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历史小说】齐子归(第八部)
十一
舜华的那个疑问却留在了鲁侯允的心里。两年前一场战役,鲁国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周边大国纷纷与之为敌。为了打破这危险的局面,他曾两次与宋公冯会面,欲与其结成联盟。然而,宋国并不看好鲁国,宋公冯态度傲慢,鲁侯允看不到诚意,百般焦灼之际,篡位登基的郑伯突却派来了使节意图修好。原本鲁国最该怨恨的是郑国,若不是郑国挑衅来犯,鲁国怎会陷于四面树敌之境?然而形势变化莫测,因一场政变,郑国的地位迅速衰落,原本诸侯中不可侵犯的一霸如今竟被一直在旁观望的宋国攥在手中。为了眼前的利益,为了扭转孤立的形势,鲁侯允尽弃前嫌,与郑国结盟,共同对付宋、卫、齐。只是,他顾着这一头的利益,也就忽略了郑伯突在国内的根基和地位,舜华的那一问宛如当头棒喝,万一郑伯突倒台,回到郑国的公子忽还会与鲁国联盟么?
鲁侯允以为,必然是不会的。当年公子忽认为鲁国羞辱了他,故挑起争端。鲁侯允打心底里不愿看到公子忽复位。此战若胜,郑伯突独立于宋国也便失去了外援,极有可能被公子忽联合内部势力突袭。公子忽一旦回国,鲁、郑联盟也就随之瓦解。而若败了,郑伯突将不得不乖乖听话,公子忽不敢回来,宋国也绝不会允许他入郑。这样一来,鲁、郑联盟仍是不保。鲁侯允左思右想,郑国无论胜败,都于鲁国无甚好处。也许,是他在外交上的策略出了错,未能及时把握形势的变化。原本郑国发生政变之时,他是应该通过齐国迅速向其联盟靠拢。宋国虽然高傲,可也不敢不给齐国脸面。想到这,他不禁懊恼起来,恨自己思维迟滞,又不禁怨舜华没有早说这样的话。渐渐地,鲁侯允对出兵之事失去了热情,然而他又不便向公子翚和申繻说,怕他们以为一国之君听妇人之言,又招惹来流言蜚语。郑国使者送来书信,他便支支吾吾、躲躲闪闪,连公子翚和申繻也有些纳闷,不知他心中在盘算什么。可这样一拖,战事已然打响,郑国等不到鲁师,只得孤军作战。鲁侯允心里藏了这样的心思,想郑国没了庄公和公子忽,单凭郑伯突一人之实力,恐难以抵挡四国联军。待战事见了分晓,鲁师再象征性地赶到战场,既没有失约,也没有实际参与其中,便也就不会得罪四国联军,将来改换阵营也有可行之路。
郑国迟迟等不到鲁国盟军,虽有纪国的一支小型军队做支援,却并不堪大用,故不得不再次面对以一敌四的危局。郑伯突心中气愤已极,痛骂鲁国不顾兄弟之谊背信弃义。弟弟公子语看在眼里,劝道:“眼下形势危急,不是与鲁国为敌的时候。毕竟鲁国没有倒戈,万一突然与宋、齐一道来伐,郑国不堪敌。”
郑伯突历来性情刚硬,此刻也不得不按下火气,自己虽一身勇武,手下有一支多年征战南北的军队,但毕竟少了父兄的加持,不得不承认自己势单力孤,心里还是有些慌的。遂咬牙道:“待我收拾了四国小儿,再与鲁国讨公道!”
“不可!” 公子语立即阻止。“曼伯在卫之河内,距郑国甚近,国内祭足老儿极不安分,似有助其复位之心。郑国如今只有鲁国为盟,若将其推向敌营,将势单力孤。若卫国趁此时机助曼伯归郑,将大不利于君。”
郑伯突明白公子语的话有理,道:“依你之见该如何?”
“郑国须稳住鲁国,派使者带重礼催促鲁国发兵,至少不能使其倒戈。战后亦须与鲁国巩固联盟。”
郑伯突重重地叹了声气,喉咙发出的声音里满是不甘。但他却不得不屈服于眼前的局势,那个亲手扶他上位的祭足并不是他的心腹,这些日子偷偷与公子忽的母亲曼氏过从甚密,随时威胁着他的君位。而此时,他与背后最大的支持者宋国撕破了脸,极有可能腹背受敌,如果再失去鲁国,他更向何处?便也不得不听从公子语的建议,派大夫高渠弥载着几大车的财宝奔向鲁国。鲁侯允明白郑国的用意,却拖着不见,高渠弥无奈,向申繻和公子翚行贿,求劝说鲁侯发兵。而此时的申繻与公子翚两人也暗暗打探到了些国君犹豫的缘由,故皆不出面,要高渠弥去私见君夫人。
高渠弥虽一头雾水,却也知道这位出身齐国的鲁侯夫人在鲁国的地位,至尊至贵,无人可及。只是,对于鲁侯夫人在母家时的过往,他也是有所耳闻的,特别是两度被郑国拒婚之事,她岂不痛恨郑国?然而,迫于形势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见,只得见机行事。
高渠弥向鲁侯夫人舜华献上美玉丝帛,而舜华却似漫不经心,只淡淡笑着,道:“我居深宫,向不问外事,高大夫何故献礼与我?”
高渠弥道:“郑国独对四国之师,不堪危局。臣知小君之重,故请小君劝鲁君依盟约出援手。”
舜华笑道:“高大夫过于看重我了,我只是后宫之主,不是朝堂大夫,怎能与国君谈政事?何况,鲁国出兵对抗齐、卫、宋,与我何利?”
高渠弥听她故意把跟随出兵的齐、卫放在前头,就知道她是顾虑着自家兄姊,因道:“此战实乃郑、宋之战,齐、卫依盟约而随从,故鲁虽出兵,不与齐、卫正面为敌。况小君应知,公子忽藏于卫,倘卫胜,趁郑国羸弱之际,护送公子忽返国,将不利于鲁。”
舜华皱眉道:“此中道理我却不解。郑君原本应为公子忽,返国当是正理,缘何于鲁不利?”
“公子忽故为寡先君嫡子,却与鲁国为敌,若重掌政权,岂能与鲁为盟?”
舜华笑道:“诸夏间岂止郑国一家?齐、卫皆可为友。”
高渠弥见舜华不为所动,遂狠了狠心,低声道:“小君就不怕公子忽重新做了郑君,来鲁国报私仇?”
舜华当即感知到了高渠弥语气和神态的微妙变化,她定定地看着高渠弥,而高渠弥侧着脸,只用眼神和嘴角的笑暗示着什么,舜华故作镇定,道:“此话我却不解。公子忽与寡君有何私仇?”
高渠弥见她如此,遂道:“小君忘了十三年前在齐国的事了么?”
舜华目光生怒,瞪着高渠弥,道:“你是什么意思?”
高渠弥笑道:“恕臣不敬之礼。小君恐有所不知,自公子忽返郑,聘齐一事十几年来不曾忘怀。臣曾为公子忽之近臣,屡屡听公子诉及在齐往事,愤愤难平。两年前攻伐鲁国,就是公子忽竭力主张之果,小君以为果真是为了行赏之事?别人不知,臣最知,是为了小君。”
舜华再也坐不住,猛地起身,走远几步,心口扑腾跳个不停。高渠弥见自己的话有了效果,也跟着起身,走近几步,道:“公子忽之为人,臣最知。傲慢骄奢,目中无人,臣虽为其近臣,却屡遭排挤,不堪其辱。如此之徒若为国君,何事不能为?届时恐非但鲁君受辱,小君亦不能免。小君与公子忽旧事本无人知晓,若被他传扬诸夏,周公、太公在天之灵不得安息!”
舜华被说得心慌意乱,道:“你无需再言!”又走开几步,定了定神,道:“我原恐郑国胜,郑伯失去宋国扶持,根基不稳,遭公子忽复位。依你之意,仍旧是郑国胜为好?”
“小君所忧有理,唯胜负之果判断有失熟虑。自然是郑国胜出方可阻公子忽回国复位。”
“可如今的郑伯乃篡位,若打败了宋国,谁还会支持他?”
高渠弥笑道:“自然是鲁国!”
舜华却没有平静下来,道:“既如此,鲁国岂不为了郑国而与齐、卫为敌?仍旧与我无甚好处。”
高渠弥却意味深长地一笑,道:“本不该说,但情势危急,臣便私下向小君露个底。郑国若胜出,除却巩固与鲁国的同盟,使鲁国军备上更添劲旅,下一步便是与卫国修好。鲁、郑、卫本是同姓兄弟之国,又是文、武王之后,自当齐心协力,与殷商后裔分界。而齐国乃鲁、郑、卫三国之姻亲,新近又与周王室定下婚约,却与宋国未有通婚,孰轻孰重,孰近孰远,无须臣赘言。届时诸夏形势再生一变,又是我们周人的天下。”
舜华这才渐渐放下戒备之心,高渠弥的话的确有些道理,亦十分可行。自她成人以来,诸夏之同盟已数不清变换了多少次,今日你我为友明日你我成敌,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而于她看来,自然是文、武王之后与周室分封的诸侯之间结为同盟方是正道。宋国固然为公国,却是殷人后裔※,与周人非出一系,岂能同心?遂缓缓点头,高渠弥见状立即下跪向舜华叩首,道:“鲁、郑之盟,诸夏之安危全系于小君一身一言,臣恳请小君劝说鲁侯出兵!”
舜华放下了架子,道:“若我劝说了寡君,郑伯也需依盟约行事,不可反悔!”
高渠弥道:“臣敢替寡君承诺,郑国绝不反悔!”
※宋国开国君主微子启是商纣王的 庶兄 ,向周武王投降。见《史记·宋微子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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