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重的艺术——宁波东钱湖华茂艺术博物馆外观重量感策略浅析

近日，有幸受SXC兄邀请，与ZW、DPH,以及从南京赶来的ZSN一道，去宁波参观西扎老爷子（Alvaro Siza）的新作——宁波东钱湖华茂艺术博物馆（下文简称华茂馆）。

西扎之前在国内一共做过两个项目：淮安的实联化工水上工厂、杭州的中国国际设计博物馆，华茂馆是第三个。淮安那个虽在老家，但尚未有机会进去看过。杭州那个在完工前没有人工照明的时候就摸黑溜进去看过，阴天加上天快黑，让我见识了西扎那些天窗和高侧窗对空间氛围的塑造作用（图 1），某种程度上影响到了我后来的一些创作。后来正式开放后每次去都是人头攒动，布展也都较满，很难安静地仔细体会建筑空间本身，更别提对细部的琢磨了。而这一次来看华茂馆，不仅是正式开放前的小范围预约参观，而且有幸请到了从一毕业就作为甲方建筑师参与这个项目近七年之久（其中驻场了三年）的CTY同学（实名表示佩服）领着我们参观并一路讲解。 6000方左右的小馆，扎扎实实看了三个小时，实在是赚大了。

图 1 2018年摸黑进去的西扎杭州项目（本文照片如未注明来源，皆为本文作者拍摄）

来之前已经在《建筑学报》最新一期读了西扎本人关于这个项目的设计介绍以及青锋的评论，对于平面布局、面积分配、功能流线、结构形态等有了一个基本了解，可现场看还是有太多地方让人直呼高手。这些感受如果都说一遍，文章体积将大的比较可怕。因此本文想先就其外观的重量感试着讨论下西扎的操作策略，其他方面待日后有机会再单独成文论述。

建筑的场地位于紧邻园区主入口道路西北侧的小块丘陵坡地，虽然正南方向离东钱湖的一个湖湾岸边不远，有不错的观湖视线（图 2）。但通廊所在的丘陵凹口正好是一条园区主机动车道，场地西侧抬起山坡上几个豆浆大叔的实验性混凝土小别墅，西南侧西扎自己设计的几栋小别墅以及东南侧一路之隔的更为风格化立面的豪宅别墅将看湖的视线通廊压缩成很窄的一条（图 3）。虽然有看起来是个重要景观的“湖景”，但由于距离和视角的局限，湖景无法成为整个建筑的核心对外风景，而其他方向的自然景观又是如此碎片化、建筑物们对土地的占用一看就是地产开发价值逻辑下的产物，和土地本身的品质、格局几无联系。因此，对土地极其敏感的西扎老爷子，如果一定要在这块小基地上盖一个7000方左右不大不小的房子，那么外部封闭、内部丰富的一个集中式体量似乎是个顺理成章的结果。而这个动作，将几乎所有的外部问题都集中在了一点：如何处理这个巨大的实体。

图 2 区位（©️建筑学报）

图 3 从门厅透过玻璃窗往正南方向湖面看去的景象，左侧为风格化的别墅豪宅，右侧草坡上方为豆浆叔小房子，中间道路方向被主动以几棵新栽的乔木遮挡。

这个封闭的实体如果最终以“重”的方式呈现，那其超尺度的厚重体积将对入口和周边场地的建筑造成一种强大的压迫。而把这个体量做细碎，虽然可以从形体上显得轻一些，但又会失去一个美术馆应该具备的超越日常的抽象性与精神性。只有在保持足够尺度的完整抽象体量的基础上，将重量感减轻减轻再减轻，轻到一种抽象的、几乎无“物”的临界状态，美术馆与外部纷杂细碎的环境才能获得某种平衡的共存状态。

为了达到这种轻的状态，西扎从材料与构造，形体与场地以及平面，从物理层面到现象层面，全方位地为美术馆“减重”。

1.材料及构造

首先，选择一种轻质的材料，是最直接的轻量化操作了。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西扎第一次在其建筑立面如此大面积地使用金属波纹板这种轻型材料。这种材料因其波浪形的截面，得以用超薄的厚度获得足够的界面强度，这种超经济的材料特性使得它大量使用于工业建筑的快速搭建中。因此，轻薄便成为这种材料的天然属性。而从视觉上看，深色波纹板的竖向细密凹凸韵律，与平滑的混凝土甚至平板金属幕墙相比，在中观层面有着更低的材料密度呈现，而且其轻薄的天然属性又暗示了背后金属龙骨的构造特征（虽然事实上其龙骨背后充满了厚重的混凝土剪力墙甚至巨大的混凝土箱梁）。更进一步，西扎将金属波纹板单元以竖向缝对齐，横向缝错缝的方式搭接（图 4）。这种打断横缝的拼法让所有板片单元以失重的方式悬浮在立面上。波纹板部分上下两端以超薄的不锈钢板与波纹板外沿对齐收边，既从功能上阻隔了上部的雨水进入幕墙后方，也从视觉上将波纹板上下抖动的边缘以最轻的动作收头，在形体的上下边缘保持抽象性。上下收头不锈钢板的构造极其精妙（图 5、图 6、图 7），特别是下部泄水孔的排布和孔后立边的位置和光感，让泄水孔也参与了视觉的微妙调动（图 8、图 9）。这些都指向了轻——轻的材料，轻的构造，轻的视觉表现。

图 4 金属波纹板肌理及拼接方式

图 5 波纹板上部收边的企口不锈钢板及上表面平头内六角固定螺丝

图 6 金属波纹板底部不锈钢板收边细部1 收边不锈钢板上用来排水的小圆洞以及隐藏固定点螺栓的通长凹槽

图 7 金属波纹板底部不锈钢板收边细部3（注意不锈钢片的焊接以及槽左侧顶面的混凝土表面——纯平，没有任何分缝。）

图 8 金属波纹板底部不锈钢板收边细部2 一小段竖向立边退在水平板边缘之后，既收掉了抖动的波纹板底边的制作和施工误差，也为视线从下方穿越小圆洞提供明亮的反光。

图 9 间距相等的圆洞和透过圆洞后的竖向立边反光亮斑构成视觉边缘的韵律

2. 形体与场地

首先，西扎将整个体量分成上下两部分：将一个近20米高的巨大体量悬挑着放在底部收缩的基座上（图 10）。道路一侧的两段弧状立面的下沿悬挑面完全水平，而场地标高是沿着山脚往湖面方向呈缓坡下降的，坡地和波纹板立面水平下沿的高差逐渐变化（图 11）。这种变化，不仅揭示出场地的坡向特征，还刻画了一种脱离地面的悬浮水平感。而为了强化这种水平性，西扎在平衡下方内缩的落地窗扇的公共性尺度同时，将这个悬浮体量的下沿水平面相对于室外坡地降到1.8米高（图 12）。从园区入口的坡地高处一路往下走，这条水平线和人的相对高度从膝盖逐渐变化到腰部、头部，一直“抬升”到一个成年人向上伸手差不多可以够到的高度。因此，人的视觉几乎以身体触觉的方式在感知这条水平线。当观者靠近立面（事实上是被草坪上与外挑立面平面投影接近的混凝土边界引导着靠近），观察波纹板立面的下方不锈钢板收边时，你会发现内侧的混凝土顶板竟然毫无模板接缝，一种极强的去材料化的抽象感消解了混凝土的重量（图 13）。为了达到这个效果，施工此处模板时竟然在常规模板上密拼敷设了用于手机屏幕贴膜的钢化膜（图 14）！

图 10 从园区主入口进入后看到的美术馆形体 （©️宋鹏）

图 11 底层转角的超长玻璃界面与外部地形的渐变 ©️侯博文 建筑学报

图 12 悬挑部分的高度与地形的微妙变化，窗下沿为水平面，左侧挡土墙和右侧窗之间为与窗下坎同高的室外草坪。

图 13 与波纹板下方不锈钢收头钢板齐平的完全无缝的混凝土顶

图 14 给模板上敷设手机屏幕贴膜 ©️成天颖

与此同时，上部封闭体量的平面轮廓被处理为平滑曲线并圆弧倒角，只在背后靠近观众主入口和vip入口处出现两次折角的转折面。这样的平面轮廓以柔软的转折疏解了常规立方体平面转角处积聚的巨大张力，同时在日光下没有强烈的明暗分界线，体积感得到弱化。而平面上最长内凹弧线的方位朝向正南偏东（图 15），也进一步让这个最长的主立面在全天的日照时间里保持一个相对稳定的光影状态，周边环境中刻录时间的光影变化几乎在外立面消失了。体积和时间的取消，让三维形体向二维界面塌缩，立面似乎变成了一个卷曲站立的纸片。这是对体量进行的再一次减重。

图 15 倒角的平滑圆弧平面轮廓

3．平面

在悬挑体量下内收的基座部分，与公共道路平行的两个面是超大长度的转角连续开窗，浅白色玻璃窗框的脆弱感挑战着观者对上部重力支撑的认知（图 17）。不仅如此，在平面上，往地下一层去的长坡道也同时沿着带转角的大落地窗布置，从外部完全看不到内部的地面。而在这个连续长窗的外部，同样有一个混凝土挡土墙在外部坡地和落地窗之间创造了一块相对场地坡面下沉的室外平地（图 16）。 这种同时取消窗框的内外地面的做法，让真正的承重结构的视觉深度不可辨识，进一步让上部巨大体量的重力从视觉上无法传递到大地。上部体量如气球般轻盈，在傍晚亮灯时尤其如此（图 18）。

图 16玻璃窗扇内外的下沉，红色为内部往下的坡道，蓝色为室外比场地坡地低的平地。底图©️ 建筑学报

图 17 仿佛由窗框支撑的上部立面

图 18 “基座“从园区入口方向看，转角往两侧都是大面积浅色窗框的玻璃界面

相对于之前西扎常规的“重型”建筑，华茂馆在把重做轻层面做足了功夫，体现了老爷子深厚的功力。但不管是场地、形体、材料、构造还是平面等手段，都绝不可能仅仅是为“轻”这一个目的而实施的，那将造成对西扎的建筑哲思可怕的简化与贬低。本文只是非常集中深入地探讨了华茂馆沿路所谓“正面”的体量与轻重的操作问题，所分析的点也都是从哪些多目的、多功能的动作中，寻找影响体量的重量感的那部分内容，从而作为一种自我学习的路径与方法。

2020.1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