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翻）《桑港曲奇之谜》——米泽穗信（一）

声明：原文刊载于东京创元社《ミステリーズ！》，版权归作者及出版方所有，本翻译仅供学习交流，禁止一切形式转载。

事件的开端是一份报纸。开端是报纸，之后也是报纸。之后之后再之后大概才是曲奇。

总而言之就是这么一件事。冬天某一日，我在放学后不知为何打开了一张报纸。社会版面、体育版面、海外版面，在我走马观花般浏览各个版面时，一则报道抓住了我的视线。我打开地方版面，这一版地角落里有行配图标题“木良市出身 美术展获奖”。来自这个城镇的美术家缟大我凭借作品《Gaze＆Shell》荣获了两年一度在旧金山举办的黑熊赏。

这则报道写缟毕业于本地的船户高校，今年四十七岁。不过关于《Gaze＆Shell》究竟是怎样的作品以及黑熊赏的权威程度，报道里就只字未提了。报道还附有张照片，但并非获奖作品的照片，而是作者的近照。照片上的人脸带微笑，神情柔和，实在叫人无法将他同美术家这种庄严的词汇联想在一起。

看到这则报道后，一时之间，我无法决定自己到底是该就这样平静地接收这个信息，还是该像个小市民一样感到鼓舞。有那么一瞬间我全然忘却了自己和这个人根本毫无干系，像个小市民一样为了自己高中学长被全世界认可这件事而引以为豪，甚至流下激动的热泪。但在同一瞬间，我又意识到此时此刻的扬眉吐气纯粹是建立在他人的成功之上。我难以在这两种心情之间作出抉择，不过随后我发觉自己也没必要非要想出个结论。于是，没过多久我就把当时这篇报道给忘了。

半个月后，我再次遇见了缟大我这个名字。一到学校就发现所有学生课桌上都摆着一张报纸，仔细一看上面大书着这几个字“本校毕业生在海外美术展得奖”。看样子我们学校的新闻部选择了为缟大我得奖感到扬眉吐气这一种思考方式呢。

新闻里详细介绍了这是个两年举办一次的美术展，同样两年一度的还有威尼斯展和圣保罗展。不过相比于后两者，这个旧金山的美术展就不是那么有名了……而黑熊赏是优秀奖，仅次于最高大奖灰熊赏。

报纸上依然没有获奖作品《Gaze＆Shell》的照片。看来我校的新闻部没有这方面的调查渠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穿着学生制服的照片。这应该是新闻部发挥母校优势，从往年毕业相册里找出来的。缟大我今年四十七岁，也就是说这张照片距今约三十年了。不知道新闻部把这张照片印出来有没有取得本人许可……我忽然很在意起这件事。

当天的第五课时，缟大我的名字第三次出现在了我的世界。将要上课之前，教授日本史的平田老师笑容满面，打开学校报纸说道：

“大家都看过这个了吗？”

平田老师平日里虽然板着一张脸，可一旦站在讲台上就会转变为激情洋溢的教师。他会在讲到藤原氏独断专横的摄政关白时义愤填膺，也会在讲到镰仓时代的源赖家和源实朝命运时声带哽咽。此时，他短暂注视了一会儿手中的学校新闻报纸，充满情怀地继续说道：

“缟他啊，跟我是同级生噢。他从不来参加同学会，我们还纳闷他到底在干什么，没想到竟然这么厉害。你们这个年纪应该不会理解吧？到了我这个岁数，突然知晓音讯不通的故人还活得很好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足够开心了。”

缟大我四十七岁，和平田老师的年纪也许差不多。实际上，应该比平田老师再大一点吧？平田老师难掩喜悦，继续说：

“想起来了。这家伙当时就是美术部的。正所谓少年天才啊，果然有天分的人从小时候起就跟大家不一样。但话说回来，小时候出色的人长大了并不一定就能成功。小时候平庸的家伙长大了也可能成功。这就是数学的范畴了。你们的数学成绩怎么样？”

平田老师比平时更加兴奋，说的话也更多了。我一边看着他，一边思考着喜悦的权利。平田老师将缟大我的成就仿佛视作了自己的成功，并为之欢欣鼓舞。他说起自己和缟大我的关系时的口吻固然有自吹自擂的成分，但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自然之处。可是，他之所以开心是因为将缟大我的成功视作了自己的成功，假设他向其他人吹嘘起缟大我的成功，这恐怕就说不通了吧？他和缟大我的关联性未免太过薄弱，会不会造成狐假虎威的窘态呢？平田老师用手背敲了敲校内报纸。

“这家伙是个怪人。我记得他跑步很快。对了，应该是非常快。太怀念了。不过我从没见过他的作品。教美术的甲村老师跟我也是同一学年的，甲村老师的画我倒是见过，就是没见过缟的。真是太遗憾了。”

把他人的成功当作自己的成功来庆贺，这件事的阈值到底在哪里呢？下午，第五课时，暖气催生了睡意，我在半睡半醒之间思考着这个莫名的问题。

第二天，星期五，我又碰到了缟大我这个名字。

提及这个名字的人是新闻部的堂岛健吾。地点是放学后的走廊。当然了，他不是一上来就说出缟大我这个名字。健吾和我先正常寒暄了一番，然后他有点尴尬地低下头，说：

“呐，常吾朗。不知道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能不能请你介绍小佐内跟我认识？”

我和堂岛之间经常漂浮着一股紧张感。

健吾好像拼命想糊弄我。关于健吾这种想法，我认为或许他是出于善意，因此故意假装没有察觉到真想。关系融洽这种话嘛，真的说不出口。而健吾竟然拜托我介绍小佐内，这实在万分出乎我的意料。

“你找小佐内同学……”

我不禁稍稍抬高了音量。

“有什么事？”

小佐内同学，小佐内由纪，称她为学校里最平凡的学生也不为过。我们立志要过不引人注目的学生生活，但她比我做得更好。知道小佐内同学想要刻意抛弃的真实品性的人可以说是寥寥无几。

健吾正是这寥寥数人其中之一。去年春天发生了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我对健吾说过小佐内同学曾经是个怎样的人。但话说回来，健吾到底有没有相信我的话呢？这我就不知道了。

因为健吾是个非常正经的人。

“有事找她商量。之前不是欠了她的人情吗？”

健吾欠了小佐内同学的人情……

“什么人情？”

“你这人怎么这么快就把别人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就是画啊。全世界最高尚的，画的事情。”

“……啊”

我当然记得那件事。

那是春天的事了。毕业的美术部员留在活动教室的画，到底是继续保存呢？还是销毁掉呢？这件小事逐渐演变成了问题，然后新闻部也介入了，后来我也被卷入其中。

“解开那幅画的谜团的人就是小佐内。我想再借用一次她的智慧。”

的确，那起事件的确事小佐内同学解决的。但其实是我和小佐内同学合力解决。“欠了小佐内同学的人情”，健吾的这种表述太奇怪了，难免叫我一下子无法理解他的意思。换句话说，健吾批评我这么快就把别人的事情忘掉是完全失当的。不管怎样，因为那起事件的缘故，健吾现在想再次联系小佐内同学。

“又怎么了，又出现奇怪的画了？”

经我这么一问，健吾的语调踌躇了起来。

“奇怪啊……唉，说奇怪确实也奇怪……事态有点严重啊。”

“留在学校的画造成严重问题，我很难想象。总不至于是什么会吃人的诅咒绘画。”

“某种层面上，要是诅咒绘画反而更好。”

健吾仿佛害怕有人偷听似的，警惕地望望四周，瞬间压低了嗓音，说：

“是缟大我的画。你知道的吧？缟大我。”

“当然。”

我这么回答真是太好。要是连校内报纸头条那么大的三个字缟大我都没给我留下印象的话，新闻部的健吾想来也要稍稍受伤了。

“他在旧金山得奖已经是热门话题了吧？找到了这个人留在学校的画，这可是大发现啊！”

“嘛，说是这么说。”

健吾似乎难以启齿，挠挠头，说：

“……我想还是让你亲眼看一下最方便。常悟朗，跟我来。”

或许我应该随口找个理由拒绝他吧？当时我已经预感到会有麻烦事发生了。然而，我没有出言回绝。因为健吾根本不等我回答就迈开了步伐，使我失去了回绝的时机——这当然是造成我没有出言回绝的客观事实。

然而，我不得不承认一点。那就是健吾口中那副引起“严重”问题的画，那副令健吾想要拜托小佐内同学的画果然还是勾起了我的一丝好奇心。

注：桑港就是旧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