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水艇的秋日之旅

古书中有一句话我很喜欢，“鱼龙以秋日为夜。龙秋分而降，蛰寝于渊。”秋天是水族的夜晚。那些纷乱的鱼群，奔跃倦了的海豚，负载山丘的巨鳌，乃至鲸鲵蛟龙，在清秋的凉意中，都深深地沉下去，潜入夜一般的深渊，开始安眠。那里极黑极静，太空一样寥廓。古人叫水面为“鱼天”，意谓鱼类仰望中的水面，如同我们所见的天空。秋天时水底的天空也暗沉，有一些阴翳，也许是残荷与漂浮的黄叶。

我贪恋秋天的睡眠，总是睡得特别沉。睡前把开头那句话，连同“疏星澹月鱼龙夜”、“潜波想巨鱼”等句子抄几遍，尤其安适。像我在小说中写过的那样，我小时常把房间想象成潜艇，睡前在海中漫游一会。潜艇打一束细细的光，照见海底的山脉与沟壑。舷窗外有时掠过巨大的鳞片、鬐鬣或触手，都凝然不动。大家都睡熟了。潜艇悄无声息地穿行而过。微量的恐惧让被窝更舒适，增添了睡眠的香甜。这习惯保留至今，偶尔失眠时，就潜入深蓝的寂静，用虚幻的海水融解一切琐细的烦忧。也许世间某处有只鲸鱼，曾梦见一枚小小潜艇，顶着一线淡黄的光，转悠了一阵即远去了。也许醒来后它还记得，只是不明白那是何物，因何而来，向哪里去。

今年夏天过得颇不顺（好像大家都不顺），纷扰稍定后，终于迎来了淡淡秋光。这个秋天，我的第一本小说集上市了。书名即用其中一篇小说的题目，《夜晚的潜水艇》。收到实物后我倒没怎么看，只是摸摸封面（手感挺好），置于书架上（虚荣地将它放在两册杰作之间，贴着我崇敬的名字），不时抬眼看一会。深蓝的书脊上，沿着书名升腾起一簇细小的水泡，如同一道微型的深渊。

书中收录的小说，写于2017年初秋到2019年夏天。当时我住在一个叫武夷花园的地方，临街有一处小广场，黄昏时我常在广场边的石凳闲坐。有时拿瓶黑啤，在渐暗的天光下慢慢地喝，开始胡思乱想。许多篇目在那里生成或敲定。那时语句在我脑中飘拂，四周的人群楼厦化为乌有，我浸在一种兴奋又迷蒙的状态中，渐渐窥见故事的脉络，乃至细部的词语。然后是漫长的散步，骤然的动笔，得意和不舍，修改和再次修改，纠结和纠结后的舒心，这几年中我经历了多次，我想那是我生活中最接近自由与狂欢的样式。其他时候，我只是极其平常地生活，经历平常的哀乐。今年状态不佳，久未动笔，我尤其怀念那个在石凳上发呆的青年。

出版的过程中，这些小说几乎没怎么改动，仅稍加打磨（因为已打磨过多次）。其间我一再重读，细碎的得意和遗憾交替闪过，更多的是久违的安宁。我无法说它们是多了不起的作品，但确实是我长久以来想写的东西，愿意栖身于其间的秘境。想到它们结集成册，被配送到素不相识者的手中，我倒没感到初出茅庐的作者们常说的那种忐忑（让我忐忑的文字我会默默销毁的），反倒有一种终于抵达后的平和。好像过往时光、渺茫心绪，都收进这一册实体中，有了轮廓与分量，裹以封皮的一片深蓝，再无飘逝之虞。它将填入远方某处书架的一角，习惯那里的幽暗，并偶尔被展开在灯光下，为某人提供片刻的游离——这事想想有一点神秘的意味，也挺美好的。

这两三年中，尤其要感激的是各位友邻的支持。每篇小说都收到不少认真的评论，让我非常感动，类似的鼓励我从未在别处获得过。我是个生活圈子封闭、容易自我怀疑的人，他人的声音让我得以确定，我在暗中营造的一切并非蜃楼。

希望初读或重读此书的朋友，收获愉快的阅读。

再次感谢。

夜晚的潜水艇

8.3

陈春成 / 2020 / 上海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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