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街:历史从未离我们远去
七月的上海湿热到让人烦躁,刚入职的我体会到了社畜生活的不易。不得不说,上海算得上是一个有历史的城市。上百年的历史也是历史,足以让人们感受到它的沉重。
街角常能看到老房子,走过的时候我常常驻足,思考一百年前的这里,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呢?
历史与人是有距离的,但这个距离远远没有那么远。
我上小学前,曾在爷爷当校长的乡村小学里发蒙。那所小学建立于整整一百年前,前身是我家的私塾。家中一位在上海做实业的家族前辈,对国民革命心灰意冷后退隐故乡。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呢?他为何要变卖家产在家兴办小学呢?是因为一位朋友倒在了北伐的路上?是因为得罪了上海的哪个大人物?当年他可能就在我此刻驻足观看的某个老房子里与别人谈生意。
再晚些,在疯狂的七十年代,我外公曾因为负伤而被部队安排到上海养病。在他的口中,我听到了一个与书本中不同的七十年代的上海。他口中的上海,平静安详。即便在那个时代,在他看来也是顶时髦的大城市。从新疆的茫茫戈壁来到上海繁华街头的他,驻足在街头长叹不已。
这一切与五十年后的今天形成了完美的映照,我也从新疆的茫茫沙漠离开了,在和他一样的年纪,站在了繁华的上海街头。同样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同样的地方,同样暗流涌动的世界。
1991年,我的导师在日本拿到了博士学位,刚刚回到了上海。登上祖国土地的时候,他恍如隔世。他告诉我:“好像时光倒流了20年,上海与东京比,落后了20年。但当时很兴奋,觉得可以大展拳脚了。”
一年后,浦东新区设立,上海的经济开始起飞。又过了一年,上海的第一条地铁线开通。城市轨道交通正是他的研究方向,他也确实开始大展拳脚,这30年对他来说是成果丰硕的30年。
而正是上海第一条地铁线开通那年,我父亲第一次来到上海。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工程师,他参与了浦东新区的建设。
在他看来,上海是新奇的:“上海还是不一样,我虽然是在南京读的大学,但去上海还是被吓了一跳,好多高楼。那时候咱老家那个县城,最高的楼才四层。”
在上海的火车站,他怀着激动的心情给自己的新婚妻子写信讲述自己的见闻。一年半之后,我出生了。二十五年后,我来到了上海工作,这对我来说是一座陌生的城市,但我能感受到自己和它的联系。
我住处的楼下有家咖啡馆,咖啡很便宜,再添几块钱就可以得到一份甜点。我就是在那里读完了这本书,《东西街:灭绝种族罪和危害人类罪的起源》。
我读书的时候,会记住读书的场景、气味,以及当时的心情。这些东西会共同烙成我生命中的体验。读着这本《东西街》,潮热的天气带来的腐烂气味混着咖啡的香气,我脑中想的却是上海、我的家族史。书里的内容不断提醒我,历史与我并不遥远,每个人的命运和时代都联系在一起,而时代把我们串联在一起。
但这本书其实是一本法律史著作,作者所讲述的话题很沉重:危害人类罪和种族灭绝罪的起源。但这本书有着卓越的文学性,完全可以当成一本第一人称视角的小说来读。也难怪它能拿到这么多非虚构文学的大奖。
这本书的体例很有趣,作者选了九个不同的人为切入点。这些人中有作者本人的外公,有著名的法律学者,有与自己家庭发生或交集的陌生人,也有被审判的纳粹他头目。作者去探究这些人的经历,像是一个侦探一样去寻找线索,拂去历史蒙在老相片上的灰尘,而后展现出了普通人在特殊时代的图景:笼罩在纳粹阴云下的欧洲。
今年是纳粹党成立一百周年,与纳粹相关的书籍集中出版,豆友们纷纷说今年是纳粹年。但历史离我们实在是太近了,近到我们稍稍在生活中探访一下,就能找到历史的痕迹。而我们又太容易忘记了,哪怕是自己的记忆,也常常蒙上尘埃。
的确,历史太沉重了。作者的笔触温和动人,娓娓道来,但那些故事仍旧让人窒息。他用平实的语言描述着波兰小城利沃夫里那些人平静温和的生活。他描述那些人的童年和成长,语言充实丰满,让我足以想象那种生活。他笔下的琐碎并不无趣,反而妙趣横生。主妇的牢骚,学者的虚荣,真实得可爱。但读的时候我是揪着心的,因为我知道,出现在这本书里的人,往往有着沉痛的伤。第一章的主角莱昂,亲友几乎都死于纳粹的屠杀。而第二章的主角劳勃拜特,家人也消逝在那个年代的波兰。
我们又能怎么苛责容易忘却的人们呢?书里第九章那个女孩的话还萦绕在我的耳边:
她听到了,也明白了。她选择在这一刻来解释她采取的对待过去的态度:缄默不言并铭记在心。“我想让你知道,我并没有忘却这一切。”这是她的原话,她目光坚定地直视着我。“只是我很久以前就下定决心,我不愿想起这段日子。我并没有忘却。我是选择了不想起。”
书中的角色们有的身居高位,有的隐没于历史中。但作者精心地将这几个家族的故事联系在一起,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人们的命运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的我们,是无法挣脱这种紧密的联系的。在疯狂的时代,尤其如此。我们人类不是一个完美的物种,我们会因怯懦而陷入狂热,因为恐惧而开始憎恨。我们潜意识里知道所有人的命运是联系在一起的,但还是会随波逐流,成为一个沉默者甚至加害者。不过我始终提醒自己,要对人类有信心,对自己有信心。
在上个世纪的疯狂年代中,有劳勃拜特对个体命运的共情,有莱姆金对群体的悲悯。两个命运坎坷的学者,在黑暗时代的尾声将两个罪名写进了人类的历史,提醒我们作为人类的良心。
在新疆求学时,一次我与老师前去牧民村调研聚落。那是一个崭新的牧民安居点,村口有一个游牧转场的大车模型,不过已经成了装饰品。老师在模型前驻足良久,而后抚摸着车的轮子对我说,这是个残酷的高度。
历史上来到这里的征服者,如成吉思汗、康熙和乾隆,他们会把比车轮高的男子全部杀掉。
这就是我们的历史,听起来不免有些让人悲观。但随即我导师拍拍我的肩膀,告诉我,从历史的尺度上看,人类的道德水准一直是在进步的。至少从统计上看,暴行是在减少的,他选择相信人性,对未来乐观。这是一个经历过黑暗时代的人的选择,所以我认为这种乐观不是轻浮无知的。
悲观和乐观是需要放在时间的尺度里去考量的。对于人类这个整体来说,相信进步主义或许没有错;而我们短暂的一生中,会经历时代带来的起伏,会有堕入黑暗的时可。但不管生活在什么样的时代,我们都可以选择过有尊严的生活。守住作为人的良心和底线,这只关乎于个人的选择。而人类作为群体的尊严,是一个个真实的人的选择所构筑的。
这本书之所以引发我强烈的共鸣,是因为我可以理解作者的心情。他游走在档案和资料之中,拂去历史的灰尘看到人类历史上黑暗时代的图景。但他的眼睛穿过人性的黑暗,看到了其中个体的尊严。
历史从未离我们远去,人类的良知和尊严是需要被反复提醒的。危害人类罪和种族灭绝罪这两个罪行,在空间和时间上距离我们都并不遥远。如果你像本书的作者一样,沿着自己的家族史向上探寻一二,或许就能发现自己和历史的真实距离。
去新疆求学之前的那个寒假,我和父亲在杭州街头偶遇了一位远房亲戚。几句寒暄之后,又匆匆告别。那位亲戚的爷爷是我爷爷的堂兄,与我家亲缘关系虽远,但我爸上学的时候曾受过那位老爷子的关照。当时我爸借住在老爷子家里,喜欢听他讲过去的事情。我爸告诉我,那位老爷子是家族中最早离家求学的一批人,民国时曾在南京教书,曾亲历了南京的沦陷。于是借我爸的口,我又听到了一段家族往事。
老爷子当时与涌出南京的难民一起先到了南昌。为了落脚他在当地的学校求职,穿着难民的破衣服上台试讲,惊艳全场。文笔和谈吐偶然得到了一位大人物的赏识,于是机缘巧合下被推荐去给政府要员当文秘,随着战时政府迁往了重庆。
当时他经常陪同官员去大后方考察,在云贵一带走访了很多地方。他对一件事印象非常深刻,在酒桌上,他和一位同僚谈论当地的民族政策,同僚觉得有些施展不开拳脚。同僚提到历史上镇压土司叛乱的时候,会因为窝藏叛徒而将一整个寨子的人杀掉。
“当地人闻风丧胆。”那人说道。
那个同僚眉飞色舞的表情刺痛了老爷子,他实在难以如此平静地谈论杀戮,因为两千公里外,三十万南京同胞尸骨未寒。时代洪流下,与逝者相比,他们只不过是运气好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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