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事】| 说缅因 —— 人文篇(1)波特兰和朗费罗
今年貌似是个暖冬,缅因州入冬也迟。一些久不见面的熟人,也许此刻正站在窗前目视新雪落而又化,任凭四季悠然流转。如今我在纽约又逼仄了三个月,想起那处的空旷安逸,倒比当时身处其中的百无聊赖,反觉安然。
上三篇文章细谈了缅因著名旅游点二: Acadia National Park和Baxter State Park,碎碎念了湖边风景。描述时间多为春夏。
夏天确然是缅因州最好的时节,但秋天落叶缤纷时,也符合“我言秋日胜春朝”的期待。一到叶子开始变色,不少人就会查新英格兰地区的Foliage Map(叶子地图)—— 大概就和日本人追着樱花跑差不多,自北向南,观赏秋叶。除了自驾,也可以坐着水上飞机,俯视一番缅因州的无边秋色。(下为友人航拍照)

写到这里,我想对于缅因自然风光简介可以告一段落。—— 总之,无论是在林中散步,登山望远,还是沿着曲折悠长的海岸线,随处采风,都是一件乐事。
(友情提示社恐人士:只要离开风景点,孤绝十分易得。)
第二部分要说的,是缅因州的一点人文历史。这个题目很大,做不到也无意做到面面兼顾,只择其有趣者谈之一二。缅因州最“有趣的”地方,自然是波特兰 —— 不错,也叫Portland,请勿与俄勒冈州的那个混淆。
下图为缅因州曲折海岸线之不完全截图。—— 缅因海岸线曲折离奇,本身是非常有趣的地貌。除了东北边的Down East,譬如Cutler —— 尽管临海,但闭塞感和内陆差得不多外,笼统观察,缅因州沿海的大小城镇,无论经济状况还是风土人情,都是另外一种气质。—— 通俗点说,那就是城市化多了。在这些沿海城镇中,波特兰发迹早,规模大,至今仍是缅因州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城市,或者说,唯一一个还能称为“城市”的地方。:)

我对波特兰本无太多印象,但不定期总会去一次,当天来回 —— 在小镇呆久了,还是要去感受一下“城市”气息嘛。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具有新英格兰气息的海港城,而今是昔日耀眼辉煌早已谢幕 —— 现在说来几乎难以置信,在1840年代,波特兰曾经是美国最大外贸港,规模超过波士顿或纽约 —— 然而主要中心街道依然较为完整地保留了历史风貌。
经过岁月洗练,我总觉得新英格兰地区和美国别处相比,还是有着不同的人文底蕴。石砖地,砖房 …… 在波特兰还是沉淀下来了某种美感。无论商店还是餐馆,都有可圈可点之处。随心所欲散步闲逛半天,绝对不会感到无聊。加之近十年来,缅因州似乎又因为生活成本低廉,经济发展有所回温,波特兰也越来越多活力了。不过本篇我主要想写一个名人故居。

(1)朗费罗故居与朗费罗
去年十月,参加缅因州的马拉松赛,跑完后腿废了,头一次在波特兰住了一晚,夜里,走在石头路上,沿街餐馆泛出昏黄暧昧的灯光 —— 隐约之间,恍然身处欧洲。酒吧里不乏年轻靓丽衣着时尚的女孩子当招待 —— 这也是在乡村小镇难得一见的“风景”。不过逗留期间最大的收获却是一处历史名人故居 —— 美国诗人,朗费罗的故居。
朗费罗如今的名声远不如他在世时。主流文学界目前似乎都有这样一种“趋势”,似乎当年最流行的,不过代表了庸俗大众(甚至更恶意的称呼为“家庭妇女文学“)的品味。总之,用今天苛刻的文学评论眼光看,往往是乏善可陈的。—— 此处我无意反驳或维护如今的主流文学界观点,只是想说,期待“不朽”本来只是历史的巧合,而不是必然。
Anyway,回到朗费罗。亨利·沃兹沃思·朗费罗(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1807年2月27日-1882年3月24日)是土生土长的波特兰人。父亲是波特兰颇有名望的律师,虽然其家族可谓当地教养阶层的名流,但新英格兰清教徒的“名流”也并非是暴发户,所以故居本身也绝非什么“豪宅”,而是一幢随处充满着朴素与安份感的三层砖房。

到达故居时,是第二天准备要离开波特兰前的下午,天空阴霾下来,不久就下起了绵绵细雨。我本以为周日的下午,这样的地方不会对公众开放,不想刚进入缅因州历史协会(Maine Historic Society),工作人员就说:
“想去参观朗费罗故居吗?今天也有讲解员呢!”
—— 当即欣然点头。走到故居门口,摁了门铃,门即刻便被打开了,古旧的气息立时扑面,开门的是当日两位义务讲解员中的一位,一个年纪六十开外的银发绅士,一番寒暄后,自然要问我们是从哪里来,对朗费罗可有什么了解?实话相告:了解相当有限!—— 我只记得年少时读闻一多相关时,见到顺带一笔朗费罗,但其实并不了解。
讲解员倒并没有什么失望的表情,反而是笑了:没有了解更好,那参观完就是从无到有了。—— 之后的过程也确实如他所说的那样,这样一圈走下来,除了了解了朗费罗生平中的几个重要节点,同时也了解了不少当时的社会风俗与生活习惯。
朗费罗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在这里度过,即使以后在哈佛做教授,夏天还是会全家回到这里消暑度夏。父母过世后,这幢故居由妹妹安妮继承,安妮婚后第二年便不幸守寡,并且未再嫁,而是在这幢故居中一直生活到1901年生命的终结。过世前,她将故居捐赠给缅因历史协会,提出的条件是“保留一切原始状态与细节”,以此纪念她尊敬与挚爱的兄长。我们一走进起居室,讲解员就说:“起居室对朗费罗家族而言,不止是今天意义上的客厅,也是全家的活动室,游戏室,朗费罗家庭是个大家庭,八个孩子,可以想像在当时,这个空间的热闹之处;然而同时,它也是‘停棺室’,在这里,朗费罗告别了许多亲人,包括他的父母,他的妹夫(安妮的丈夫)……”
在参观故居的过程中,我一直心怀着一些感触。
我的第一个感触,是缅因历史协会对故居的用心保护。—— 我想这份用心,除了有文物保护者的操守之外,也有那份为朗费罗这个家乡人的骄傲。安妮过世时留下的家具全部纹丝不动,按照旧照片等资料,尽量按照当时的状态摆放,除此之外,甚或找到了当时壁纸的购买记录,又通过这条线索找到伦敦一家壁纸商店 —— 很神奇的是,这家店不但依然存在,居然还在生产出售朗费罗家的那款壁纸图案。—— 以此来最大程度的忠实“复原”当时的内部装饰。

我的第二个感触,便是也许一名严肃的诗人是注定不能拥有太多世俗的幸福的 —— 即便表面拥有,内心也总是在煎熬精分。朗费罗一生两次失去爱妻,第一位妻子随他在欧洲游学期间,因流产大失血而身死异国,第二位,则因为火漆落到衣服上,意外烧死,而朗费罗在扑火救妻的过程中,也严重灼烧了他的脸部 —— 从此他留起络腮胡子,以遮挡残破的面容……

放到今天,我们已经很难想象当时的生命之脆弱 —— 即便是“特权阶层”,一次今天看来微不足道的细菌感染,就可能让一个素来健康的年轻人陷入绝境。而也正因为这类真正意义上的生死无常感,让过去的文学 —— 尤其是诗歌方面,似乎更能让读者体会到诗人一颗敏感的心灵,至于其表达反而是其次的。
(2)一个关于911的插曲
离开故居前我买了本协会自己出的关于Longfellow House的一本小书。翻开它,大概是要之后三四个月的事情了。不想读到最后吃了一惊。在此我也要记录下来这个插曲 —— 协会的某位讲解员在本书最后写下的她的亲身经历。
她说,2001年9月10日的下午三点,她在故居迎来了今天参观的最后一批客人,其中有两位是一起来的,一位因为装着义眼神情冷漠而显得有些与众不同,另一位则看上去友好又热情,他们和别的游客一样,认真地听完讲解,最后和她握了手,那位看上去友好的,还很激动地握着她的手,晃动了三次,表达了十分的感谢。—— 然而这一天,就像所有她讲解的一天一样,并没有太多不同。
第二天,9月11日上午九点,她在早间新闻里看到两架飞机撞击世贸中心的突发事件,由于十点是她第一场讲解,便急匆匆地带着一个小便携电视去了历史协会,此时,第一批游客已经汇集起来,有很多人奔波在旅途中,根本不知道在纽约正发生着那样的事,大家都紧张地盯着她带去的小小的电视机屏幕,等待着时时更新的新闻。一个消息出现了,两位恐怖分子,就是搭乘早上六点的航班由波特兰飞往波士顿的。紧接着,电视画面给出了波特兰机场安检口的录像 ——
就是昨天那两个游客!那个装着义眼的人(Atta)和那个紧握着她的手晃动了三次的人(Alomari)!
—— 读完这段,我一时不知如何评价。两名恐怖分子,在人生最后的24小时内去做的一件事中,竟然有一件是去朗费罗 —— 一个美国诗人 —— 的故居参观。无人知晓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我只是想到朗费罗最有名的诗歌《人生礼赞》——
译文/杨德豫
人生礼赞 A Psalm of Life
——年青人的心 —— What the Heart of the Young Man
对歌者说的话 Said to the Psalmist
不要用忧伤的调子对我说: Tell me not, in mournful numbers,
“人生不过是一场幻梦!” "Life is but an empty dream!"
昏睡的灵魂无异于死去, For the soul is dead that slumbers,
事物的真相和外表不同。 And things are not what they seem.
人生是真切的!人生是实在的! Life is real! Life is earnest!
它的归宿决不是荒坟; And the grave is not its goal;
“你本是尘土,必归于尘土”, "Dust thou art, to dust returnest,"
这是指躯壳,不是指灵魂。 Was not spoken of the soul.
我们命定的目标和道路 Not enjoyment, and not sorrow,
不是享乐,也不是受苦; Is our destined end or way;
而是行动,在每个明天 But to act, that each to-morrow
都超越今天,跨出新步。 Finds us further than to-day.
智艺无穷,时光飞逝; Art is long, and Time is fleeting,
这颗心,纵然勇敢坚强, And our hearts, though stout and brave,
也只如鼙鼓,闷声敲打着, Still, like muffled drums, are beating
一下又一下,向坟地送丧。 Funeral marches to the grave.
在这世界辽阔的战场上, In the world's broad field of battle,
在这人生巨大的营帐中; In the bivouac of Life,
莫学那听人驱策的哑畜, Be not like dumb, driven cattle!
要做一个战斗的英雄! Be a hero in the strife!
别指望未来,不管它多迷人! Trust no Future, howe'er pleasant!
把已逝的过去永久埋葬! Let the dead Past bury its dead!
行动吧--趁着每一个今天! Act,---act in the living Present!
赤心在胸中,上帝在头上! Heart within, and God o'erhead!
伟人的生平昭示我们: Lives of great men all remind us
我们能够生活得高尚, We can make our lives sublime,
而当告别人世的时候, And, departing, leave behind us
留下脚印在时间的沙上; Footprints on the sands of time;
也许我们有一个兄弟 Footprints, that perhaps another,
航行在庄严的人生大海, Sailing o'er life's solemn main,
遇险沉了船,绝望的时刻, A forlorn and shipwrecked brother,
会看到这脚印而振作起来。 Seeing, shall take heart again.
那么,让我们起来行动吧, Let us, then, be up and doing,
对任何命运都敢于担戴; With a heart for any fate;
不断地进取,不断地追求, Still achieving, still pursuing
要学会劳作,学会等待。 Learn to labor and to wait.
—— 行动吧 —— 趁着每一个今天!
—— 要做一个战斗的英雄!
—— 我不知道恐怖分子有没有了解过朗费罗,或至少读过他的诗。但我知道这两个恐怖分子并非不学无术之徒,相反,他们沉着冷静,又大胆聪明,然而,然而!—— 我也并不想再评论更多,如果他们读过《人生礼赞》,我想他们终究是曲解了诗人的本意。
————
今年就快要过到尾声了,回想起波特兰,现在总会首先想起朗费罗的故居。
遥想盛夏之时,朗费罗夫妇带着孩子们回到童年的故居消暑,那幢老房子又焕发了生机与活力,诗人则会带着便携写字板,散步到海边,听着海浪拍空,遥望灯塔闪烁,灵感来时,便坐下来打开写字板开始创作,譬如《潮涨潮落》:
潮漲兮,潮落兮TheTideRises,theTideFalls
译文/廖康
潮涨兮,潮落兮。Thetiderises,thetidefalls,
天黄昏,暮鸦啼。Thetwilightdarkens,thecurlewcalls,
褐色海滩潮又湿,Alongthesea-sandsdampandbrown
行人上城赶路急。Thetravelerhastenstowardthetown,
潮涨兮,潮落兮。 Andthetiderises,thetidefalls.
夜幕降,千家寂。Darknesssettlesonroofsandwalls.
海扬波,不停息。Butthesea,theseainthedarknesscalls;
浪花小手白且柔,Thelittlewaves,withtheirsoft,whitehands,
抹去沙滩人足迹。Effacethefootprintsinthesands,
潮涨兮,潮落兮。 Andthetiderises,thetidefalls.
天破晓,马夫起。Themorningbreaks;thesteedsintheirstalls
圈中驹,嘶又踢。Stampandneigh,asthehostlercalls;
夜去昼来仍如故,Thedayreturns,butnevermore
行人一去无消息。Returnsthetravelertotheshore.
潮涨兮,潮落兮。 Andthetiderises,thetidefalls.
但更愿想起受不了弟妹们的喧闹,多愁善感的小朗费罗躲在阁楼上望着天空,八岁的年纪便写下了《雨天》那样的诗:
雨天 The Rainy Day
译文/杨德豫
这一天又冷,又暗,又惨淡; The day is cold, and dark, and dreary;
雨下着,风也刮个不倦; It rains, and the wind is never weary;
藤萝依旧缠绕坍塌的墙垣, The vine still clings to the moldering wall,
每阵风,都吹落枯叶几片, But at every gust the dead leaves fall,
这一天又暗,又惨淡。 And the day is dark and dreary.
我的日子又冷,又暗,又惨淡; My life is cold, and dark, and dreary;
雨下着,风也刮个不倦; It rains, and the wind is never weary;
思绪依旧缠绕坍塌的以往, My thoughts still cling to the moldering Past,
青春的希望在狂风中吹散, But the hopes of youth fall thick in the blast,
日子过得又暗,又惨淡。 And the days are dark and dreary.
平静些吧,忧伤的心!休要嗟怨;Be still, sad heart! and cease repining;
乌云后面依然是阳光灿烂; Behind the clouds is the sun still shining;
你的命运是人类共同的命运, Thy fate is the common fate of all,
人人的生活都会落入一些雨点, Into each life some rain must fall,
总有些日子又暗,又惨淡。 Some days must be dark and dreary.
———————
总之,如果路过波特兰,停一停,应该会有收获。
下篇,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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