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1：太 空 奥 德 赛

作者注：这是我前几年写的一个中篇科幻，投过几个奖，都没有水花。想了想还是发出来给大家看看好了，大家随意。

“主演就位了没有？”刘再明在频道中大喊。

“就位了！”迪尔·库拉以他一贯的激情回应到。

“灯光呢？我跟你讲，这里的打光不对，色温还要再稍高300K，角度偏转多个3度，是Yaw！不是Pitch！也不是Roll！稍等……嗯，这样就可以了！别动！”

“摄影呢？让我看看构图！”

“切到红外通道我看看……道具组！把参考马克点往左边再移动大概20cm左右！对，就是这个位置！很好。”

经过一大堆的校准之后似乎已经万事俱备。

“现在可以开拍了吧？等等，斯导呢！他又跑哪去了？”

频道里又变成了一片乱哄哄的。刘再明有些着急，因为再过半个小时，木卫二就要从木星的日照面转过来，那时他们好不容易精心拟订的构图就要完蛋。如果这样的话，下一次能够让大红斑处于木星晨昏线附近，并且没有任何卫星干扰的取景就要等到一个半月之后。他们又得在这个鬼地方再多待一个半月。说真的，他实在是一秒都不想多待下去。

斯导没有在本地网络中上线，刘再明赶紧通知船上的人去斯导的卧室，看他是不是又睡过头了，中控室的人告诉他斯导肯定不在船上：监视系统很清楚的识别出了他的id已经出舱。那么他……

“林登船长，开雷达扫一下，丫肯定又去看风景了！”刘再明在频道里呼叫发现二号船长，巴里·林登。他有点担心这家伙没准会真的掉进木星，但是以斯导的一贯风格，这哥们是死不了的。

“大家伙，不好意思，今天恐怕没法拍了，收工！”刘再明宣布。他咬着牙，心里暗想这家伙如果真的就死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也不是不行，他们就解脱了——不过来的船票钱谁给报呢？

频道里顿时一片怨声载道。这么多天好不容易能拍这场戏了，结果又一次毁于斯导的失踪。这意味着，他们的外景进度又要被拖后老大一截——所有人跟刘再明的想法都一致。大家慢条斯理的收拾起拍摄用的设备，开始往回飞，撤回发现二号。

“信号找到了，在11905U轨道上，离我们大概30万公里，还在漂。”林登船长发来消息。

“那么远？丫不会死吧？”刘再明吓了一跳。

“体征监测说没事。已经派摆渡船去接了。三个小时之后就能回来。”

刘再明回到发现二号，进入气密舱，重新加压，脱下头盔，叹口气。要不是他之前已经两年没开工了，他死也不会接这份工作。

三个小时之后摆渡船回来了，让刘再明气不打一处来的是这家伙看起来像是刚刚睡醒——也真的是这样。他说自己在出舱之后看到大红斑很好看，就想飞得稍远多看看，于是一不小心就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摆渡船里。刘再明告诉他今天一整天的拍摄计划已经泡汤，按照轨道计算的结果今天这场需要推迟到43天之后——也就是地球标准时6月21日16：23-17：12之间。

“没事，老刘，拖个几天也没事，我们有足够的供给嘛。”斯导用他那种慢悠悠懒洋洋的音调安慰着老刘。

“可是斯导，我们的木星外景拍摄原定18天拍完，现在已经40天了，才完成了20%。我不知道这么拖下去要拖多久。”刘再明压住火气，还是尽量冷静的说道。摆事实，讲道理。他告诉自己。

“艺术嘛，就是这样，精益求精不是。特别是我们现在还是在拍摄这么经典的一部电影。这样好了，我发个信让L2那边再发一船给养过来。最快三周就能到嘛。”斯导的腔调语气完全没变。

又一船给养？！这家伙到底有多少钱？虽然这种情况刘再明一再碰到，但是他还是时不时的会被这家伙吓住。“好吧。”刘再明知道他再跟斯导争辩也没用。“明天按照原定计划走，早上10点，外景第52场。”

“没~问~题~说起来我又有点困了呢……我去睡觉了，剧组那边就拜托老刘了~”

这家伙施施然的飘走了，回到了自己的舱室。老刘叹一口气，他要回到剧组休息室，给大家说明情况，尽量安抚。

如果我能回到一年前，刘再明心想，我绝对会找到那时的自己，把他一拳砸昏，绝对不能让我自己接这么一个傻逼工作！现在好了，困在木星同步轨道上无计可施。

一年前

“你要拍2D电影？”刘再明看着面前的这家伙。一头乱糟糟的长发，也没有打理，就这么支楞着。来人有很重的黑眼圈，眼皮耷拉着，似乎没睡醒就过来了。刘再明看不出这人的年纪，从30左右到50出头都有可能。他就这么施施然的走进刘再明的办公室，问收费标准是多少，他要拍一个2D电影。

“对的，你对这有经验吗？”来人的语气也是懒洋洋的。

“这个当然没问题，”刘再明先回复以一个职业性的微笑，虽然他一天2D电影都没拍过。“我们公司是您能找到最专业的电影拍摄公司，设备，人员，技术都是最好的。”他暗骂接待商务怎么放了这么一个人进来，不过转念一想又有点垂头丧气：这种层次的客户当然就被分配到他这里来。这种脑洞大开说自己要拍一个什么什么惊世骇俗的大片的无业游民这些年他见了不老少，还有更多人直接就在商务那边挡回去了。当然没一个是正经的。看起来又是一个，他准备说两句客套话就送客。

“所以，您要拍一个什么样的电影？大概有多长，什么类型，预算多少？”最后一个问题实际上是最要紧的。刘再明已经两年没有开过张，如果再不开张，他现在在合众艺电的这个破办公室也保不住。

“噢，我要拍一个科幻……我也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叫科幻片了吧。”来人接过助理送来的茶水，呷了一口。“是个老电影的复刻版。时长嘛，大概160分钟。预算……这个我还真的没考虑过，你们是什么收费标准？”

“这样啊……”刘再明愈发确定这只是个捣乱的。“我们的标准是摄制组，打包价6万一天，设备和演出单算。您可以指定，也可以让我们配置。”他故意报了一个顶配价格，当然，他自己是收不到这种价格的。

“这样啊……既然你说我找不到比你们更好的，那就先请半年吧。”他挥挥手，随即刘再明的终端上弹出一个消息：180万元已经汇入公司账户。“这是定金。”来人说。

刘再明立即换上了他最温暖的笑容：“那我们来谈一谈具体拍摄的细节问题吧。”

刘再明回到剧组休息室，主演迪尔·库拉正在卸妆。他正把脸上的马克点一片一片的撕下来，这也是斯导的要求：原本在头盔里加一盏面光灯就能完成的事情，但是斯导坚持所谓的“科学性”：那时的宇航服头盔确实没有灯。于是他们只能用红外通道将面部捕捉下来，然后后期通过特效涂亮，让观众看到演员的脸。在这几个月里他们干的全都是这些多此一举的事情。这也不是其中最多此一举的。每次贴马克点和撕马克点的过程得差不多两个小时，换成刘再明自己来干，早就精神崩溃了。但是迪尔·库拉愣是一句怨言都没有。刘再明觉得，支撑这个家伙的不是食物，而是燃烧的决心。

“各位，”刘再明鼓起勇气说了一句，突然有点泄气，“原定今天拍摄的外景第51场，推迟到6月21号。今天的拍摄工作结束。我们明天拍外景第52场。”

人群中出现一阵低低的抱怨声，也是有气无力的。在木星外景拍摄的前几天，大家还会抗议一番；现在则连抗议的力气都没有了。迪尔·库拉是唯一没有抱怨的人。

“另外，新一船的补给会在三周之后送到，不用担心没饭吃了。”这条消息倒是有点响动。道具组组长开口了：“能不能多带点啤酒？啤酒快没了。”

在出外景的时候，原本是禁止喝酒的。现在刘再明也管不了这些。

“发货清单大家自己去看。等这次外景出完，大家回去想喝多少喝多少，我请客。”

刘再明从剧组休息室里出来之后就去找林登船长。他满心不情愿的穿过惯性舱中央轮，从龙骨甬道飘到舰桥，期间又不小心被支撑杆撞了一下脑袋。作为一个在地球长大的人，他始终不适应零重力。林登船长这时正一个人飘在舰桥上，除了他之外就只有奥斯卡。

“拍摄计划又没有完成？”林登船长一直都很冷静。

“最乐观的情况下43天之后拍最后一场戏。我们已经拖了40天了。”刘再明觉得这艘船上可能只有林登船长是他的盟友——斯导和迪尔·库拉都是不靠谱的家伙。只有林登船长这里才能找到常识。他一手捞住奥斯卡抱在怀里。奥斯卡没怎么挣扎，任他抚摸。

“之前执行的木星科考任务有持续两年的。”林登船长说。“大家在最后也都快疯了，只能靠喝酒。你来点？”他从舰桥的杂物箱里掏出一罐啤酒扔给刘再明。刘再明放开奥斯卡，拉开拉环挤出一大口咽下去。

“林登船长你不来一罐？”林登船长随手抓过奥斯卡，挠挠下巴。奥斯卡眯起眼睛。刘再明一直很好奇，猫似乎天然就适应零重力。

“我不喝酒。”林登船长笑笑。

“那你是怎么在这些任务里打发时间的？”刘再明好奇的问。

“就在舰桥上看木星。”林登船长指指舷窗之外，木星上的风暴永不停歇。“挺好看的。跟奥斯卡玩玩。”

刘再明无言以对。似乎林登船长也染上了斯导的疯病。万一他也疯了，自己找谁去呢？

“所以，斯导，你为什么要拍2D电影呢？这是很古老的电影形式了。”刘再明陪着这个家伙走过他们的巨大的摄影棚。他说他的名字是小斯坦利，刘再明心想大斯坦利是谁，难道是他爹？刘再明上一次看2D电影，还是他在東亚电影学院上学的时候上古典艺术赏析。那门课持续了两个学期，刘再明睡过了其中的大部分。

“我想要复兴2D电影这种艺术形式。我打算翻拍历史上最伟大的一部科幻片。”斯导还是那种不紧不慢的口气。

“那您打算如何拍摄？我们可以棚拍，也能够直接渲染虚拟实景。如果棚拍的话，我们可能需要一些定制的设备……”刘再明介绍，合众艺电公司的摄影棚占据了L2站的一整条臂，从无重力到超重力场景都能拍摄。他们有非常强大的实力，最近热门大片都有参与。现在的位置是标准重力摄影棚，巨大的摄影棚墙壁上全是密密麻麻排布的光场摄影机，可以获得整个场地的三维光学信息。只需要添加虚拟场景，一个完整的3D电影段落就完成了。

“我都不想要。我打算实景拍摄。”

“实景拍摄？”刘再明有点困惑。在这个个人在家里使用开源软件就能以假乱真的时代，实景拍摄？

“没错，实景拍摄。2D电影时代的艺术。不把演员放到真实的环境之中，怎么能够将其称之为表演？”

刘再明很想说现有的虚拟拍摄技术什么都能搞定，忍住了。可不能败了金主的兴。斯导的意思，是要重拍一部老电影，刘再明稍微松了口气。有了可以参考的对象，这个不错。

“这样，”刘再明小心翼翼的说，“我们可能需要从厂家那里定制一整套拍摄设备。”

“没事，设备买就是了。”斯导微微皱眉。

“斯导想拍的这部电影叫什么名字？”刘再明转移话题。

“我要重拍的这部电影是历史上最伟大的科幻片。”斯导说出了那部电影的名字，刘再明毫无印象，仍然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回去了得找找，把这部片子看一遍。

“斯导，往这边走，这是我们的道具部门。”刘再明将电影名字记了下来，放进待办事项，继续导游。

“5月8日，外景第52场第4条，Action！”场务发出指令，代表着录制中的状态绿灯亮起。刘再明跟在斯导的身后，看着主演迪尔·库拉小心翼翼的操作那个舱外探测球慢慢接近道具飞船的天线。他们打印的这台道具探测器有着货真价实的机械臂，完全可用。这也是斯导的要求，一切都要做到最真实。他操纵着机械臂，拿出工具，说出台词：

“哈尔，请确认组件正确安装并且正常工作。”

“Cut！”斯导在频道里喊到。“这一条不好，我们重来一遍。”

刘再明看了一遍回放，没看出来这一条哪里有问题。他完全是按照原来老电影的同样镜头设定了机位，除了现在他们是在真正的木星轨道上，其余的都没有区别。“斯导，哪里要改？”

“呃……我就觉得不太对。”

“斯导，哪里不对？”迪尔·库拉也在频道里问，是他一贯的充满热情的声音。不对的地方就是你太业余了，刘再明腹诽。他开始怀念起发现二号仓库里的那些形体。随便拉一个出来就比迪尔·库拉演的好。

“啊……”斯导沉吟半天。刘再明和迪尔·库拉都在耐心的等待着他的回复。

“……你的表演有点过火，我觉得。”

刘再明叹口气。又来了。这算不上什么理由，之前斯导把同一条拍个几十遍，最后得出结论“还是第一条好”，这都发生过几十次。这前四条在他看起来毫无区别。实际上这部老电影的太空段落刘再明觉得都大同小异——无非是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去做一些无聊的日常工作，说一些无聊的台词。他只能希望今天的工作能够在个位数条内就能解决。

“OK，那再来一条！”刘再明在频道里喊到。道具组将演员牵引回原有的位置，刘再明稍微调整了下机位，斯导确认，示意场务发出指令，他们再来一条。

还没等场务喊出“Action”，斯导突然又发声了。“停！这一条别拍了，我觉得刚才那一条挺好。”

就算大多数人关掉了无线电频道，刘再明仍然可以看到不少人的嘴在动。他很容易就能想到大家都在说些什么，但是决定当做没有看到。

“大家注意了，接下来，我们拍第67场。”斯导这句话让气氛又骚动起来。刘再明看见很多人做出了“为什么”的嘴型。

“你们不觉得……现在的木星很美吗？”刘再明转过头发现斯导又转到了正对木星的方向。他可没心思关注木星美不美这种事情，他调出拍摄计划书，67场是什么来着？

“这……”

“为什么木星没有光环？”

刘再明被这个问题卡住了，好一阵子才回答：“斯导，木星是没有光环的，有光环的是土星。”

“哦。我觉得土星外景更好看些。下面的外景，我想去土星拍。”

刘再明感到一阵巨大的黑暗向他袭来，他头晕目眩。

前一天晚上刘再明把那部老电影找出来看了一遍——过程颇为曲折，最后刘再明是访问了电影学院的数据库——结果看了大概不到一个小时就睡着了。真想不通这种无聊又古怪的电影怎么会被那家伙认为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科幻电影。他这个师承可以追溯到大卫·凯奇和肯·莱文的当代3D电影导演可不会承认。只是就算他师承名门，现在也很需要钱不是？

“斯导你指的实景拍摄是……”刘再明小心翼翼的问，他原本以为他所谓的实景拍摄不过是回到地球，去拍猩猩，再去月球；他昨天晚上就在主角去月球那一段睡着了，配乐还真挺好听的，很适合助眠。刘再明不怎么反感去这些地方，相当于带薪旅游。现在整个公司都有点骚动起来：这年头像斯导这样的冤大头可不好找，刘再明也是辗转腾挪花了好大功夫才挡住公司内部各色人等伸过来的手，保留了这个油水丰厚的执行导演位置。他和斯导现在正在公司外面一个颇为高档的餐厅吃饭，这是公司招待大客户的默认地点。这一顿当然是刘再明请——不过羊毛出在羊身上。他肯定要把这顿饭钱塞进斯导的账单里。

“是的，去木星。电影就发生在从地球到木星的旅程上。哦，原本剧本上写的是土星，后来改成木星了。”斯导说到电影的时候，语速才变得比较正常起来。他没怎么动面前的食物：这可是非常高级的，从地球上的新西兰农场弄来的真羊肉，刘再明根本吃不起。他半心半意的思索着如果斯导不吃他能不能打包带回家。

木星！？他睡过去的那部分居然是木星？“这个……”刘再明有点犯难。木星的几颗卫星倒是有航班前往，但是他从没想过为了拍一部电影要跑到外太阳系。单程航程就要三个月，天知道要呆多久。

“不能棚拍吗？我们有无重力摄影棚，”刘再明介绍，希望能够让斯导改变主意。“或者就在地月轨道上拍就行。后期改成木星。”

斯导的脸色阴沉下来，刘再明没想到他还能做出这种表情。“我所要追求的，就是超越，你要理解何为超越？”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外面的L2站商务区人群熙熙攘攘。“就是说，我要真实的反映出当年无法反映出的东西，也就是真实的太阳系环境。如果用特效，当年的特效和现在的特效有何区别？我一定要实拍。”他转过头来斜着眼睛望着刘再明。“你们不用担心经费的事情。你说不能拍，我再去找一家公司就是了。”说到最后这句话他又恢复了懒洋洋的语气，全身垮塌下来，似乎随时准备摊在地上，然后像一滩水一样从门缝里流出去。

“没问题！我们愿意成为业界第一个去木星出外景的公司！”刘再明大声喊出来。这笔进账如果消失了，别说他下个月不知道吃什么，他自己就要当公司项目部主管的食材了。

“那……交通问题……”刘再明提了一句。

“我们去租条船。”斯导不知道何时又躺回到沙发上。“把这个事情交给你没问题吧？就走我的户头。”

“今天我不想再讨论外景的事情。”刘再明正打算列出一个大概的外景计划表，斯导摆了摆手。“设备呢？你们有拍摄2D电影的摄像机吗？”

刘再明找了摄制组的另外几个人，列出了五十条原因请求斯导取消去土星的异想天开的计划，斯导勉强同意；但是他突发奇想要在木卫二的轨道上加一场戏，刘再明也只好妥协。林登船长从头到尾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去木卫二倒是不是很难去，林登船长说变轨机动不过两天时间，他们甚至不会注意到变轨的喷射。的确，刘再明一觉醒来，林登船长就宣布他们来到木卫二的上空。还差最后一次减速，他们就将进入木卫二轨道。

刘再明飘到舰桥，林登船长正坐在驾驶席上，整个舰桥的三面已经被调成透明，木卫二就在木星的映衬之下，看上去就是一个小小的圆形球体。看上去跟月球也差不了太多，刘再明想。像地球那样的地方，这个宇宙实在太少了；像木卫二这样的地方，这个宇宙又太多了。

斯导就坐在林登船长身后的惯性座椅上，出神地望着木卫二。“你看那里。”他突然开口，指着木卫二。刘再明一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用力看了看才发现木卫二的暗面似乎有一些像羽毛一样的波纹在摆动。

“就是那个。”斯导说。“那是木卫二的海洋喷射出的羽状水蒸气，这个星球有着全太阳系最深的海洋。”刘再明气不打一处来：他到木卫二来不过是为了观光，什么轨道拍摄都是借口。

“最后一次入轨喷射。持续时间：50秒。”林登船长宣布。刘再明感觉到一阵温柔的重力从船尾传过来，他抓住支撑杆，稳住身形，把自己按在惯性座椅上。飞船的姿态迅速的变化起来：他们与木卫二一同，进入了木星的背阳面，太阳在木星的边缘隐去。发动机的推力消失了。刘再明觉得有些不安：所见均为一片黑暗，仿佛身处于于虚无之中，只有林登船长面前的控制界面还闪着微微的光。斯导和林登船长都没有说话。

舰桥里出现了一阵低频的噪音。刘再明原本以为是某种故障。长号的声音响起，他猛地一个激灵。长号低沉而有力，逐渐升高。弦乐声部敲出两个迅猛的音符，强硬鼓声也加入进来，几次敲响之后也停止了；长号旋律再次重复，主题变奏，推向更高的高度。弦乐声部再次用两个音符结束，旋律再次积蓄能量。此时木星的轮廓变得明亮起来，染上了一层金边。刘再明盯着那金边上的花纹浮动，宛若梦幻。

随着时间的过去，长号第三次奏起主题，木星的金边变得越来越明亮，最终，一阵钻石般夺目的光辉从木星的边缘爆发。之后整个交响乐团也加入进来，光辉变得越来越大，那是太阳从木星上跃出，照亮了土卫二。旋律达到了最高潮的时候，太阳从木星上完整的升起，与土星和土卫二形成了完美的序列。

刘再明大汗淋漓的醒过来，仿佛做了一场最为惊怖的梦。他突然明白过来：斯导想去木卫二其实就是为了刚才的那两分钟。他看了看旁边的斯导。他半眯着眼睛，面无表情，仍然看着外面的木星，似乎与这一切全不相干。

“识别号L-MTJ-66534，发现二号，这里是联合国深空公约组织欧罗巴空间管制区，你将进入欧罗巴轨道，请接受我们的指令。”频道中传来消息。

这周时间刘再明在四处张罗着拍摄2D电影的设备。Blackmagic公司回去倒腾他们的库存去了，技术经理告诉他，有不少东西可能还得从洛杉矶发过来，还有些得定制。不过斯导微笑着签下了所有的费用清单，这些电影技术公司扒拉旧仓库的热情提高了不少。

“所以，我们什么时候选角呢？”从Vicon公司回来的路上，斯导突然问起演员的问题，让刘再明有些猝不及防。周一的时候他的确给斯导发了一份备忘录，列出实际拍摄前的大体计划，这两天他很确定这家伙根本没看这份文件——就算看了也没当回事。

刘再明赶紧翻翻计划书。“选角？你是说演出？已经确定了，演出指导是拉里·盖伍德，表演引擎用Houdini。我们的行程安排是明天早上和盖伍德开会，斯导要改行程吗？”

“我是说演员。演。员。不是什么演出指导，也不是什么表演引擎。”在这艘窄小的站内摆渡船上，斯导坐起来，盯着刘再明。刘再明连忙也改变了姿势，一不小心打起滚来——在零重力下这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也不知道斯导是怎么做到的。刘再明来L2站来这么长时间，总是不习惯零重力。

等刘再明好不容易扒拉清楚自己的姿态，斯导发话了。“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想要的是真正的演员，从选角开始。明天与我去跟盖伍德聊聊。”

“是这样的，斯导。”满面笑容的拉里·盖伍德领着刘再明和斯导进了弗兰克演出工作室的仓库。“我们的演员都在这里了。”

灯光打开，数排各种各样的形体就站在仓库里，什么样的都有。从栩栩如生的雌性或者雄性人类，类人形生物，各种各样的动物，到幻想生物，再到说不清楚是什么东西的奇怪玩意，最后到裸露着金属或者塑料的大小不一的机械。所有的这些形体都闭着眼睛。这里刘再明来过很多次，已经见怪不怪。他寻思着这有点像一个恐怖片的场景。

斯导面无表情的一个一个看过去，不发一语。刘再明跟在后面，听着拉里·盖伍德口若悬河的解释着。

“通常情况下我们使用Houdini表演引擎直接驱动虚拟角色即可在全渲染环境下演出，虚拟角色均可以定制，拥有的演出和情绪序列树也是业内首屈一指的，”随着他们走过去，斯导面前的形体睁开眼睛，活了起来，做出各种表情或者姿势。“如果是实际拍摄，就是这些‘形体’出场了。他们的骨骼状态空间覆盖人类运动空间2120标准（Human Motion Space, HMS Rec. 2120），达到150%。”拉里·盖伍德做出了几个姿势和表情，他面前的形体跟着他做出了同样的姿势和表情。刘再明觉得更像恐怖片了。

“意思就是人能够做出的任何动作和表情这些形体都能做到，如果出了什么问题，还有我不是？我可是安迪·瑟金斯表演学校的荣誉毕业生！”刘再明听着拉里·盖伍德的自吹自擂，没有说话。拉里·盖伍德是安迪·瑟金斯表演学校毕业的不假——是不是荣誉毕业刘再明就不知道了。

斯导从进入这个仓库就没有说话。他走过这一堆形体，最后回到拉里·盖伍德旁边，摇摇头。“不对。”

“哪里不对了？斯导，如果你想要定制形体的话也没问题，我们完全有能力。”拉里·盖伍德热切的说道。刘再明之前就告诉他这位是大金主，不能得罪。“任何需求都能满足。”盖伍德把“任何”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我想要人类表演，人类演员。我不想要这些机器。”

“人类演员？从哪找？我可没有多少上镜的经验……”盖伍德语气里透出一点不自信。演出指导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一个程序员——他们的工作是将一堆状态树组装成一个序列，状态树来自于Houdini这样的表演引擎的数据库，而数据库又来自于这数百年来的庞大影音表演库的积累。刘再明印象中从没有见过拉里·盖伍德“表演”过。

“对，人类演员。不是你这样的。真正能够表演的人类。要有能力去变成另一个人。我要的是这样的。”斯导的语气很坚定。

“但是……斯导，现代的电影工业不是这样运行的。人类演员已经不存在了，很久之前就不存在了。”盖伍德看着斯导，急切的想知道他到底懂多少。“这些东西能完成的事情要好，要好得多。”

“没问题。我们要从选角开始，找到几个真正的人类演员。”斯导轻快地说道。

刘再明看着下面的木卫二转动，银白色的地表上是几千万道黄色的沟壑，心想这里一点都不像地球，不知道在这里常驻的那个所谓的联合国深空公约组织欧罗巴前哨站的工作人员每天起床都是什么心情。他推动喷气背包略略飞到稍高一点的位置，监督整个摄制组进入轨道，定位好机位。

前哨站站长告诉他们，根据联合国深空公约，整个欧罗巴被划为太阳系潜在生态保护区，他们负责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避免欧罗巴被任何可能的地球来源的生物质所污染。所以发现二号可以进入欧罗巴的轨道，但是不得向欧罗巴发射任何物质，包括着陆舱，探测器或者生活垃圾。拍摄必须在三天之内结束，否则前哨站可以动用强制措施。林登船长和斯导都表示认可他们的管辖。

“斯导，今天的剧本是什么？”刘再明在频道里问。

“……啊？剧本？哦，你稍微等等……”听到这话刘再明顿感不妙。剧组已经基本上在轨道上布置好场景准备拍摄，现在斯导说他没有剧本？

“让我来吧！”迪尔·库拉不知道何时插入进来。奇怪，他不应该在这个频道里的？

迪尔·库拉传来几页剧本，说是“根据他对电影的理解敷衍而成”，刘再明草草看了几眼，没发觉什么问题。斯导也表示认可，摄影组安排好机位，实地开拍。

迪尔·库拉开着道具探测球飞出了飞船，绕着飞船飞了一圈。摇动的摄像机镜头中，木卫二的明亮地表一览无余。在画面中，探测球如同一个黑影。

悠扬的圆舞曲响起。

探测球姿态发动机喷出气体，开始缓缓旋转起来。奇妙的是，摄像机的景别并没有变化，安装着摄像机的稳定平台围绕着探测球同步旋转，木卫二的明亮白色地表成为了这个巨型舞台的幕布，而两个演员就是探测球和摄像机，伴着圆舞曲的节奏划出两道复杂的轨迹。

刘再明看着这一幕哭笑不得：这就是迪尔·库拉想增加的戏份？

那首原本描绘了多瑙河流淌奔腾的圆舞曲逐渐进入了高潮，探测球也略略增加了速度。正在此时，刘再明看见摄像机的视频流之中，一个黑点一闪而过。他警觉起来：可视化系统给出了那个黑点的大致位置，刘再明望过去——

那是欧罗巴站。轨道动力学计算表示：如果他们维持现在的轨道，很有可能会撞上欧罗巴站。

“刘导演，斯导，欧罗巴站已经发来警告信息，提示轨道碰撞的危险。”林登船长在频道里通知。

“好的好的，我们这边拍摄马上完成。”刘再明调低了音乐的音量，通知迪尔·库拉：“还有多久结束？欧罗巴站马上就要飞过来，我们得尽快。”

“最多还有几十秒，马上——”迪尔回复。圆舞曲已经到达了最高潮，马上就要结束。摄影机平台的姿态已经稳定下来，探测球只需要最后的两次喷射，就能够回到初始位置——

探测球的一个喷口喷出了一点点白色气体，接着彻底熄火。另一个喷口紧接着开始工作，将探测球推进到一个快速旋转的姿态。“姿态发动机出故障了！我没办法控制它！”迪尔在频道里说，声音焦急。刘再明脑袋里嗡的一声。当初打印这个道具探测球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这东西会工作超过一分钟——老实说姿态发动机坚持了这么久才出故障，已经是奇迹了。

失控了的道具探测球打着转朝着空间站飞过去。迪尔在频道里大喊大叫，说他在努力把探测球扳正，道具组组长报告说试图接入探测球发动机的紧急操作界面，争取让它尽快停下来。探测球剩余的几个喷口接连喷出白色的气体，试图稳定姿态，但是这只是进一步的让探测球的旋转矢量变得更加混乱。

“那边的不明飞行物，你已经进入了空间站的危险近进轨道，如果不改变你自己的姿态，我们将使用武力！”欧罗巴站的哨卫在频道里警告。

“Mayday，Mayday，空间飞行器失去控制，请求即时救援！”刘再明着急回复。

“明白。我们将按照条约义务施以援手。”空间站过了一会回复到。不多时一艘小小的无人机从空间站中飞出来，飞向探测球，伸出机械手将探测球抓牢，无人机的姿态发动机喷出气体，将探测球的姿态摆正。刘再明松一口气：应该没事了。今天真是多灾多难的一天。虽然拍摄状况频出，这次也算是最惊险的一次了。

“你好，我是欧罗巴站站长道格拉斯·莱恩。根据联合国深空公约相关的规定，我们将没收这个探测球，并且吊销你们在木卫二的入轨资格。”

好吧，反正也没有多大损失。刘再明想。他正准备答应，探测球的舱门突然打开，一个人影飘出来：那是迪尔·库拉！他手里似乎拿着一个什么工具，爬到无人机的机械手旁边，似乎是准备拆掉机械手与探测球的连接。

“帮我再拖延一点时间，我把探测球开回来。”迪尔在频道里说。刘再明知道他什么意思：探测球如果被没收，得多花一周时间才能打印出一个新的。“别费事，迪尔，我们之后做个新的探测球出来就行。”斯导在频道里说，他从来就不在乎多花时间多花钱。迪尔一言不发，手下没停。

无人机带着探测球朝空间站飘过去，欧罗巴站已经近在咫尺。刘再明有点着急：迪尔要干的这件事毫无机会，最多也就是被欧罗巴站抓起来问话两天，拍摄计划又得改。还没等他出声阻止，迪尔已经卸下了无人机与探测球连结的一支机械手。正在此时无人飞行器进行了最后一次变轨机动，发动机开启，瞬间探测球就被甩了出去。然而探测球和无人机的另一个机械臂还连着，两者像是一对双胞胎一样手拉手翻滚起来。

刘再明大张着嘴巴看着这一对翻滚的飞行器撞进了空间站的辐射散热板阵列，改变轨道消失在远方。散热板的碎片四下乱飞，有不少会掉到木卫二上。完了，他想。不知道迪尔这个家伙会不会就此失踪。

导航系统叮的一声，迪尔发来了一个握手信号。他看向那个红色标记的方向，一个小小的人影正漂浮在那里，向他挥挥手。这小子奇迹般的生还了。

通讯系统传来的连接请求一条条的占满了通知区域。刘再明知道，他们在木星是呆不下去了。

“……这些时刻，终将流逝在时间里，就像眼泪消失在雨中。”演员干巴巴的念完。

“这个怎么样？”刘再明小心翼翼的问斯导，斯导摇摇头。盖伍德也摇摇头。

“你先回去吧，之后我们会通知你。”刘再明对着这个来参加选角的“演员”说道。这个……刘再明分不清楚是男是女的人礼貌的点点头，离开了。

“下一个！”刘再明喊。

选角的流程还是刘再明挖了一下早期电影拍摄历史才复原出来的。斯导除了知道一个选角的概念之外其实什么也不懂——刘再明想他的电影知识到底是通过什么渠道学来的。

公司的办公室被临时改成了选角室，其实就是撤掉了投影和桌椅，在墙边摆了一个桌子，三张椅子，中间就留空为候选演员的表演区域。表演的剧本是斯导提供的，他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堆真正的纸本，上面印上台词和场景。刘再明吓了一跳：纸可是很贵的古董货。他得再雇两个保安以防候选演员把这些纸本偷走。至于剧本——刘再明当然没有见过。

选角的事情挂到L2站的公共空间之后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轰动。这几乎成为L2站的一次公共事件，报名参演的人数迅速超过了三位数。刘再明排除了明显的捣乱分子或者一看就不合适的人，要将剩下的这么多候选者全部过一遍。这个下午他们已经过了十几个，没一个合斯导的意。这帮人说不上有任何表演能力。有几个勉强还可以演一些配角，但是后期的工作得全部重做。

下一个进来的是一个瘦成竹竿的家伙，看上去应该是月球出生的——在月球这样低重力环境下长大的人才会有这么瘦这么高的体型。他对半个重力显然不太适应，步伐显得有些艰难。男性，很年轻，一张长脸勉强称得上英俊。刘再明看了一下资料，不出所料。迪尔·库拉，月球理想海生人，目前职业为L2站空港摆渡船驾驶员。

“介绍一下你自己。”刘再明说。

“迪尔·库拉，演员，斯坦尼学派唯一传人。”小子挺起胸膛，眼睛里放出异样的神采。“我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很多年了。”

斯坦尼是谁？刘再明寻思着。

“等等，你说你是斯坦尼学派的唯一传人！？”旁边的斯导突然发话了，话语中透露出一股兴奋。

“你也知道他！？”小子惊奇的说。“他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演员！”

“没错！”斯导连连点头。刘再明看向盖伍德，盖伍德摇摇头：他也不知道斯坦尼是什么鬼。

“斯坦尼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演员，”小子似乎看出来他们现在正一头雾水。“他一手开创了表演作为一门科学的历史。”小子挥舞着双手，现在半个G对他来说似乎已经不成问题了。“他创作的《演员的修养》，是一本表演的圣经——哦，你们也不知道圣经是什么，总之是一本很伟大的书就是了。只要能够读完这本书，你就能够获得表演的真理，可以变成任何一个人！”

“可惜，我没有找到这本书的全本，只有一些断章。”小子的肩膀夸张的垂下来。“不过这些断章也足以让我成为一名出色的演员了！到现在为止，我是我所知道的斯坦尼学派的唯一传人。这部电影，”他双臂拉成弓形，指着斯导。“就是我跻身伟大演员的终极机会！”

“好！”斯导站起来叫好。刘再明和盖伍德不得不跟着站了起来。斯导将桌子上的纸质剧本递给小子。“我相信你！请展现你的表演才能！”

迪尔·库拉接过剧本，翻了翻。然后他垂下手，闭上眼睛。

“我见过你们人类绝对无法置信的事物。”他睁开眼睛，背诵道。

“战舰在猎户座的边缘熊熊燃烧。”他神态夸张，眼神闪亮。

“C射线在星门附近的黑暗中闪耀……”迪尔·库拉流下泪来。

“就是你了！”斯导喊道。“欢迎来到我的剧组。”

欧罗巴站的处理结果没有出乎刘再明的预料：他们必须离开木星轨道。斯导再次将他那个提议拿了出来：去土星拍摄。

所有人都反对这个提议，直到斯导承诺日工资再翻一倍，大家这才勉强表示接受。刘再明算了算时间表和银行户头，也接受了。林登船长一贯没有什么意见，迪尔·库拉则赞同斯导的任何想法。自从进入拍摄之后的这一年时间，大家对斯导的荷包深不见底这一点已经是没有任何疑问了。刘再明很怀疑，在木卫二轨道上的这次意外，是迪尔和斯导的阴谋；事后斯导没有任何批评迪尔的举动。

“现在运气还不错，土星和木星差不多是处于小冲阶段。使用土星的弹弓引力加速，大概80天能飞到。”在地图室，林登船长正在介绍。他们现在正在开一个会，讨论接下来的行程安排。斯导就瘫在离投影区最远的那把椅子上。刘再明一时没搞清楚他是不是还醒着。奥斯卡则蹲在天花板上舔毛。刘再明觉得斯导和奥斯卡这个时候的姿态有几分神似。

“80天！？这么长时间？”刘再明吓了一跳。

“得说运气不错。”船长调出太阳系星图。“这是现在。”土星和木星明显在太阳系同一边。“晚到19年，土星就会运行到太阳系的另一边，得花一年半时间才能飞过去。”

好个屁！刘再明暗骂。如果土星现在正好在太阳系另一边，那么他现在就有充分的理由把斯导的这个计划挡下来，他们可以早点回去。这对他很重要。

“林登船长，那么在土星轨道我们是否有足够的支持能力让我们把戏拍完？”刘再明十分希望林登船长说出一个“没有”出来。

“应该没有……问题。”林登船长咳嗽一声。“斯导已经通知新一批的补给船更改轨道，在土星待机。所以去土星是必定的，否则回程就会出现困难。”

“土星！萨图尔努斯！遥远的边疆！我们这是一场真正的冒险！”迪尔·库拉张开双臂，又开始了表演。

“船长，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呢~？”奥斯卡飘到斯导旁边，毛茸茸的大尾巴蹭了蹭斯导的脸，似乎是把他弄醒了。斯导慢悠悠的开口。包含着睡意的声音让刘再明也有点想要打呵欠。

“根据轨道计算，六小时以后。”

林登船长瞟了一眼屏幕，似乎想起来什么，补充了一句。“最新的轨道计算结果出来了。走引力弹弓，可以将航渡时间压缩到60天左右，但是我们要落到木星低轨道，中间会有大概4G的过载。”

为这部电影选角的最后成果，就是迪尔·库拉一个人。其他的所有演员都没有得到斯导的肯定，经过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斯导终于答应将所有无关紧要的配角全部使用形体，而迪尔·库拉则一人出演所有主要角色，容貌和体型都通过后期替换。这虽然增加了很大的后期工作量，但是比起同时指挥多个人类演员进行演出，刘再明和拉里·盖伍德还是觉得轻松不少。

刘再明白天领着斯导到处拜访电影制作公司做前期准备，晚上回家恶补2D电影拍摄知识，反复观看斯导要翻拍的这部老科幻电影，研究拍摄技术。迄今为止，不太成功，他前三次最长坚持到了电影的一半就睡了过去。还好2D老电影的拍摄技术与现在的3D叙事体验大差不差，刘再明没有遇到太大困难。这段时间真正的困难只有一个：愿意去木星的飞船很难找。

“是这样的，斯坦利先生，我们是L2站实力最强的深空运输公司，但是，木星仍然不在我们的服务范围。”坐在他们对面的是第谷船运公司的客户部经理藤井新一，一脸抱歉的看着他们。“火星是肯定没问题的，小行星带的话，在第谷站或者谷神星周边也没问题，我们都有基础设施可以支持在那里的较长期的活动。但是木星……”他一脸犯难的脸色。他的背后是一面落地窗，正对着的就是L2站空港第谷船运公司专属停泊区。巨大的货运船起起落落。

“费用不是问题。”斯导一副无所谓的口气。

“这不是费用的问题。”藤井新一解释。“我们在木星没有本地基础设施支持，没有绝对的信心保证安全。我们的公司宗旨是安全至高无上，就算斯坦利先生出得起费用，我们也承担不起商誉损失的风险。”

“也就是你们不想赚钱咯？那我可以找其他人嘛。”斯导眨眨眼睛，改变姿势，准备离开。

“很遗憾我们无法在这个事情上合作。”藤井新一的表情没有变化，语气温和。“在这里可能要提醒斯坦利先生：我们的确没有能力飞往木星，那么我可以保证整个L2站也没有其他的公司有这个能力。实际上现在去往木星的航班只有几个政府的深空探索机构有。”

“哦，我知道了。”斯导倒是没有露出什么沮丧的神情，就这么出了第谷的办公室。刘再明半心半意的想着，他是会放弃去木星实景拍摄的计划，还是干脆放弃整个电影？第一个是件大好事，他们省了很多事情。第二件……公司会很不高兴的。

之后他们跑了另外几家船运公司，结果一如藤井新一所说。斯坦利甚至在考虑是否自己去L2站的船厂定制一艘深空船——能飞到木星的那种。这个想法吓坏了刘再明——这家伙到底是有多少钱！

两天之后问题解决了。公司项目部经理肖恩·苏利文神神秘秘的找到刘再明，说他找到一位愿意去木星的船长，和一艘深空运输船，正好能满足需要。“别问是怎么找到的，上面动用了一些关系。”苏利文指指头顶。“最近行情不太好，真人秀抢了我们很大一批客户。上头很重视这个项目，可得把斯导招呼好了，今年的营收就靠他了。”他拍拍刘再明的肩。“你小子运气不错，公司内部有很多人眼红呢。这次你干的漂亮点，之后我给你介绍大机会。”

刘再明捆在惯性座椅上，被4G的过载压得动弹不得，心里将斯导骂了一亿遍。更加好死不死的是斯导要求林登船长将过载舱的墙壁调成全透明的——他说，要让大家“感受气氛”，于是刘再明和摄制组的所有人都看着自己掉进木星的大气层里，那感觉仿佛是直奔地狱。在一片无限宽广的黄色云层之上，整个飞船的外壳被气动加热成暗红色，时不时出现的微小的湍流让飞船抖个不停，如果不是船长一再宣布这是正常情况，他就觉得自己马上会死掉了。刘再明只能不停的想着他回去之后可以跟人吹牛：“想当年我穿过木星大气层的时候……”

在他前面有个大箱子，那是奥斯卡专用的猫惯性座椅，林登船长说这是他自己的发明创造，这样奥斯卡才能够和他一样穿越星空。现在奥斯卡就被捆在那个大箱子里，四肢脑袋和尾巴都做了固定，弹弓机动开始之前就注射了镇静剂。现在那个大箱子震个不停，刘再明忍不住胡思乱想那个大箱子是否会就此四分五裂爆炸开来把他们砸死。这样他就成为了全世界第一个在太空中被猫杀死的人类。他可不想做这个世界第一。

身上的重压猛然一轻，飞船进入了自由落体运动。这也说明了他们已经潜入到了木星大气层的最深处，引力弹弓轨道的最高（低？）点，马上就要冲出大气层。过去的60秒，飞船用掉了自己的一半质量来加速。头顶的黄色天穹变得越来越黑，然后他们再次看到了星空，和太阳。在这个距离上，太阳仅仅是一个比较明亮和温暖的光斑。但是刘再明从来没有这么热切的想要看到太阳。他想起了之前的那次在木卫二的变轨机动，那种对于宇宙，对于世界的敬畏——然后他扭头看到了斯导，这种感觉立刻消失了：这家伙又睡着了。他似乎拥有在任何环境下都能睡着的能力。

飞船迅速的从木星表面上升，比他们落进木星大气层的速度要快得多。刘再明轻吐一口气：这一阵算是过去了，让人安慰的是去往土星的时间又短了20天，也就意味着他们回去的时候提前了20天。刘再明再一次计算了日程计划，离他的那个大日子还有大约两周的安全时间，前提是拍摄计划没有太过于脱轨——这可说不好。他咬咬牙，再一次痛骂自己为什么要接这样一个活。接着他再看了一次自己的银行户头，心情才好了些。

林登船长从驾驶舱飘过来检查众人。“大家都还好吧？感到不舒服的报告。回去之后会给各位都发一个纪念章……”他走到大箱子旁边，打开盖子看了看，点点头。奥斯卡应该没事。猫比人类更能承受过载。

“船长！迪尔好像晕过去了！”过载舱后面有人喊。刘再明解开拘束，飘过去查看情况。对于这个情况他倒是不奇怪。主演迪尔·库拉，这个月球出生瘦成竹竿的小子一直都是整个剧组里身体最脆弱的。

“迪尔·库拉怎么样？”林登船长问随船医师。刘再明跟在旁边有些着急。他如果出了什么大问题，电影就没法拍了。

“在刚才的4G过载里断掉两根骨头，还好。”医师看了医疗舱的诊断读数，宣布。“其他的没有什么问题。”

“影响拍摄吗？”刘再明问。

“注射了支撑纳米机器人，问题不大，等纳米机器人固化到位，休息个48小时就没事了。”医师说。

“斯导，我没事！我能继续拍！”迪尔·库拉正好在这时醒过来，睁开眼睛，试图坐起来。他一脸激动，神态夸张。

“你先休息，没事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斯导幽灵般的来到了刘再明身后，出声安慰，声音柔和。

“根据我们新修改的拍摄计划，”刘再明只好出声提醒。“从木星到土星的60天里我们只有7场戏。所以……库拉先生你可以尽量多休息一段时间。”

“成为伟大演员的路程中可远远不止七场戏！”迪尔·库拉喊到。“斯导，我已经准备好了！”

“当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没有防御能力的同时，他的进攻手段变得越来越具威慑力。他逐步升级地用石头、青铜、铁和钢制造各种刺杀的利器。在相当早的时期他就学会了怎样从远处把猎物击倒。长矛、弓箭和枪炮以及导弹给了他具有无限射程和几乎是无限威力的武器。虽然他也常用这些武器来对付自己，但若没有它们，人类决不能征服整个世界。他为它们费尽了心机，它们也为他忠诚服务了多年。”迪尔·库拉躺在医疗舱里大声的背诵着剧本，声音激昂。

刘再明想了想剧本里似乎没有这段。

“好了好了，不用再背下去了。”斯导温柔的说。“之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你来做。”

“导演！那是什么？”迪尔·库拉停止背诵，问道。

“暂时先保密。”斯导微微一笑。“刚才的过载让我有点累，我得去睡会。刘导，这边先交给你了……”斯导打了一个呵欠，回到自己的舱室。刘再明一时不知道该告诉库拉干什么，只好给他塞了一大堆影史经典，让他揣摩一下那些过往的大师级表演。这部戏拍完之后他又能去做什么呢？听天由命吧，刘再明想。跟这条船的所有人一样。

“巴里·林登，发现二号船长，幸会。”对面的这个男人身材矮小，容貌精悍，握手有力，一看就知道是军人出身。自我介绍也证实了这一点：林登船长原本是合众国海军驱逐舰舰长，退役之后继续干他的老本行。发现二号原本是一艘深空科考船，已经执行了多次深空考察项目，最远到过天王星。公司上层颇动用了一些关系才拿到这艘船的使用权。

“所以，合众艺电的项目部VP告诉我，是要去木星拍摄一部电影？”两方坐定，林登船长开口问道。

“是的。”斯导今天的造型比前几天更糟糕了：他似乎从第一次见到刘再明到现在就没有洗过头，也没有刮过胡子。一条皱巴巴的黑色大裤衩下是精瘦的小腿，身上的袍子也是很多天没有换过了。“我们拍的会是22世纪最伟大的科幻片。”刘再明觉得他也没有刷牙。

林登船长微微眯起眼睛。“哦。拍摄过程要多久？需要根据航程配置补给和燃料。”他对斯导的造型或者他的科幻片似乎都没什么兴趣。

“根据艺术的需要，要拍多久就是多久。”斯导回答。“根据目前的拍摄计划，18天可以完成。”刘再明赶紧补充道。斯导坚持要把木星外景放在拍摄计划的最前面。地球和月球外景都推到木星回来之后再拍摄。刘再明不认为这是最佳的安排，但是斯导坚持，他也没有反对。

“哦，是这样。”林登船长点点头表示了解了。“去过几次木星，介绍一下大概的航程。”他打开全息投影装置。“根据木星和地球的位置关系，L2到木星的航程从最短56日到最长120日都是正常情况，现在的轨道位置还算不错，航程在67日左右。精确时间要根据具体出发时间来定。建议最好的出发日为1月21日，也就是三周之后。”刘再明赶紧点头。斯导没有反应。

“随船只会携带单程补给和最小可用设备。额外的补给品和能够耐受高G的设备将会单独使用L2的货运质量发射器走霍曼转移轨道，这样会比较节省燃料。补给舱飞到木星只需要大约30日，过去之后回收物资就可以了。还有一个好处是如果拍摄过程被拉得比较长，可以让L2站这边发射额外的补给。”

“我们需要在船上带上一个全功能的大尺寸3D打印机。”刘再明看了看手头的备忘录。

“这个没问题，发现二号本来就装备了一个，毕竟她是一艘科考船。印材你可以给一个清单。”林登船长说。

刘再明将这件事情记入备忘录。“我有个问题想要问林登船长。”斯导的声音慢吞吞的。“你为啥会愿意跟我们去拍这部科幻片呢？林登船长对拍电影似乎没什么兴趣嘛。”

林登船长笑了，看起来倒是舒展了些，没有刚才那么严肃。“这倒是没错。不过我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很想再去一次木星。”

“那看起来我们倒是达成了一致。成交。”

“合作愉快。”林登船长站起来与斯导握手。

“哈尔，打开舱门。”迪尔·库拉念着台词，声音仿佛机器。

“很抱歉，戴夫，我不能那样做。”这个台词倒是货真价实的机器声音。监视器里，迪尔·库拉面无表情。刘再明掌心微微出汗，下一幕是整个拍摄计划里最凶险的一幕：迪尔库拉要在没戴头盔的情况下冲进飞船的紧急通道。为了能够尽量不穿帮，他们将整个飞船道具挪到离发现二号50公里之外，现在从木星前往土星的轨道上仿佛就只剩下他们一群人。灯光组从太阳的方向打光过来，略微提高了整个场景的亮度，摄影师操纵着几个摄影机保持稳定的机位，时不时喷出幽蓝色的等离子发动机火焰。在这个距离上，土星已经不再只是一个亮点，那个经典的戴草帽的扁球形状已经清晰可辨。

迪尔库拉操作着探测球笨拙的想要打开紧急舱盖。道具探测球是木卫二轨道上撞坏的那一个——欧罗巴站回收了探测球又还给了他们。这两天道具组修理了一下，继续使用。

紧急舱盖打开了。探测球姿态发动机喷出白色的气体，缓缓旋转180度，将舱盖对准紧急通道。

“医疗组随时注意监视，一旦情况出错立即救援。”刘再明在频道中发布指令。

收音频道里响起一阵尖锐的撕拉的声音，探测球舱盖的舱门打开了，一个人影冲进了紧急通道。紧急通道内部布置的摄像机传来图像，迪尔·库拉成功的做到了，他以一个非常精准的姿态进入了紧急通道，连探测球的空气中的水分遇到真空所凝结出的白色冰晶都如实记录。这一条非常成功！

“CUT！”一直没有出声的斯导在频道里大叫一声。“太棒了！感谢各位！”

医疗组迅速冲上去，将临时气闸接在紧急通道口，注入标准空气。刘再明松了口气。看来这条是一次过了——在这次拍摄过程中，这样顺利的时候极为罕见。不过他的愉快心情仅仅维持了大概两秒钟：道具探测球在开舱的空气反作用力下，被推离了原本的位置，向着土星的方向过去了。

“道具组！”刘再明大叫。“怎么回事！把探测球弄回来。”

“稍等……不对，姿态发动机没有响应！”

之前坏掉的就是姿态发动机。刘再明看着探测球越飘越远，渐渐变小。“不能派摆渡船把它弄回来吗？”

道具组组长一时没吭声，应该是在计算轨道。“不行，按照现在的轨道，来不及。”他传来了轨道计算结果。

刘再明宇航服上的UI绘制出了探测球的轨道虚线，指向土星。旁边是速差计算结果，按照现在的速度，探测球很快就要越过救援速差阈值，也就是说，他们是不可能把这东西弄回来了。

“斯导，我们得重新打一个道具探测球了。”他将数据传给斯导。这家伙刚才正在慰问迪尔·库拉，没怎么关心这边。他只是在信息流里附上了一个知道了的符号。他本来就不怎么关心这种琐事，都是交给刘再明处理。看来道具组那边又要忙一阵了。

“收工！今天的拍摄到此结束！”刘再明在频道里通知所有人。今天的拍摄除了损失了一个道具探测球，还算顺利。看来这东西注定是要报销掉的。刘再明回头看着这个丢失的探测球的轨道一路延伸到土星，心里没来头的冒出了一个古怪的想法。

这东西将会是他们中间第一个到达土星的。

“这就是发现二号。”林登船长站在摆渡船窗边，给他们一行人介绍去木星的这艘飞船。

“我在空港见过这条船！真是漂亮。”迪尔·库拉特别兴奋的说。

林登船长微微一笑。“深空科考船配置，最远去过海王星。发动机最大推力6G，能够支持60人在木星轨道活动三个月。”

深空船确实跟刘再明之前经常见过的内太阳系运输船很不一样。最典型的特点就是要大得多：从船头到发动机喷口，超过一公里。尾部巨大的发动机和散热片让这艘船看上去像一把打开的伞。伞面是发动机和散热片，伞柄是龙骨，握把就是生活区。相比之下前面的惯性舱生活区和舰桥驾驶室小的可怜。看惯了短粗的内太阳系运输船，刘再明一时看的有些出神。

摆渡船转过一条弧线，停在发现二号的气闸门口。林登船长带领一伙人飘进指令舱，刘再明没想到他们看到的第一个船员居然是……一只猫？一只黑白花猫就飘在指令舱门口看着他们。

林登船长很熟练的将这只毛发蓬松的黑白花猫捞过来放在自己的肩膀上面，花猫也很顺服的趴在林登船长的肩上。“它叫奥斯卡。可能是全太阳系唯一一只去过天王星的猫。”花猫奥斯卡看着一群人完全没有怕生的样子。它探头左右望了望，最终将眼神集中在了刘再明身后——那是斯导。这只花猫炯炯有神的盯着斯导，似乎对他特别感兴趣。

一行人跟着林登船长首先来到了发现二号的最前部舰桥。跟一般的内太阳系运输船驾驶室也没什么区别。两个操作席，后面摆着两个惯性座椅，据林登船长介绍，供随舰工程师和通讯员用，但是一般情况下也没人，整个飞船已经高度自动化，最少一个人就能开走，正常船员配置也就只有六个人。“看上去很酷！我能坐上去么？”斯导问。“没问题，请便。”林登船长微笑着回答。“我也要坐！”迪尔·库拉嚷嚷。两个人坐上操作席感受了一下。

“根据探测需要，飞船还配备了全景设备。”林登船长挥挥手。刘再明原本以为操作席面前是玻璃舷窗，但是随着林登船长的动作，透明部分迅速扩大，整个舰桥的墙壁都变成了透明的，L2站空港格纳库一览无余。斯导和迪尔两人共同发出了一阵孩子般的倒吸一大口冷气的声音。

“全景投影舷窗还可以根据各位的需求来更改配置，之后会教大家如何操作。现在跟我来，向大家展示主生活区。”

主生活区是惯性舱，在运行时中央轮会转动以提供重力。生活区很不小，有很齐全的配置，从小型生态圈到冬眠舱一应俱全。刘再明琢磨着在这里重新配置一下空间，规划出一个大的剧组项目区，以后的拍摄前期准备工作都可以在这里做。等他大概想清楚之后发现，不知道何时奥斯卡已经趴在了斯导的肩头。一人一猫都一头蓬松的黑毛，这两位看上去还挺搭的，刘再明想。

生活区之后则是任务区。任务区实际上就是龙骨上挂载的几个大型方舱模块，近轨道摆渡船，气闸，大型3D打印机都放在这个位置。原本还可以有登陆模块，但是这次任务用不上，没有安装。斯导问了林登船长很多问题，这些问题刘再明看来都属于基本常识。迪尔则问他能不能开摆渡船——他本来就是L2空港装卸工，有摆渡船驾驶资格。林登船长不置可否。

“这里则是仓库了，装着去木星的所有补给品。”林登船长在龙骨通道的一个舱门停下来，说。他按了一下墙壁，墙上划开一个方框，变得透明，可以看到外面挂载的大型六边形集装箱。“很抱歉，仓库在平常是不加压的，就不带各位进去了。”林登船长又点了一下，舷窗关闭了。“下一站就是引擎舱，离这里还有一些距离，请大家耐心。”

到引擎舱的确是一段漫长的距离。林登船长说实际上在飞行之中从任务区之后的龙骨通道就不再加压了。到引擎舱需要穿着舱外服，这是考虑到防火和各种意外情况的需求，今天是这趟导游旅行才特意加压。刘再明想象着龙骨之外层层叠叠的工质储备球，在飞行之中，那里面都装着冰——这些冰占整个飞船的四分之三的质量。

龙骨通道终于来到了尽头，是一扇门。林登船长挥挥手，门自动打开。“各位，欢迎来到引擎舱。”

刘再明觉得引擎舱里也没什么可看的；无非就是一大堆他完全看不出来用途的设备和通路管道塞在一起，一个大型显示屏则环绕四周显示一些他看不懂的数据和图表。斯导非常兴奋，将奥斯卡抛到一边，向林登船长连珠炮式的发问。迪尔·库拉用一种半专业的眼神看着这些机器，刘再明则把奥斯卡抱过来撸了一会儿：这只大猫很温顺，不过刘再明有些纳闷：林登船长是怎么处理猫咪在飞船里掉毛的问题的？

“发现二号使用的是核聚变等离子发动机，”林登船长解释，随手召唤出一个全息图形出来向斯导说明。“聚变产生的超高温等离子体用超导线圈引导，喷到空间之中，喷射速度可以到1000km/s。”他指了指头顶上一个巨大的管道，管道从龙骨那边伸过来，一直延伸到发动机舱里的那个巨型球形容器之中。“工质用的是水。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可能要在一分钟之内就喷射掉整艘飞船一半的质量。”

“真是了不起……”斯导慢悠悠的说。他又回到了一副万事不操心的状态，奥斯卡也顺势爬回了他的肩头。“林登船长，我没有问题了，下一次我们见面就应该是启航了吧？”

“是的。各位可以往回走了。”林登船长领着众人往指令舱飘回去。刘再明定了定神，心想这里就是他度过接下来几个月人生的地方。不知是好是坏，他思索。

刘再明正在做梦。

这是个很混乱的梦，梦里他一时变成了一名宇航员，孤身一人漂浮在太阳系的亿万公里空无一人的空间之中，刻骨的孤独；一时又变成了一个知名导演，迎接台下的影迷对他的欢呼；一时他又回到了穷困潦倒的电影学院学生时代，每天操心的都是吃饭问题；一时他又好不容易完成了这部电影的拍摄工作，回到地球却发现他完完全全的错过了他的那个大日子；一时他又变成了一个邪恶的科学家，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激动的从轮椅上站起来，高喊“我的元首，我能走了！……”

刘再明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身体异常的温暖。一根吸管正好就在嘴边，他没有多想，吸了一大口，随即咳嗽起来，将液体喷得到处都是。很久没有使用的呼吸系统正在努力活动，恢复机能。他终于想起来，他们将木星到土星路上的大量戏份拍完之后，所有人都进了冬眠舱，度过剩下的一个多月时间。

刘再明慢慢从冬眠舱里直起身，试着坐起来。冬眠舱的舱壁感受到他的视线，自动变得透明，显示外界的环境。明亮的土星就在他们的头顶，在土星的光环上投下自身的影子。他们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到过土星的人类。

“感觉怎么样？”舱门打开，林登船长走进来，递给他一袋橙汁。“还好，没什么问题。”刘再明吸了一口，嘶哑着说。“斯导呢？”

“他比你醒得早一天。现在在会议室，似乎是在改剧本。”林登船长说。

刘再明立刻觉得大事不妙。虽然他们原本的剧本和拍摄计划也和没有没差太多，但是斯导又回去改剧本，这意味着……

“我得去看看。”顾不上身体还处于冬眠之后的麻木，刘再明立刻向会议室赶过去。

刘再明找了一会发现斯导是在指令舱会议室，无重力区。

“你来的正好。”斯导看到刘再明的出现并没有显得惊讶。“我思考了一下，既然我们已经到了土星，就需要加一些内容。你来看一看。”

“斯导，这边的拍摄计划我们之前就已经确定了，为什么要增加？”刘再明问道。在木星到土星的航程上的那一段拍摄是整个拍摄过程中很少见的顺利，他们两周完成的工作超过之前的40天。如果这样进行下去，他应该能够在大日子之前及时赶回去……

“情况变了。”斯导轻飘飘的说。

刘再明迅速的翻了一下新的剧本。这是增加了……一整段的全新的登陆土卫八的戏？这段完全不存在于原来的电影里！

“这个新的部分是什么意思？”刘再明问。

“情况变了。我在冬眠的时候得到一个启示。”斯导关掉全息投影，飘在半空中，用腿一蹬，开始慢慢旋转自己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舒缓的圆舞曲响起。“我梦见那个伟大的导演告诉我，我不能仅仅是囿于他原来的作品。就算是我要向这一部前无古人的伟大作品致敬，他也不希望后无来者。”斯导将身子舒展开，在空中摆成一个十字型。刘再明瞪着他。这段音乐就是当初木卫二事故的时候，迪尔播放的那段。刘再明现在听到这段音乐，就会做噩梦。

“我要做，就要做到他之前做不到的事情。他当年没有能力去用特效做出土星光环，我们就来到了土星。他拍不了土卫八的登陆，我就要去完完整整的，原汁原味的将这一段呈现出来，这就是我作为导演的野心。”

“可我们没有带任何登陆用的设备！对这段登陆戏，我们毫无准备！”刘再明几乎是哀求。

“没关系。我们有3D打印机，它可以完成一切的需求。”

会议室的门打开，迪尔·库拉飘进来。“斯导！接下来我们怎么拍？我这边已经准备好了！”他拍拍自己的肋骨，显示自己身体已经无碍。“迪尔，你愿意去登陆土卫八吗？”斯导旋转着问。

“没有问题！成为伟大演员的道路上充满了荆棘坎坷！”迪尔一贯的大嗓门。

“那要不要过来一起跟我在圆舞曲下旋转呢？”斯导问。

迪尔没有说话，开始一起与斯导在半空中舞动。

刘再明看着他们两个现在的姿势，他又想起木卫二上舞动旋转的探测球和摄像机。“可是、可是……”刘再明“可是”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任何的言语来拒绝斯导的又一次突发奇想。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他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情都是毫无准备的；但是在斯导的柔软而又坚定的态度和无限深度的荷包面前，刘再明从来就没有获胜过，一次都没有。虽然会出各种状况，虽然他们毫无准备一切都要从头做起，他们终究会完成的。完蛋了，我肯定没法及时赶回去了，刘再明绝望的想。

“下午，我们整个摄制组要开个会，讨论新戏，应该做什么准备工作。”圆舞曲达到了高潮，两个人达到了一个完美的同步状态。

“好的，斯导。”刘再明垂头丧气。

“这是这次专门为你们定制的光场定位系统，镜头都做了特别的空间防辐射涂层，并且加强了防护，散热片也重新设计过，保证在真空中也能够稳定工作。”Optitrack的技术经理带着他们来看他们之前定制的器材。“标准AE35卡口，可以适配各种姿态控制平台。校准程序也为了太空外景做了相应的处理，可以mask诸如太阳那样的大型光源。”

刘再明点头。“感谢。我们回去先测试一下。”

“太客气了。你这样的大客户，我们会专门派遣一个实施工程师提供实地技术支持，不额外收费。”

“这样。”刘再明看了一眼项目计划表，抓抓脑袋。要不要再带一个人去木星呢？

“嘿，老刘，你现在有活干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冷不防从旁边响起。刘再明回头。“班克斯！好久没见了啊。最近怎么样？”

伊恩·班克斯，他在東亚电影学院就认识的老相识，现在是索尼娱乐执行制片人。显然跟他一样，是来Optitrack跑业务的。几年过去，比电影学院那时候的竹竿模样，胖了不少，不过还是一副万事不操心的样子。

“还行吧，这不是项目前期调研来了。”伊恩·班克斯摇摇手。“你呢？毕业之后就没怎么听到你消息了，我还以为你这样水平的很快就能出来呢。”

“过去的事情不提了。”刘再明笑笑。“现在就在合众艺电当执行导演。最近接了个活，倒是能把饥荒还了。”

“哦？说来听听？”

“一个很神秘的家伙……有钱的要命，但是说要拍个2D电影！特别古怪。我也属于边学边做。”

“哦……2D电影还真是少见。我们这最近在谋划一个新项目，正在找导演，我还在想你挺合适的。”

“哦？说来听听？”刘再明一下子竖起了耳朵。

“《最后幸存者》要出一部衍生短片，创意总监的意思是想要找一个新人来做，给大家换换口味。我还记得上学那会我们自己弄出一部短片出来，跟这个设定还挺像。”

“是啊……当初拍这个片子我们差不多半个月就没睡觉。”刘再明，伊恩·班克斯，还有其余两个人不眠不休半个月做出一个叙事体验，结合了他们当时想得到的所有疯狂的元素，加了各种或严肃正经或荒诞不经的分支树。老师们很不喜欢，只给了一个及格分。毕业之后他阴差阳错，最后来到合众艺电做一个没什么人重视的初级执行导演，遇到斯导只能说是解决了吃饭问题。或许，这次是他人生中的一个机会？

“总之，帮我跟索尼娱乐那边美言两句？我这个活很快就能结束。这两天我抓紧时间做一个Portfolio出来。”

“行啊，包在我身上，我先把我们的那个短片给总监体验一下。”

“多谢啦！”

“老哥们了，客气啥。”

“这东西真不小……”刘再明望着3D打印机里刚刚完成的黑色道具，自言自语。这东西大概有两人高，比例是严格的1：4：9，外表面用某种纳米纯黑材料制成，不会反射任何光线。刘再明小心翼翼的用手摸了摸，是一种略显粗糙的质感。看起来的确像是某种外星制品。

“你不知道我们为了这东西花了多大劲。”道具组组长走过来说。这段时间他大概是除了刘再明之外最忙的人，双眼布满血丝，黑眼圈深重。他的工作就是整天满足斯导的突发奇想。“土卫八登陆设备都没有这么复杂。”

“有这么复杂？”

“对啊，斯导要求在这东西里内置姿态发动机，全套摄像设备，还得能够发光并且全息成像。登陆舱相比之下好做多了。”

“斯导这是要干啥？”刘再明问。

“这不是要你来问他么。我就负责实现。”道具组组长耸耸肩，无所谓的飘走了。道具组组长倒是这次他最大的发现，他之前从没在L2站见过这个道具工程师。这次拍摄要不是有他，很多事情根本就完不成。刘再明决定之后在新项目里继续和他合作。

他去活动舱的时候发现斯导正在给迪尔·库拉讲戏，迪尔·库拉正穿着全套道具出舱服，满脸严肃的听着。很意外的是林登船长也在，在旁边叼着一根电子烟，并不发言。

“小刘，你来了正好，我们正在研究如何拍摄这次土卫八的登陆戏，我还请了林登船长让他给一些宇航上的专业意见。”

“刘指导，你觉得我的戏演得怎么样？”迪尔·库拉一脸期待的问刘再明。

“哦，挺好的，非常适合。”刘再明敷衍。他倒是觉得这片子给谁来演都差不多，原来的老电影里本来就没留什么发挥空间——从头到尾就是几个死人脸做一些无聊的事情，间或念两句没有感情的台词。他看到第五遍才算把这部电影完整的看完了。

“我跟迪尔说，要在一种凝重而严肃的气氛之中包裹住一个深沉而又热情的内核，这才能反应出戴夫这个人的内心活动，而不是仅仅板着一张脸……”斯导开始长篇大论。他听过这种不着调的言论很多遍，早就完全免疫。对他和盖伍德，或者任何一个现代娱乐工业的工程师而言，演出就是“热情向量函数渐弱到30%转悲伤”这样的情绪和动作序列树编辑。其余的部分都自然由软件帮他们完成。

迪尔·库拉很兴奋的听着，不时大力点头。刘再明转眼望着林登船长，意思是让他来说两句。

“林登船长，登陆戏这个好弄吗？”刘再明故意问得特别含糊，让林登船长多讲一些技术细节，把斯导的注意力转移开。

“总的来说……不是很好做。”林登船长咳嗽一声。他打开全息投影。

“土卫八轨道很远，轨道倾角大，入轨需要损失大量速差。发现二号上所制造的登陆舱的推进剂携带量限制，考虑到在卫星上降落并且再次入轨回返的需求，只能采用直接下降轨道，不经过入轨直接降落。所以，从头到尾只有一次机会。”

“这么危险？”刘再明变得紧张起来。“有安全问题吗？”

“可能性不大。”林登船长解释。“如果不小心陷在土卫八上，救援可能需要花一些时间。请做好在土卫八上荒野求生一周的准备。”

“这个……”刘再明小心翼翼。“我们要多少人到土卫八去？”

“既然这么危险，”斯导慢条斯理的说，倒是一点都没有紧张的意思。“那当然去的人越少越好。我，迪尔，刘指导，林登船长你再派一个驾驶员，四个人就够了。”

刘再明刚刚的30秒正在飞速构思一个理由可以不去土卫八，这下斯导已经亲口决定，他变得沮丧起来，看上去没法推脱了。有没有可能装个病什么的？

“这种活计不好强制派人去。我亲自过去。”林登船长的声音还是那样冷静。

“太好了！林登船长跟我一样，为了艺术，什么都肯做！”迪尔·库拉兴奋的点头。

原本以为大不了最多就是没法去赢得那个改变导演生涯的机会，至少还能赚一大笔钱；现在看起来还有生命危险。刘再明走出会议室的时候，思索着，怎样才能在土卫八上活下来。

“嘿，老刘，这次你要发达了！”电话那头是班克斯兴奋的声音。“我给我们总监体验了我们做的那个短片，他说他非常喜欢，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你说真的！？”刘再明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拿着电话走到窗前。他的公寓是L2站平民环里的一个便宜蜂巢公寓，除了一张床，卫浴设备之外什么都没有。窗外只是密密麻麻的层叠的与他这个小房子一样的蜂巢公寓，间或有公共摆渡船飞过。

“你明天有时间吗？我们总监想要跟你聊一聊。早上6点45，你只有15分钟。别浪费了机会。”

“这个当然没问题！”

“那就这样。明天下午见。”

挂掉电话刘再明兴奋的在公寓里翻了一个跟头。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机会了，不能让它在手中白白流走。或许，他马上就能够离开这个让人厌恶的地方。听说，大导演们都住在生态环。还有的住在加拿大！加拿大！

在刘再明的脑海里，他已经功成名就，成为了举世皆知的大导演，以各种劲爆的沉浸式互动娱乐体验闻名天下。那个时候大概没有人会关心他早年曾经接了个活，去给一个古怪的神秘人翻拍一部老旧的2D电影。

他从衣柜里翻出自己最好的衣服。明天要去见大导演，可不能失了礼数。

“那就这样定了。年轻人，我很看好你。”索尼娱乐创意总监伯恩斯坦满脸都是对他的欣赏之意。过去15分钟相谈甚欢。

“我们项目的正式开工还没有确定，市场部那边还在排期，不过应该在今年10-12月之间。你应该没有问题吧？”伯恩斯坦问道。

“没问题！”刘再明拍着胸脯保证。根据他现在的拍摄计划，今年9月怎么都能够完成了。他可以凭借着这个项目大发一笔，然后志气满满的去完成他真正的志业。平民环的蜂巢公寓，见你的鬼去吧。

“那就先这样，我马上还要开另一个会。年轻人，你好好努力。”伯恩斯坦的助理走过来，将他领出办公室。

老刘走下台阶，L2站的天幕已经打开，显示出一种带着微微粉色的蓝白色。气候控制中心又公投出了一个好天气。这让他的心情变得更加好了。

“我是刘再明。”走出索尼娱乐公司，刘再明的电话响了。是林登船长。

“L2站这边的手续都已经齐备，我们1月21日出发。请通知整个拍摄组。”林登船长说。这没有出乎刘再明的意料，他们之前已经敲定了这个日期，就等L2站这边系统报备完成。

“好的，我会安排好。那就到时候见。”1月21日，三天之后。发现二号的整备和设备装载已经完成。所有拍摄人员都已经待命。刘再明开始撰写一封邮件，通知大家，他们三天之后出发。

刘再明坐在惯性座椅上，等待着发现二号起飞。他把舱壁划出一大块区域调成透明的，看着空港外面的飞船起起落落。他们正排队起飞，陆续飞离L2的空港。远处那个伸出站外极长的巨大建筑物，就是L2站的货运质量发射器。它能够将货运舱加速到100G，能够耐受过载的货物都使用它来进行发射，可以节省很多燃料和运输时间。刘再明想象着如果人类搭乘那样的轨道进行飞行，会是什么感受。

“航班L-MTJ-66534，发现二号，这里是L2站克拉克空港管制塔台，1033，航路56，你可以发射了。请复述。”空港管制塔台发来指令。

“航班L-MTJ-66534，发现二号，1034，航路56，开始发射，明白。”林登船长冷静的回复。刘再明感觉到一阵轻柔的推动力在他身后，窗外的场景开始移动。他不由得觉得一阵激动和迷茫。他将会是去过木星的不多的人类，将会去拍摄一部“据说是很伟大”的科幻电影；但是这样的旅途会将他带到何方呢？他扭头看了看旁边座椅上的斯导：他正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应该是又睡着了。林登船长的黑白花猫奥斯卡就睡在他的胸口。刘再明感觉他就像猫一样，每天可能要睡上18个小时。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历？刘再明百思不得其解。

管他呢，有钱赚就好了。刘再明安慰自己。正在此时，他收到了临走的最后一条信息。

“项目开工会在11月20号。务必准时参加。”

“没问题。一定来。”刘再明即时回复。这才是他成为伟大艺术家的机会。通过这个项目，他将逐步走向那个已经确定的伟大导演的道路。

施加在刘再明身上的过载逐渐增强，L2站在他的身后变得越来越小。木星，我来了。他默念。

“黑石释放完成！”一阵震动，刘再明盯着取景，保证黑石拥有一个完美的姿态进入土卫八的轨道：也就是旋转着，与太阳和土星形成一个三位一体的场景。林登船长操作黑石内置的姿态发动机确保旋转周期和角度都处在那个最好的状态。

“很好！现在的姿态很完美。”斯导宣布。大概一分钟之后黑石逐渐飘远，成为土卫八这颗卫星的卫星。按照计划，在登陆戏拍摄完成之后，他们会重新上来把这块大板子收回去。

“大家坐好了，现在要进入降落轨道了。”林登船长说。刘再明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惯性座椅的固定装置，没问题。斯导和迪尔·库拉也很正常的坐着，等待下降。

土卫八是刘再明见过的最古怪的一个天体。从轨道看下去很像一个核桃，环绕赤道一圈隆起了一道巨大的山脉，让它看上去非常不自然，仿佛就是用两个半球焊接起来一样，还留着一道粗糙的焊缝。现在他们就要向着这样一个不自然的天体降落下去，全程用摄像机记录下来，然后回去后期处理，加上巨大的外星石碑——没准回去看素材会发现这里真的有外星人遗迹？刘再明心想。

“第一次下降喷射，60秒。”林登船长宣布。刘再明感受到了一阵过载，登陆舱发动机正在全力工作。他不敢调出透明视窗，怕看到什么会让他心脏病发作的东西。

“第一次喷射完成。第二次喷射会在160秒之后开始。”过载消失了，登陆舱再次进入无重力自由落体状态。土卫八的重力非常低，不到0.003g，他们只需要三次喷射就能够安全的降落到卫星表面上。

“第二次下降喷射，45秒。”这一次的过载比第一次更低，刘再明感到有些安心。看起来一切顺利。他将舱壁划出一片调成透明，想看看这个高度下土卫八是什么样的。

“迫近警告！迫近警告！不明物体处于撞击轨道！”突然告警声大作，刘再明魂飞魄散：他们这是要死了吗！

窗外一个球形物体向他们飞过来。刘再明这时看清楚了，居然是他们之前丢掉的那个道具探测球！鬼知道它是怎么成为土卫八的卫星的！刘再明感受到了一阵巨大的过载，林登船长正在全力操控登陆舱姿态发动机喷射以避开撞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探测球掠过他们的下方，一阵巨大的震动，整个登陆舱翻天覆地。

刘再明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降落在土卫八的表面。登陆舱似乎没受什么损害，只是有一点歪斜。林登船长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斯导和迪尔都还昏迷不醒。

“林登船长，现在是什么情况?”刘再明叫醒斯导和迪尔，四个人立刻开会。

“情况不好。”林登船长摇摇头。“主推进剂箱被撞破了，推进剂泄露，勉强才让登陆舱摆正姿势安全降落。但是重新起飞是不可能的了。”

刘再明脑袋轰的一声。“那摄像机呢？摄像机有没有问题？”斯导关心的问到。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关心摄像机！？

“不知道，得先出去看看才能确认摄像机是不是没事。”林登船长耸耸肩。“已经发送了求救信号，最多一周时间他们就能再做一个登陆舱来把我们接回发现二号。就是这周得利用舱里带的物资。好消息是水暂时不用担心，伊阿珀托斯就是由冰构成的。”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刘再明仍然处于一种麻木状态，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林登船长给大家分了工，让刘再明和迪尔·库拉去舱外活动，收集冰。他自己检查登陆舱的状态。斯导也说要出舱，去察看摄像机是否还可以用。

临时气闸将空气抽出，刘再明第一次踏上了土卫八的地面，他可能是全人类中为数不多的几个踏上过土卫八的地面的人——没准是第一个。他现在没有心情说什么“我的一小步就是全人类的一大步”这种话。他只是相当确定，他没有办法及时赶回去去为索尼娱乐制作那个衍生剧，去做他那个命定的大导演了。这次失约，必然会让他在圈内名声丧尽。

他们降落在土卫八的向阳面。刘再明最初的感觉就是这里跟月球的表面也差不太多——除了头顶是比地球大了数倍的土星，重力也比月球小得多，到了几乎感受不到的程度。到处坑坑洼洼，还有一些破碎的石块。他倒是看不出来哪些是冰。

斯导出舱之后就立马去检查了挂在登陆舱下部的摄像机。“摄像机没事！”他在频道里大叫起来。“太好了！”迪尔·库拉附和。刘再明茫然的四处张望，想要找到一块看起来像是冰的东西。斯导从宇航服里掏出一个工具，开始将摄像机拆卸下来。

一番折腾之后斯导终于把摄像机拆了下来，他告诉刘再明，他要记录他们去取冰的过程，这是珍贵的素材。刘再明终于发现了远处的山脊上有一大片十分闪亮的物质，看上去有点像冰，他朝那里进发。迪尔·库拉和斯导紧随其后。

在土卫八的重力下，爬山倒不是什么难事。斯导让摄像机开着，自己在信息流里检查他们下降时所拍摄的素材。视频如流水一样从刘再明的眼前流过，激不起他的任何兴趣。他已经不再有成为一个著名导演的可能。这就是他的宿命。他的余生将在贫民环的那个蜂巢公寓度过。

“小刘！小刘！你看看这是什么！”斯导的声音将刘再明从茫然中惊醒。他发现自己正盯着的是素材中的一小段，土卫八的地表快速从摄影机的视野中划过。

“斯导，这是什么？”刘再明期期艾艾的问。

“你仔细看！”静止的图片中用红笔划出一片区域，是一块长方形的阴影。没什么大不了的，自然天体上什么事情都有。他突然感到一阵怒气上涌。他这一年多来的辛苦工作就是满足眼前这个男人的胡思乱想。这家伙还亲手葬送了他的未来。

“斯坦利，”刘再明决心不再忍下去了。“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小刘，怎么了？”

“我是想要问，你拍这劳什子2D烂片到底是在想什么。我已经干不下去了。”刘再明很冷静的说道。

“当然是为了艺……”

“闭嘴！”刘再明吼道。“这种破烂东西根本不是艺术！你到底是谁？你想明白自己想要干什么了吗？老子不想跟你玩了！你，跟你这破烂电影，还有你那臭钱，都见鬼去吧！”迪尔转过身，决心不再理会这个男人的任何指示。

“小刘，这个我们好商量……”刘再明感觉他的肩膀上有一只手搭上来，应该是斯导的。刘再明烦躁不已，转身用力甩开斯导的手，没想到正好撞在斯导身上，把他撞飞出去。在土卫八的微弱重力下斯导划出一道平缓的弧线，坠落到山脚下。

“你干了什么！”迪尔·库拉喊。他跳起来试图抓住斯导，很准确的追上了斯导下落的轨迹，但是两人的舱外服都没有装备任何喷气背包，只好形成了一个新的动量，朝着山脚下落下去。刘再明也吓了一跳，想了一会还是决定去帮助两个人。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之中，斯导真要是死了，他们就全完了。

拜土卫八的重力所赐，刘再明看着两个人在空中缓缓下坠，觉得这简直是慢动作。迪尔和斯导两个人在半空中努力改变自己的姿态，两双手脚挥舞着，没有任何用处。过了好一阵子两个人才落在了土卫八的地表。土卫八的低重力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刘再明过去帮助两个人从地上爬起来。“没事吧？”最终刘再明还是问道。

“没事，我觉得这样……”斯导站起来，看了下全身没什么大碍，转过身来对着刘再明。“……很有意思！”他冷不防抓住刘再明的两只手，猛地一推，将刘再明扔上了天。

刘再明觉得地面瞬间变得很远。斯导这一推将他推到了一个很高的高度，再缓缓下落。他想起了小时候玩蹦床时的经历，以及游泳时在水中缓缓的沉到池底的感觉。土卫八的真空仿佛就变成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大泳池，或者一大块弹簧蹦床。电影，土星，导演机会，统统都不再重要。他似乎变回了小时候。

刘再明落地之后回头奔向斯导，把他撞上天。他想继续撞迪尔，但是在低重力下迪尔很灵活，灵巧的闪避了他的冲撞，抓住他的一只胳膊将他甩了出去。三个人就开始在这片荒原上玩起了橄榄球似的冲撞游戏。在这个瞬间，刘再明感受到了一阵纯粹的喜悦，这种喜悦他很多年都没有感受到了。

虽然土卫八的重力很低，但是物体的惯性质量是不会变的。不多时刘再明就变得气喘吁吁，身体最弱的迪尔·库拉更是躺在地上不愿起身。斯导走到他身边，什么话都没说就把迪尔又扔出去，这次迪尔飞过了山脊，落到丘陵的那边去了。斯导完成这最后的惊天一掷，也耗尽了力气，坐在地上喘气。

“我说，斯坦利，你到底是谁？”喘着粗气的刘再明问。他现在已经不生气了，但是一阵一阵的阴郁的愤怒还是在他的心里盘桓。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部电影。”斯导的气息似乎已经平静下来。

“我不懂。”刘再明觉得自己的怒意又在上升。

“等你看到，你就懂了。”

迪尔·库拉的声音在频道里响起。“两位，过来看一看，那是什么？”

刘再明拉起斯导，两人爬上山脊。刘再明爬到最高处才发现前面是一座巨型陨石坑，他们就在坑沿上。

在山脊后面的地平线远方，大概是陨石坑的中心位置，矗立着一个巨大的黑色长方形。

“见鬼，那他妈是什么……”刘再明喃喃自语。他猛地想起刚才斯导给他看的截图。他调出截图，对比他们的位置。

没错，那是一块巨大的黑色独石。看上去足有三公里高。

“我的上帝，那里全是星星……”迪尔·库拉说。

在一片银白色的起伏山丘之上，这个巨大的黑色方形似乎是在空间中切开了一块区域。黑色的部分没有反射出一丝光线。有一些光点在黑色区域里发亮，刘再明好一阵子才确定那应该是黑色独石自身发出的光而不是某种光学幻觉或者反光点。斯导找到一块最高的岩石，爬上去，长久的望着那块巨大的石头，一直没有说话。迪尔·库拉走到他身边，同样坐下来。刘再明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事情超越他的一切日常经验。相比之下，这个破烂2D电影，还是索尼娱乐的邀约，都显得那么无关紧要。

这东西的比例好像不是1：4：9。这是刘再明的唯一一个念头。

“各位辛苦了，我们的工作即将完成。”频道里传来林登船长的声音，还是那样的冷静。但是他的话语似乎有一些微妙的变化。刘再明转过头，正好看见林登船长绕过一块岩石向他们走过来，动作非常灵巧。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工具，反着光。应该是一把枪。

“感谢各位发现了全太阳系最大的一个秘密，要不是各位，我的工作怕是无法完成。”林登船长在他们的不远处站定，手里的枪对准他们。

林登船长根本不是什么退役的科考船船长。“你到底是谁！”迪尔·库拉嚷起来。

“我是谁无关紧要。在最后的这个时刻，我倒是不介意小小的透露一下：我为合众国工作。”林登船长到了这个时候，语气才显露出一点小小的得意。

“合众国感谢各位的努力。不过很不幸，这样一个秘密不能泄露出去。所以各位的性命就只好留在这里了。”

迪尔·库拉笑了起来。“闹了半天，林登船长才是我们之中最优秀的演员。”

刘再明明白过来，寒意笼罩全身。他们三个人死在这里，林登船长可以毫发无损的回到发现二号，没有人会怀疑他。不知道迪尔·库拉怎么还笑得出来。

“那是什么？”斯导这才第一次说话。

“斯坦利·陈，你真是一个神秘的家伙。”刘再明几乎可以想象出林登船长在说出这话时脸上的微笑。“我都不知道你的真名是什么。这么几个月来，我几乎就要相信你是一个想法古怪的有钱人而不是共和国间谍了。”

斯导？共和国间谍？刘再明的脑袋里似乎有一百万个问题在打转。

“至于那东西是什么，很抱歉我不能告诉你。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上面也没告诉我那是什么，毕竟，我这样的外勤人员，知道的越少越好，不是么。”林登船长的出舱服动了动，似乎是一个耸肩的姿势。“没准是真的外星遗迹，或者共和国秘密武器实验室，谁知道。我找到了这东西，我的任务完成。其他的我不关心。”

“好了，按照常规，电影演到这个时候，大反派的真相揭露完，各位也就该退场了。各位的名字将会挂在合众国海军情报局的秘密荣誉墙上，这点你们不用担心。斯坦利·陈，我不知道你的真名叫什么，那就只能用这个名字了。”

他举起手枪。电影即将结束。刘再明无法可想。他盯着林登船长的枪口。

“成为伟大演员的道路，”迪尔·库拉再一次喊起来。“不会在此刻结束！”迪尔朝着林登船长冲过去，距离极速缩短。他是想要跟刚才一样将林登船长撞飞！

但是林登船长的反应极快，他只是微微闪身，就避开了迪尔的撞击。但是迪尔仍然伸出一只手拉住了林登船长持枪的那只手，两人旋转起来，转成一团。林登船长连开几枪，但是只是击中了地面。刘再明四处乱瞟想找一块石头躲在后面，斯导却直冲过去加入战团。不过林登船长比他更快：他很轻松的就稳定了自己的姿态，把迪尔一脚踹了出去；他自己也在反作用力下避开了斯导。在后冲之中，他向着迪尔开了两枪。两颗子弹穿透迪尔的舱外服，空气泄露出来，随即凝结，在迪尔的身旁造出一阵烟雾。烟雾中，刘再明看到红色的结晶。那是血的颜色。

“迪尔！”斯导在频道里喊了一声。他转过头去抱住被子弹的冲量撞得向外飞去的迪尔。迪尔躺在斯导怀里。刘再明从没看到斯导如此的悲怆。

“斯导，”迪尔哽咽着回答。“成为伟大演员的道路，我恐怕是……”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斯导也哽咽着说。“我们一定一起走这条路……”他真的是共和国间谍？

林登船长重新停下来，手枪继续指着他们。“这场戏演的不错。”林登船长说。“可惜就是过火了点。”他举起枪，对着斯导，准备扣动扳机。斯导并没有理会他。

刘再明呼吸也停止了。

远处的黑色独石似乎有一点点闪烁。刘再明转头望过去。千亿星辰亮起。

刘再明醒过来，他正躺在一张床上。这是一个没有任何装饰的房间，只有柔和的白色墙壁和一些简单的家具。他坐起来，发现自己穿的也是一件没有任何特征的舱内服，似乎是一种合成材料制成。他这时才发现自己饿得厉害。他下床打开了墙边的一个柜子，里面果然放着几袋饼干和几罐液体，都是素色的包装，不知道是什么。他打开罐子，小心的尝了一口，是橙汁。他打开饼干包装，开始大吃起来。

吃饱喝足之后他开始巡视这个房间。房间的重力是L2站标准0.7G。房间有一扇门，打不开，这倒是不出他所料。另外的一扇门通往一个盥洗室，他也没客气，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用房间里准备好的毛巾把自己擦干。他打开了房间里的其他几个柜子，都是空的。这里实际上很像他以往住过的很多快捷旅馆的标准间——也拥有所有这些旅馆房间的标准设施，住下去毫无问题，就是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消遣时间的玩意，很无聊。不知道为什么，刘再明很确定自己已经死了。

他应该处于某种外星超科技虚拟空间之中，马上要被外星人拿来研究，发掘人类的秘密。他对这个前景倒是不怎么抵触，还隐隐有点期待。这个房间比他在L2平民环的蜂巢公寓还大一倍，怎么都不会更差了。

刘再明躺回床上，翘着脚等待超科技外星人来跟他会面。

刘再明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略略有点失望。外星人居然让他还睡了一觉。他正想着外星人什么时候到来，房门打开。一个外星人进来了。

刘再明有点失望。来人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女性，跟他一样，东亚人种，长得没有任何特征，既不是美若天仙也不是他认识的什么人，穿着一身制服，没有任何识别标识。外星人不应该是从电视节目里获得信息么？或者从他脑袋里挖信息？那模拟出来的人为啥既不好看，又不熟悉？

“刘再明先生？请跟我来。”这个外星人说的话也特别无聊。怎么也应该说一句“我们为和平而来”之类的？

刘再明顺服的跟着她往外走。外星人领着他穿过一个没有任何特征的通道，进了一座没有任何特征的电梯。电梯打开之后拐了几个弯，最后来到一个没有任何特征的会议室。会议室里放了一张没有任何特征的桌子和两把没有任何特征的椅子。刘再明有点纳闷：难不成外星超科技虚拟空间连写字楼也要一起模拟不成。

外星人引领刘再明坐下。她坐在刘再明对面，开口说到：“刘再明先生，你好，我叫朱治。我隶属于共和国国防部总参三十七处。”

“什么！你不是外星人！？”刘再明大惊失色。

“是的，我不是外星人。”朱治似乎是很难为情的笑了笑。“这里……是共和国的一个秘密地点，我不能向刘先生透露具体位置。”

“那我们还在土卫八上面吗？我看到的那个黑色东西是什么？其他人怎么样了？斯坦利呢？林登船长呢？迪尔·库拉都去哪了？”刘再明急切的询问。

“很抱歉，关于位置的问题我都不能回答。”朱治说。“至于刘先生一行人看到的是什么，我无权透露。我只能告诉你：这是共和国最高机密。至于其余三人，我只能告诉刘先生，他们都有了妥善的安排。”

“你们救了迪尔·库拉没有？林登船长呢？他是合众国海军间谍！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我重复一遍，其余三人我们都有妥善的安排，迪尔·库拉先生也还活着，请刘先生放心。”朱治语气不变。

“那你为什么不把我们全部灭口算了？”刘再明问到。合众国海军情报局就打算这么干。他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任何诸如此类的行为，都会招致不必要的关注。”朱治回答。“恰恰相反，我们会将刘先生，斯坦利·陈和迪尔·库拉三人送回发现二号。并且，我们会要求刘先生和陈先生将你们正在拍摄的电影制作完成并且上映。为此我们将提供一些必要的帮助。”

刘再明明白过来。把一片叶子藏起来的最好办法，就是将它藏在一片森林里。朱治没有提到林登船长，刘再明理解她没有说出的那部分话是什么。

“至于斯坦利·陈先生，他不是共和国间谍。”朱治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不过刘再明对这个答案也不怎么相信：难不成他们会承认斯导是他们的间谍不成。

“在我的职权之内我能够披露的信息就是这么多。必要的情况说明之后，请刘先生签下这个文件。”朱治拿出一份电子档，签名的部分闪着微光。刘再明浏览了一下，大意是保密协议。条款规定，如果他们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就算侥幸逃过官方杀手，也肯定会身败名裂。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共和国会以一些没有痕迹的方式向他提供一笔相当大的款项，足以保证他几年内衣食无忧。

刘再明很痛快的签下这份协议。再见了，平民环的蜂巢公寓。

“好的，那请刘先生看一眼这个。”朱治拿出一只笔。她将笔竖在刘再明眼前，按动开关，白光亮起。

刘再明发现自己正盯着的是医疗方舱的抬头显示器，上面显示他的情况一切正常。外面的人显然注意到了他的动静，方舱打开，他坐了起来。这就是发现二号，他旁边的人正是发现二号的随船医师。

他询问了随船医师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发现二号接收到林登船长的求救信号之后立刻开始打印新的救援登陆舱，这需要一周时间。万幸的是土星轨道上的共和国大型科考船也接到了求救信号，根据深空公约他们履行了救援义务，派出登陆飞船将他们三人从土卫八上救回来。林登船长不幸死于降落过程中的意外事故：出舱服破裂。斯导宣布他会领养奥斯卡，以慰林登船长在天之灵。

刘再明在会议室找到斯导，发现迪尔也在那里。他看上去一脸正常，似乎完全没有在土卫八遭遇到任何不幸。刘再明本来想问问他死掉复活的感觉如何，转念一想又忍住了。

“斯导，我们之后……怎么办？”刘再明没有明说，很隐晦的问道。

“我想，我们的土星实景拍摄也应该完成了，我们有了足够的素材。”斯导还是那样淡然的语气，仿佛土卫八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这是成为伟大演员道路上的一块里程碑！我完成了一个角色！”迪尔手舞足蹈。

“对了，我们把那块道具黑色独石拿回来了。”斯导补充一句。刘再明一阵激动：那上面都记录了一些什么？如果共和国不知道这块石碑的存在的话……想到这里刘再明一惊：莫非斯导一开始就知道这些事情会发生？他到底是什么人？

“下一步，我们回地球。”斯导宣布。

如果是这样的话，刘再明迅速心算了一下，他还能赶得及去给索尼娱乐拍那部衍生剧。太棒了。他将所有的这些事情都抛在脑后。“没问题，我去通知各位。”刘再明点点头。

刘再明打开会议室的门，发现迪尔·库拉正在里面看着一个什么文档，口中念念有词。他打开数据库，重新过了一遍他们从道具独石和登陆舱摄像机里拍摄的素材流，让他大失所望：所有关键的部分都没有拍到。他们现在手头上拥有的能够直接证明那块巨大黑色独石存在的视频材料，只剩下轨道上模糊不清的巨大长方形阴影。旁边的迪尔·库拉，回复到了他往常的一贯状态：狂热的业余演员，时不时就要模仿他自己所说的“莎士比亚剧”来一段独白，看上去没有任何曾经受过伤的迹象。刘再明一时有点恍惚：土卫八上所发生的一切，是不是都是一场梦？那块巨大的黑色独石，是否真的是外星人的遗迹？还是共和国的秘密实验室？它真的存在吗？

“你觉得，这部电影应该叫什么？我们一直还没有讨论过。”斯导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我想，我们尊重传统，叫这个名字怎么样？”

刘再明说出那个名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