扰动之诗：论雷蒙德卡佛的《蜂鸟》

Hummingbird: for Tess by Raymond Carver Suppose I say summer, write the word “hummingbird,” put in an envelope, take it down the hill to the box. When you open my letter you will recall those days and how much, just how much, I love you.

这首貌似十分口语的诗，它（相比于其他口语）特别地有技巧、充满了细节的技术。这种技术化并不让人讨厌，卡佛的技术不是繁琐的细节与自恋的智力过剩，他依赖于构思的准确，克制地带来完整的情绪，精密地击中读者。 在这首轻巧又透明的诗里，卡佛只会谈论“我爱你”，因为这首诗写给了他的前妻，他的基调不免有一些悲哀。这是轻盈的悲哀，它的轻盈与其背面的悲哀情绪有很强的落差，落差与失衡分布在第一句和最后一句：夏日的恋情，这是诗的支点。 让我们贴近字面地分析开头这四句。“比如说”、“某年那个夏天”，这首诗就这样开头了，故事就开始发生了。“supposed I say”引入了一段回忆，回忆里有四个可见的动作（suppose、write、put、take it down）与第五个不可见的动作——enevelop(e) 曾经有过一个庞大的夏天，它有无限的时间。虽然卡佛为我们定位了一个精确的时点，“这是夏天”，但这个精确的时点又可以在任何一个夏天。任何一个夏天就仿佛无限记忆回廊的任何一扇门一样，你可以轻易推门而入，当你说到、当我说到、“supposedI say”，就很随意地切入进去，接着你很随意地推开了任何一扇夏日之门。 然后你就进入了一个夏天里的一个瞬间里，在随后一段时间，你作出了三个行动：你写下（write）某一个词，你把这个词装进（put）信封里，你把这份信放进（take it down）信箱里。这个世界三重地折叠，一个“蜂鸟”的字被折叠进了一封信上，这一封信又被折叠进了实在世界里可定位的山丘上的一个邮箱里。卡佛注意到了最极端特殊下所潜藏的普遍一般：当他精确地定位在山丘上的邮箱时，它定位的是某一山丘的某一个邮箱的某一封信，他同时也定位到了这个世界上任何山丘的任何一信箱的任何一封信。就像他引入给了我们一次无限的夏天，无限次的每个夏天。 这是一首失衡的诗，最广大的那个世界、承载了他无限爱与回忆的庞大之物，与最狭窄的一个单词联系到了一起，这个联系两者的东西用了一个不可置换的意象：envelope，信封。这也是最后一个动词、是信封而不是你所做的不可见的第五个动作：折叠（envelop）。 在卡佛援引这个意象时，他严格地调用了概念：它意味着褶子（pli）不断展开又不断叠合在一起。世界展开时它表达它自身、世界收拢时它遮蔽它自身。evenlope被严格地使用，不能被随意置换，它连通了一个字面的词汇世界，以及一个字面之外却又被折叠到了字里的实在世界，两者只能经由信封的折叠这一动作才能相连，只能通过信封的展开和封闭才连接到了一起。envelope这个词牵系到了三个层次：字面的词、实在世界、以及信封本身，这三个层次被折叠在了一起，同时这个世界，不，不要说这样广大的世界，卡佛讨论的只是某个夏天、夏天有关爱与回忆，它被折叠到了这个词里。这样一个词触发了你对已然失去之物的回忆，不可避免地给你带来了伤感。 因此这首诗也是扰动之诗，它发生在轻微的重量和巨大的某种东西之间，让最细微的和最巨大的东西失了衡。某种东西是什么？是复合与混杂，夏天的回忆、混杂了无限重量但又已然失掉的爱。卡佛带来的是小小的轻盈的扰动：小小的一封信件，折叠和收纳起一整个你的回忆、夏日的恋情。折叠与收纳的行动不可避免地带有悲哀。因为不论你拆开还是投下一封信，都意味着某个世界对于你同时敞开又封闭，这里的拆开与闭合只表达了你的怅然若失、你不可挽回的失去：当她拆开一封信，你和写下这份信的那个世界作了告别，从她阅读的瞬间开始，剩余的都是她读过这封信的时间；当你投递封信的，你就舍弃掉了你写下信的世界、你把你的回忆投递到了某一个可以寄托的世界里，然后送走了它。

谁都不免注意到这首诗第二人称的口吻，卡佛一直谈论的无非是“你”。在supposed开启的可能世界里，“你”是折叠最后发生的地方。谁的信传递给了谁，谁的思念被料想抵达了谁的信箱，谁被折叠进了写信的谁的回忆，终于折叠或者不能折叠进收信的谁的手里。“记忆究竟是你的所持还是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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