想爆粗口🐱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04:42:07
-
一坨鳄鱼🐊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04:09:54
-
Los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04:01:32
-
孟舟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03:39:06
-
成富贵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03:37:52
-
旧时代抄碑人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03:34:15
-
Bonjour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02:49:29
-
小书斋主人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02:35:34
-
旁立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8 02:32:41
赵景宜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我们住在不同的新加坡 (20人喜欢)
- 那个青年 (7人喜欢)
- 我想问小米公司:冬天挨冻不是一种创伤吗? (330人喜欢)
- 武汉往事:啤酒、药厂、父亲 (25人喜欢)
- 上海朋友 (14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