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写下我的生辰，我写上了他的最后一笔

如果汉字有重量，那么这几个字是我有史以来书写过最沉重的字。

在家族那本年迈破烂的生辰簿上，爷爷为每一位孩子认真手写了他们的具体生辰日期与婚嫁情况，甚至还有比他早逝的两位女儿的往生日期，我想那是他人生中最沉重的手写字之一。

两个月前，爷爷离开后，我们在他的柜子深处找到一个盒子，翻开了这本被他珍藏的小小本子，一列列清晰的小楷错落有致，像一位位刚坐上列车的旅客，满怀欣喜与希望地被记录在纸上。

按照这个生辰本上的隐形规矩，人的生死日期，像名字一样重要，都需要被珍记。于是，我很小心翼翼地用楷书笔，准备以这样的一种形式与他告别。

为什么是我来写？

每年春节除夕当天，在大家习惯用微信群发祝福时，我会买来大红纸为每个认识的朋友、同事和客户，写上高定的手写祝福，并拍成照片发送给他们。要书写的祝福很多，铺满桌椅上的红纸，让在旁的爷爷看了总会赞叹与微笑。

这个习惯我已保持多年，今年春节，依旧在侧看我写字的他突然提出邀请，“你的字写得好能否为我写点？”——我很欣悦地抄写了几首诗词，能得到他的认可是足以令我沾沾自喜的时刻。

他是一位在语文教育事业上耕耘多年的老教师，拿到红纸诗词的他，此刻却像极了一位认真的学生逐字默念这些字词，他说他要好好珍藏这些字。

写到这里，让我回想起了小时候陪在他身边写春联时的画面。

多年前，市面上还不盛行印刷的花式春联，村里人会邀请爷爷帮忙手写春联。每每书写一联后，年幼的我便会帮忙将这些联平放在地面上晾会儿，一书一晾，默契搭配，他会在书写中邀我认识春天的字，教我识别上下联的平仄，告诉我字写得端正，像人的腰板一样挺拔。

字里行间，时空转瞬。

在他走后的第二天，家里人按老习俗，将他的生活用品与衣物焚烧，里面包含了他经常阅读的报纸和常用的笔墨用具。哥问我，要不要把那两本他常年放在床头的旧辞典一起烧送，我求了他留了一本，那是一本泛黄、我用不来，但上面满是老人家翻阅痕迹的《四角号码辞典》。

想起两个月前，他还在世的最后一周，也是上海终于解封的6月1日前夕，从防控区终于获准离开的我回到家乡，被要求在老家的方舱隔离。那隔离的几天是我截至目前为止最难过的日子，透过视频连线看到躺在床上瘦成皮包骨的爷爷，他下不了床，吃不进多少东西，被困在床上，困在生命的最后一个空间里，而我被困在方舱的一个格子间中，我们俩在某个性质上，等于双向奔跑，都在与时间赛跑，赶着，寸步难行地奔跑着，希望能见到对方。

遗憾的是，我们错过了这最后的这一面。姑姑跟我说，老人家在最后的时刻里一直念着，“从小养到大的他，希望我走之前能见上他一面”。这终将成为我一生的遗憾。

在方舱里，面朝他落葬的方向，我与家里人时刻保持视频，就地叩拜。

上周末我从上海赶回老家参与了一场仪式，它叫“阴醮”，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它的名字，一种为往生者追求超越升天的一种祈祷仪式。醮，分清醮（阳醮）和幽醮（阴醮），前者主要目的为祈福、庆贺，后者则意在超渡亡灵。

这种仪式十几年才有一次，我很小的时候有过一次印象，那年祭祀的对象是多年前故去的奶奶。报名参与的每一户都非常重视这个仪式，从魂桌准备、到亡魂换新装，及各种类似道教的仪式，扬幡、召亡、诵经、破狱、告歇等等……十几年一次造成的生疏，不影响每个人内心的思念之情。

平日不怎么参与迷信活动的我，也试图借这种莫须有的“媒介”与爷爷交流。对着点上的明烛，我也知道，这种与爷爷的交流，其实也是和自己的对话。很多迷信，终究是过不去内心的产物，有它活着的道理。

我将春节时写的那几篇字词（爷爷夹在了他枕边的书里），随祭品稻草一并烧送。

主持祭祀的司公说，要大喊往生者的名字。在无风的夏夜里，月光倾泻，熊熊升腾的烟呛着每个人，大家声嘶力竭地喊出那些亲人的名字，我也大喊了出来，烟呛着眼，眼里的泪似乎找到了光明正大的理由，积压的情绪终于溢出。

李健《想念你》一歌里唱道：“梦中那双手，轻抚我的头，就像小时候；看夕阳染红了天边，那是最后的眷恋”——在阴醮的那天傍晚，火烧云染红了天边，就像小时候，他带我们漫步稻田埂上的夏日天空。

而在那本生辰簿上，他写下我的生辰，我写上了他的最后一笔。

我会永远想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