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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展系」：被忽视的「器乐嘻哈」制作史

2NBBD 2021-02-11 15:27:41

「器乐嘻哈」（Instrumental Hip Hop）最大的敌人是「无聊」，而带来「无聊」的是循环，但循环又是嘻哈制作的基础。在几十年间制作人尝试了各种不同的方法来消解这种无聊。一开始是复杂的层次，之后是对采样进行极具创造力的编辑，此外还有以电子乐的方式来处理声音，最后还有放弃循环的……而在百花齐放的场景中，有这么一个另辟蹊径的派别选择了在循环的基础上改变音乐的走向。只是，它甚至都称不上是派别，因为其旗帜下的艺术家们从未凝聚成一个整体去探索各种可能性。然而，这并不妨碍它为「器乐嘻哈」的进化做出贡献——这就是所谓的「发展系」（progression）。

《杂谈》（Mixmag）在 1994 年的一篇专栏文章中这样形容 DJ Shadow 于 1993 年发行的作品「In/Flux」：「……十二分钟长的史诗，让人感觉就像是一张睿智的科技舞曲或是氛围唱片。它有着混杂的节拍数，一段段的诵读采样，史诗般的弦乐器和叮当作响的和弦，再加上奇幻的声音飘荡在混缩内外——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你的小脑带来一次定制的漫游。」DJ Shadow 制作「In/Flux」时，在结构上进行了大胆的构思。传统的嘻哈音乐遵从的是「唱段/和声」的结构，但 DJ Shadow 通过多层次的采样布局将「唱段」的痕迹从制作中完全抹去。他不断改变采样，甚至在段落之间给出了大段的无鼓点区，并对此进行了巧妙的处理。这些要素让「In/Flux」成为了「器乐嘻哈」的榜样。此后，「器乐嘻哈」的领域内诞生了各式各样的优秀曲目。诸多大师的努力让「器乐嘻哈」成为了一种被认可的子风格，而不再只是「缺少 MC」的嘻哈伴奏。

这个时期的「器乐嘻哈」以「In/Flux」和「Doin' Damage In My Native Language (Shadow's Legitimate Mix)」（1992）为范本，多表达了阴郁的情绪，或是营造放松的氛围。更重要的是，它们的层次变得愈加丰富，结构上也有了许多突破。DJ Shadow 的「What Does Your Soul Look Like」（1994）四部曲有着疯狂的引子和尾声；DJ Krush 与 DJ Shadow 合作的「Duality」（1995）的结构是两段式的，搓盘与音效组成的过场转换简直就是神来之笔；被认为与电子乐场景联系尤为密切的 DJ Cam 发行了『Abstract Hip Hop Volume 1』（1994），他以其中的「Dieu Reconnaîtra Les Siens」和「Free Your Turntable And Your Scratch Will Follow」以其漫长的乐章、多变的音色和情感的摇摆，展现了自己的独特审美。

然而，事实是「In/Flux」很有创意，但也没有《杂谈》说的那么夸张。它确实有十二分钟长，DJ Shadow 也突破了「MC 中心主义」的结构，使用了数十个采样并进行了随性的创作，但它有着一个非常显著的「主旋律」：DJ Shadow 利用了吉米·史密斯（Jimmy Smith）的「Number One」的鼓，并滤出了贝斯作为「In/Flux」的主旋律，贯穿全曲。这个时期的大部分「器乐嘻哈」与「In/Flux」的制作相类似，无论是正统的嘻哈制作人制作的不同情绪的音乐，还是电子音乐制作人制作的偏向嘻哈的纯音乐，本质上都没有脱离某个「地基」（其中就包括了「What Does Your Soul Look Like」四部曲，它们都有着显著的「主旋律」）。「Duality」、「Dieu Reconnaîtra Les Siens」和「Free Your Turntable And Your Scratch Will Follow」在一定程度上进行了突破，「Duality」是两段式，DJ Cam 的两首则在局部范围内进行了变化（但最终还是回到「主旋律」上）。

Ladies Say "Ow!" E.P.

暂无评分

The Wiseguys / 1994

但就在 1994 年，常常被人们归入「大节拍」（Big Beat）的双人组 The Wiseguys 首次登台。他们发行的『Ladies Say "Ow!" E.P.』（1994），两首 A面乐曲表现尚可，属于那个年代典型的基于碎拍的「缓拍」/「器乐嘻哈」的伴奏曲，但 B面的「The Real Vibes」却是真正实现了「多段落」的「器乐嘻哈」的概念。不同旋律的循环小节被二人组拼凑在一起，配合不同的鼓点，顺利完成了一首不断变化的九分多钟的嘻哈「漫游」。The Wiseguys 之后发行的第一张正式专辑并没有在这方面带来什么惊喜，但他们在「The Real Vibes」中的尝试无疑是真正践行了「神游舞曲」的背后含义，即是让音乐不断发展与变化。在这个世代，嘻哈音乐的制作在大部分时候都基于采样，因而「The Real Vibes」的「变化」和传统意义上的「ABCD」结构也截然不同。大家耳熟能详的「You'll Never Walk Alone」是「ABCD」结构的代表，但它的变化只体现在旋律上，而「The Real Vibes」还改变了音色——这其中并没有优劣之分。

The Time Has Come

8.6

U.N.K.L.E. / 1994

1994 年的晚些时候，也就是石破天惊的「What Does Your Soul Look Like」发行之后，一首作品比「The Real Vibes」更贴近《杂谈》那夸张的描述的乐曲发行了。这首乐曲是 U.N.K.L.E. 的原班二人组，工藤昌之（KUDO）和蒂姆·格滋沃西（Tim Goldsworthy）制作的「If You Find Earth Boring (U.N.K.L.E. Mix)」（1994）。收录于『The Time Has Come E.P.』中的「If You Find Earth Boring (U.N.K.L.E. Mix)」，在乐曲开头就公然道出嘻哈音乐人所不屑的「神游舞曲」（Trip Hop）一词。它比起此前的所有乐曲都更加像是一场「定制的漫游记」：粗略地说，这首曲子可以分成三个大段落，每一段都有着不同的鼓和主旋律（有趣的是，都是贝斯），每一段也都如同「In/Flux」和「Doin' Damage In My Native Language (Shadow's Legitimate Mix)」所奠基的那样，充满了奇趣的变化和声音片段。「多段落」的形式让音乐听上去更有变化性。这样的结构和制作思路都让「If You Find Earth Boring (U.N.K.L.E. Mix)」比「In/Flux」更像《杂谈》所描述的「神游舞曲」。

Endtroducing...

9.3

DJ Shadow / 1996

之后 DJ Shadow 在他的正式专辑中的一首「Changeling」（1996）也进一步拓展了「In/Flux」的潜力。「Changeling」的新颖之处不止是 14/8 的节奏型，还有 DJ Shadow 对乐曲变化方式的处理。「Changeling」全曲使用的是同一个采样的鼓组循环，加强了乐曲的连贯性，但 DJ Shadow 恰当地拼接了不同来源的采样，成功地乐曲在变化的同时保持顺滑。尽管 The Chaffey College Jazz Ensemble 的「Imagination Flight」中的电子琴采样出现了两次，但「Changeling」的连贯性无疑是「In/Flux」以来变幻莫测的多段落长曲中最好的。「The Real Vibes」作为第一首尝试忽略「主旋律」而进行多段落制作的乐曲有着很显著的不足。The Wiseguys 试着将多个不同的采样和鼓点联系起来，但乐曲听上去却明显是由几个小片段组成的。「If You Find Earth Boring (U.N.K.L.E. Mix)」的制作更精良，但三部分之间的疏离感依旧是显著的。而在「Changeling」中，DJ Shadow 以他强大的挖掘采样能力，挑选出相互契合的采样进行编曲。这让他不需要通过 DJ 搓盘混音式的手法或直白的淡入/淡出来连结两个段落，也不需要特意插空留白，凭借加入效果音和其他绵长而回响的声音来暗示两个段落之间的关联性。「Changeling」将可以追溯到 Grandmaster Flash & The Furious Five 的「The Adventures Of Grandmaster Flash On The Wheels Of Steel」所带来的可能性变成了现实。

「Changeling」的制作方式点出了「发展系」的「器乐嘻哈」的一个关键点。「发展系」的根本目的是让音乐更富有变化，但若仅仅是将单独的短乐曲黏连在一起组成一首长曲，却忽视了乐曲内在的连贯和一致，那便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局部的反复组合成的一个变化的整体并不能让音乐从本质上变得更丰富，听众能感受到的依旧只是几个单独的部分。「器乐嘻哈」也和饶舌歌手主导的「歌曲」不同，后者经由主旨不断深化的唱段的串联，即便制作上的连贯性并非尽善尽美，也不会给人以突兀的感觉（比如 Vinnie Paz 的「You Can't Be Neutral on a Moving Train」）。「鼓打贝斯」制作人 Reactor Grits 在 Impulse Tracker 上制作的一首「3 Hiphop Variations」（2000），用他本人的话来形容，就是「三首『器乐嘻哈』/『神游舞曲』混成一首」。从结果上来看，这首乐曲似乎也符合「发展系」的定义，可即便 Reactor Grits 的混音手法比当年 The Wiseguys 的粗糙做法要好一些，听众依旧可以很轻易地分辨出其中的三个部分。

不过，在串客上也诞生了一些最好的「发展系」作品。来自西班牙的四人团队 Hippaly 由一支饶舌队伍转型而来，他们在第一张专辑『El SURco Responde Al Silencio』（1997）中就制作了一些「发展系」的音乐，但「La kadencia del ritmo」和「El mal dentro del nien y el bien dentro del mal」很大程度上只是试做。它们听上去只是对采样进行简单的反复和组合。他们的风格和 The Wiseguys 不尽相同，但此时的 Hippaly 既没有发挥出采样的潜力，也没有编织出足够流畅的乐曲。不过，在经过几年的沉淀后，他们的第二张专辑将「发展系」的艺术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H2000: Una odisea en el surco

9.2

Hippaly / 2000

『H2000: Una Odisea En El Surco』（2000）整张专辑几乎都在践行着「发展系」的思维，并解决了两个问题，即一致性和连贯性。首先是一致性。同时出现的音色需要和谐，否则产生碰撞的声音就会破坏即时的音乐，而不同时段的声音也是需要和谐的，否则乐曲前后就缺乏统一。四人组选用的音色几乎完全集中于西洋乐器，而这种做法既为乐曲整体增添了一些古典音乐的风味，也给连贯性带来了很大的帮助。然后是连贯性。对基于采样的嘻哈来说，制作不断发展和演进的音乐容易的一面是加入新的声音，困难的一面是「变奏」。听众总是默认嘻哈音乐的主角是「人」，因而对裸露在外的反复很是敏感，对「器乐嘻哈」可听性的质疑也常常集中于反复的问题上。到了「伴奏带」时代，面对 J Dilla 和 Madlib 等人开拓创新的采样切分和编辑手法，很容易便可以听出的「What Does Your Soul Look Like」四部曲中的反复了数分钟的「主旋律」便又成为了『Endtroducing.....』「过时」的佐证。而在「发展系」的领域内， Hippaly 利用串客的特性顺利地解决了这个问题。这次，他们减少了鼓点的改变频率，在制作中采样了音乐中的单个音符，并在需要的时候进行「演奏」，以此来串联前后。这样一来，无论是在乐曲行进的中途，还是在段落之间的留白处，他们都可以顺利地进行过度而不至于让音乐产生撕裂感（即乐曲听上去像是由两段独立的音乐混合在一起的）。串客是九十年代缺钱却又梦想着制作电子乐的音乐人的福音。其本身并没有虚拟乐器，所谓的「乐器」功能其实就是加载采样，然后进行编辑，并通过连接在 PS/2接口上的电脑键盘演奏——非常电子乐的制作方式。

使用串客制作是嘻哈制作模式愈发多元化的一隅。随着时间的推移，制作人更频繁地在嘻哈制作中使用原声乐器和虚拟电子乐器，而不局限于「采样至上」的理念。由此，在「器乐嘻哈」的领域内出现了 DJ Krush 与近藤等則合作的『記憶 Ki-Oku』（1996），New Breed 厂牌，A PMS Plan 厂牌以及 Company Flow 的『Little Johnny From The Hospitul』，这些项目开拓了其他领域的可能性。同时，制作理念的开明不仅为嘻哈引入了全新的声音材质，更给「器乐嘻哈」拓展结构带来了更大的可能性。像是『One World Extinguisher』（2003），Prefuse 73 采样合成器进行了细致的制作和「演奏」，以及 Hermitude 结合电子乐器与采样带来各式节奏与摇摆低音的『Alley To The Valley』（2003）都在各自一些曲目的制作过程中有意无意地带来了拓展结构并形成发展的音乐。在这些小众当中，最出名的制作人则是 Blockhead。

The Music Scene

8.6

Blockhead / 2010

尽管更加精炼、反复痕迹更少的两张大作，RJD2 的『Deadringer』和 DJ Shadow 的『The Private Press』给同时期的「器乐嘻哈」作品投下了巨大的阴影，Blockhead的第一张专辑『Music By Cavelight』依旧算得上成功，但他没有止步于此，而是选择了继续开拓。在他自述「个人喜爱程度最低」的第二张专辑『Downtown Science』（2005）中，一首拼凑痕迹较重的「Cherry Picker」成为了 Blockhead 踏入「发展系」领域的敲门砖。到了 2009 年，他于 Ninja Tune 旗下发行了『The Music Scene』。安东尼·谢珀德（Anthony F. Schepperd）为同名曲「The Music Scene」导演的动画电影为这张专辑的推广做出了极大的助力，使得它成为了「发展系」的「器乐嘻哈」的代表作（尽管许多人并没有意识到）。用 Blockhead 自己的话来说，他从这张专辑开始才真正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声音，即是「会改变的节奏」。『The Music Scene』杂糅了传统的采样循环和电子乐的抽象声音。这增加了 Blockhead 把控全曲的难度，因为不同材质的声音素材很可能会相互碰撞，而要以不同个性的素材来制作不断演变的音乐更是难上加难。另一方面，Blockhead 也在不断地探寻在改变鼓点风格的同时保证乐曲连贯的方式，「It’s Raining Clouds」的结尾甚至变成了「鼓打贝斯」的节奏。凭借『The Music Scene』以及后续的四张专辑，『Interludes After Midnight』（2012）、『Bells And Whistles』（2014）、『Funeral Balloons』（2017）和『Bubble Bath』（2019），Blockhead 将「发展系」的道路拓宽了许多，也成为了「发展系」无可争议的领头人。

Bubble Bath

暂无评分

Blockhead / 2019

在「伴奏带」时代到来后，短小精悍的作品成为了基于采样的「器乐嘻哈」发行中的中坚力量，两分钟左右、探索最具有创意的采样处理方式和「瞬间死亡」式结尾的作品成为了主流。这让制作长曲的音乐人成为了稀有物种,比如 DJ Frane，在『Hi Dusty Stranger』（2013）中将他的短曲目混音在一起的同时，制作了「Darkside Rider」这样不断演进的曲目；而以「Boombap」见长的 Damu The Fudgemunk 更是发行了拥有夸张曲目时长的『Vignettes』（2017），其中也不乏一些有趣的制作。只是 J Dilla 和 Madlib 奠基的摇摆且充满「人味」的「去-量化」风格影响过于强大，这种手法甚至还进一步影响了融合类的风格，催生了「恍惚舞曲」（Wonky），将「器乐嘻哈」拓宽为「节拍」，进一步指引了音乐的发展方向。致力于声音设计和实验声音的流派也更愿意使用稀疏破碎的节拍并制作短小的曲目，这让 Andre Gurov 的「4 Dimensions Of Intensity」（1997）那长达十分钟的声音实验成为了绝唱。网络时代，人们的耐心愈发有限，乐曲长度也随之变短。因此，不仅是「发展系」，长曲的数量也越来越少。「发展系」内在的问题也是这种音乐从未获得足够关注的原因：乐曲总是缺乏记忆点。相比较短小精悍的曲目和反复段落的伴奏，「发展系」确实更配得上「讲故事似的」这个形容词，但另一方面，强制性的变化和发展也会扼杀音乐的抓耳度。这着实是一个「发展系」制作过程中需要解决的问题。

「发展系」是极其小众的流派，它的「历史」也是破碎的，但其中的制作人的理想确实是有益的。为了让乐曲听上去更有趣味，为了让「器乐嘻哈」听上去不只是少了饶舌歌手的音乐，也为了让「器乐嘻哈」成为一钟不用依附于嘻哈的子流派，「发展系」中的每一个制作人都在以各自的方式探索制作不断变化的乐曲的方式。怎样让乐曲听上去连贯？怎样让乐曲的前后听上去像一个整体？怎样糅合不同的元素？怎样改变旋律和鼓点而又不会显得生硬？这些问题并没有一个万能解法，制作人们用各自的音乐给我们带来了不尽相同的答案。它们成为了「器乐嘻哈」中渺小却闪亮的点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