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小英雄》，以最恶心角色定义剧名

（原载于虹膜公众号）

英雄的存在，多多少少意味着世道黑暗，毕竟规矩、法纪与人性，都难以阻止恶的蔓延。奈何英雄总是稀缺，呼之不应的时候，不想倒下的人只能挺身而出，做自己的英雄。

这迫不得已下的反差，越大，就越能凸显人与事的悲壮性。好比说韩剧《弱小英雄》，单从剧名的概括就能预知，故事定然少不免苦痛交加。

它是一个跟霸凌相关的故事，发生在高中校园，又延展向社会。延时恩、安秀浩、吴范锡三个同班同学，不得不一再面对班中恶霸及其牵涉的社会混混，乃至更高层级的议员，在抵死抗击滋扰、倾轧的过程中，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

终归能称之为英雄的人，都是弱小的少数派。这样的故事，越爽，也越不爽。

说它爽，是因为能够以暴制暴。

标准受害者延时恩身为学霸，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但刻意与旁人保持距离，也会惹来无尽恶意滋扰。或者可以这么理解，霸凌者素来不需要理由，他们的兴趣点不是捏软柿子，就是摸假想中的老虎屁股。正巧，学习第一、体育倒数的延时恩就是完美箭靶。

按照常理，霸凌有一则有二，习惯助长气焰，气焰烧毁理智，只会是得寸进尺。延时恩不卑不亢的反应里，强调的是让对方「适可而止」，但当然往往事与愿违，而欺凌在重复中升级，产生了剧集初期强烈的低气压。

遭受的暴力如此频繁、反复与残酷，设若只能一味哑忍，那故事只能迅速沉堕到「丧」的基调里。得亏延时恩博通学术，而且能够举一反三，从历史中提炼策略，从数理化中咂摸制敌路数，几次出乎意料的先发制人和反败为胜，狠狠地提振了士气。

可以说，爽，是因为能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暴制暴不仅意味着漫画式动作交锋的刺激乃至疯狂，使得情绪发泄能在最短时间，冲击被屡屡压制的感官低谷。

简而言之，就是来得痛快。

若说延时恩每一次忍无可忍的抗击，都带有鱼死网破的凶险，以及由此带来的加倍压迫，那自身底子浑厚的安秀浩，每次出手就更有练家子的气度，那有另一个品评维度上的赏心悦目。

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能够走到一起，甚至结成同盟，不仅是反抗者找到了难得的伙伴，而且有一种等级变动、杂合的意思。

延时恩学习第一，放在正常的学校，或者说成绩能作为进阶标准的正常社会体系里，他理应属于上游。因为身家、体质的劣势处于下层，至少说明了他所处的环境，无论是班级这小集体，还是更大的社会，已经有了病态的模式，崇尚的是拳头与威权、金钱捆绑的资本。

在这不再是潜规则的规则下，即便是武力值偏高的安秀浩，也没有办法通过单一技能获得足够长久的胜算。而他原本已经借此，在校园里从下游走向上游，但如今，即便是跟延时恩拍档，甚或加上能够提供金钱支持的吴范锡，也没有办法在不断加码的暴力事件中保持常胜。

一个趋势就是，英雄似乎越来越壮大，但在越来越凶暴的对手面前，显得越来越弱小，无法打破被冲到下游的集体宿命。

而这些明显的等级分化，之于角色，之于现实的明喻，都非常重要。观众在接收反抗带来的情绪波动时，也在慢慢跟人物在精神上叠合。

在这个前提下，《弱小英雄》的爽，会跟不爽同步飙升。

刚才提到，英雄的崛起，是一个被迫选择的结果，不想武力解决，却只能以暴制暴。这意味着随着反击力度提升的爽感，必然带来更多现实处境中走投无路的悲凉。

关键是，每一次获得短暂的风平浪静后，只会惹来升级的报复。罪恶的输出源源不断，不仅牵扯到黑道上的混混，白道上的议员，甚至还有内讧。个体抗衡体量庞大的人数、金钱、权力，付出的代价过大，无论如何，整体上都是输家。季终的分崩离析，就是当下最大的惨状。

与此同时，每个个体，又连接着现实中人的常见无奈。

三个男主的母亲无论生死，集体缺席。延时恩一直与父亲有严重隔阂。安秀浩没有父亲，只跟奶奶相依为命。吴范锡作为议员父亲拿来填充形象工程的养子，长期承受着家暴与否定。

走出破碎家庭之后，每个人都在以不同形式在孤僻着。延时恩为了避免与他人交谈，经常戴着耳机。安秀浩因为需要考虑生计问题，疲惫地打着三份工，学校只能被当做寝室。吴范锡在之前的学校，也被同学霸凌，极度自卑，具有讨好型人格。

每一个人都有我们并不陌生的难处。或者可以反过来说，无论再过多少年，很多原生家庭的困局，依然没有打破的可能。由此被呈现出来的角色，或多或少承担着大众的零星过往，甚或是寄托着反写结局的希冀。

能够看到他们抱团取暖，就相当于现实在以某种共振方式弥合，甚或是观众也在通过集聚的气力，消弭许多真实的惊惶与沮丧。

剧集的爽与不爽，在共同攀升之后，愈发能在反差距离中榨取出鲜活的感染力。

这时候，我们可以说《弱小英雄》及其同名原著漫画，很懂得通过抓取众生的共通点，来打造集体情绪的出闸口。也可以说，为了迅速、精准地跟观众达成共识，引发共鸣，剧集非常聪明地选取了创作上的范式。

比如，所有人物是黑是白，基本上能从服饰与表情上看透，最明显的套路，就是当吴范锡黑化，他的衣服就会从白转为黑。而大多数人，尤其是反派，总会处在恒久不变的状态里，譬如最初的班霸全永斌，永远挂着邪笑，一旦示弱或示好，都只会是因为有切身需求，他的两个跟班，同样只有吃软怕硬的属性。

那一旦有了要把班级比拟的社会给深化下去的创作野心，《弱小英雄》就只能触及几乎是全民公敌的黑白两道，而黑帮与官员，恰恰承载着最大的黑暗象征——暴力、威权，以及集中体现的人性之恶，譬如翻云覆雨、不择手段、草菅人命等等。

套路里藏有韩国创作这些年的人气密码，这样不是不行，只是太多脸谱化与无脑化堆积在一起，很容易拖累故事往前探索的步伐，甚至容易产生质疑，即明明是校园霸凌故事，却也只能泛泛靠拢民生恶斗集萃。

这时候反倒需要依赖全剧塑造得最恶心的角色吴范锡来救场，因为他折射着剧集单线操作中少有的「复杂」。

观众起初都被片头曲迷惑，以为他是三人联盟里的中坚之一，然而他变节之快，之狠，超乎想象地招致了下半部的惨状。原本大家已经属于生死之交，但是他对安秀浩从崇仰、喜爱逆变成妒忌、憎恨之后，竟然买凶打人，让对方在失控局面下陷入长期昏迷。

很多人对吴范锡感到无比厌憎。这已经不能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了，而是大家哪怕清楚他在钻牛角尖，但是不想去理解，更不想去原谅，因为他触及了为人的底线。

那不是多年媳妇熬成婆，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当一个饱受霸凌之苦的人想要报复，用的还是霸凌手法，而作用对象并非施暴者，反倒是其他受虐者。

当中，有一种权力的转嫁。吴范锡有一个议员养父，本该身在高处，但这名分反而是他招惹欺凌的软肋，让他加速跌至最底层，而当他通过金钱与恶霸们打成一片，甚至能够指使他们为非作歹时，他已经有了凌越其上的权力快感。

他很典型，前期随波逐流的孱弱，中期抵死守护的勇敢，后期变本加厉的狠毒，变化之大，甚至可以说是三种典型人格在接力。那不典型的地方，在于他崩坏的迅疾，以及崩坏给俗套故事带来的意外推动力。

作为全剧连接多方暴力的代表人物，他心理变化的幽深与复杂，几乎能将他扶为全剧最有层次的角色。剧集目前翻译为「弱小英雄」，但其实更妥帖的是之前的「脆弱的英雄」，这也更得英文中「weak」的要领。

最能诠释「脆弱的英雄」的，就是吴范锡，而我们可以留意到，英文译名「Weak Hero」，英雄是单数，如果说所谓的男三吴范锡，实际上是最大男主，也并非毫无道理。

他从出钱请求安秀浩去救延时恩，到拿着赎金只身去救安秀浩，已经完成了英雄的二连跳。而他曾经的怯懦，是「脆弱」最基本的构成，更重要的是，他自身的拧巴与敏感，推导了更严重的脆弱表现，比如希望安秀浩通过他的社交软件好友申请，却不好意思说。

内心的反复纠结以及外在的快意挑衅，放大了安秀浩与延时恩的交好，以及与女孩英伊的暧昧，越发让自己站到了边缘甚至对立的位置，「佐证」了朋友对自己的疏忽并非基于大大咧咧或不爱社交，由此引发了不可收拾的恶果。

正是因为他在套路中有这样的特殊性和功能性，剧集反而能被带到另一个层面，不再是单纯以暴制暴的泄愤，而是倒逼观众思考暴力以及暴力所代表的权力，究竟意味着什么，又能把拥有者变成什么。

从对抗校园暴力到对抗社会倾轧，从正义对抗邪恶并由此获得法外的正义性，到正义内部分化带来更大的邪恶。这部剧所能提供的快意在延时恩和安秀浩，但所能提供的反思，主要生发在吴范锡。

他造成的和自食的恶果，对体制，对教育，对人性，对善恶等等，提出了多重质问。而英雄本身的脆弱性，更能凸显英雄神话退潮后社会底色的灰暗。

第二季的故事还能多么疯魔？恐怕已经不忍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