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例自白
在陌生的城市反复游荡,是主观视角,眼里闪动着人们的饮食迷色。男男女女的上班族穿好制服结伴出行,迎向朝阳,他们全都那么活泼,街角的水果摊,像回廊般绕成一圈的街巷和菜场,大家都在吃饭、都热爱饕餮,刚出炉的烤鸭,喷香的炒饭,还有被吸溜的拉面(尽管我闻不出也听不见,但却可以从每个人的神态与动作中确定无疑地捕捉到那些讯息),直到最后自己竟也忍不住在小店的门槛边坐下,来上一碗炒饭。虽然我能感知到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但内心却是兴奋地看着老板在切配菜色,期待能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惊喜。
我在干吗?我在异域追踪自己所爱之人。
某个极其偶然而诡秘的时刻(在梦中被隐去),我获知我所要寻找的人居然就一直生活在我暂时租住的那栋公寓楼里,具体来说,最实际也最可怕的情形就是,她就睡在我那一墙之隔的天花板上。陈旧的电风扇吹着、转着、抖动着,我每天呼吸的其实都是她的梦呓,我却毫不知晓。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们没有彼此认出?简直有无限次的机会我们互相擦肩而过!难道是因为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我早已经忘了她的模样?可我却半生时间都在茫茫世界里转圈,而她也根本从未在乎过我。 她绝对不曾预料,身下的心在狂跳。 要怎样确保带万无一失的逮住她,要如何证明给她看?我又在城市里辗转,流连过那些已经熟悉的风景,脑子里反复排练着预想的对质,所有可能冒头的突发状况,就这么茶饭不思地想啊、想啊、想啊……甚至忘却“心上人”就在伸手可及处的“事实”。这个从不肯袒露面目的男人真的遗失了近在眼前的机会。追寻本身成为灵魂的纯粹,肉体在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跋涉中回归无望的徒劳。 沉溺于梦境的我还没等到做出行动的一天,还没等我清醒过来,手机震颤,猛然间灌满了她发来的讯息。我只觉胆寒。她是怎么找到我的网络账户的,她是怎么确认我的,她怎么会知道我就在她屋下。她在聊天页面里先发制人,单方面摊牌的那些过往的记忆,都是我这么多年苦苦搜集来的铁证,这下子全都扭曲成歇斯底里的、疯狂的、病态的咆哮。我哪里敢点开她大段大段的语音呀,我害怕自己听见地狱的呻吟。 屋子里的家具都在颤抖,楼上的房间传出诡异的巨响。 我什么也来不及想。我告诉自己,来不及了,算了,不管了,爱咋咋地,就这样吧!就这样当面对决吧,把想说的、想做的都弄个清楚。我开始飞奔上楼。说来奇怪,那栋高层公寓没有电梯,虽然我一直听其他住户说,这栋楼是有电梯的,但它很大,它的结构非常复杂,想要找到电梯不是一件容易事。何止是不容易,我就没有在我住的那一侧找到过电梯,而是每一次来回都要,都要一步步踏过那些设计怪诞的长长的楼梯……现在我能听清那些楼梯的声响了,是铁的脆响……是冷冰冰钢铁的哀嚎啊,似乎那些原本还负重前行的无机物瞬间就化作腐绣,吱哇乱叫,我不管不顾地加快步伐,一头冲进了楼上的房间。 门没关。 没有丝毫犹豫,仿佛与生俱来就懂得了抓捕的套路,不用学习,无需教授,受创的意志在虚无的空洞里自然扫荡。我脱口而出,大喊她的名字,她的真名,蹦出幕布的却不是愤恨的音节,而是一张张白纸黑字上写下的她的名字。这里是她,那里是她,哪里都是她,墨色的河流越来越大,越变越大,越来汹涌和狂暴,直至把整个眼眶都给吞噬。可我喊出的,并非我记了一生的名字 完全不对。 怎么回事?我在向谁呼喊? 一片凌乱,年轻女孩的独居地,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的堆积物,还残留着无名油脂赋予的粘腻。她的笔记本、她的书、她的画,我满腔怒火掀开的床单下她带着热气的内衣裤,旁边倾倒翻覆的小包,全都在,好像刚刚才有人发起了一场逃亡。 唯独没有“人”。 这时已经转变成了第三人称视角,梦中的男人有了容貌,平静地在异性的房间内向外眺望。窗户洞开,阳台就在床畔,纱帘飘动,街上熙来攘往。终于回头,握紧空空如也的拳头,想起手机落在了别的地方。镜中楼阁所不能到达的方向。 又是个艳阳高照的晴天呐。 …… 我还在陌生的城市流浪,是主观视角,眼眸里闪动着人类的贪婪异色。流连过那些铭记在心的风景,充满活力的上班族与我擦身而过,背后全是无拘无束、快乐自在的朗朗笑声。菜市的卤味摊前,什么也没买,只是看,烤熟的鸭子漂漂亮亮,神经抖擞地一跳,就在眼前,蹦出几十厘米远,翅膀时不时扑扇着。 梦失去了居所,我已经不确定自己多少天来是怎么度过的了,只记得在街边独坐,一语不发地看着人聚人散。这是一座没有手机的城市,唾弃电子通讯的部落,大家都专心致志地奔波忙碌,互相招手致意,从来也不埋头在虚无的世界里。 多么美好。羡慕已极。 没有网络,就不必探问目的。如同这是旧日的黄金年代,想象刚从海外征战中归来的孩子怅然若失,正躺在街角的长椅上久久休憩。可以肯定,显然还会有一个该死的白人老头(还穿着背带裤!)跑过来对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指指点点、指手划脚,并且对他说—— “嘿~我也是上过战场的人。告诉你,孩子,这些人,这所有的人,不…他们根本就不懂战争。他们根本不明白,战争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到部队去是想要给自己的心灵寻找寄托。但是那个寄托一旦失去,就永远找不回来啦。想到这一点,我的心都要碎了。” “但最最重要的是,记住,回来了就别再惹是生非,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老头扬长而去,透过重重烟幕,做梦的男人脸上,总算浮起了笑容。 会有人来接我回家吗,我的家在哪儿? 回想起无疾而终的那一天,天空还是暖融融的,待到梦醒,灰蒙蒙放亮的,是已失落的,她者的梦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