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笔记｜写得好和写得非常好，到底有什么区别？

半年来因为工作关系，一直在读《金瓶梅》。

《金瓶梅》的两个版本：一个词话本，是万历初刻本的翻印，算现存最早的版本；还有一个绣像本，是初刻本面世二三十年后出的一个版本，又叫崇祯本。绣像本跟词话本相比，多了一百零一幅插图之外，还做了大量的增删和修改，而且很显然，这些增删修改不是出自原作者之手。两个版本以前我都看过，但仅限于浮光掠影式的“看”，像现在这样比对着“读”，则从来没有过。这个过程中的惊异和惊喜，是细读才有的体会，前面因为无暇做笔记，一晃神就放过去了，以后想尝试做一些记录。

我们最近上线的一期音频讲到了宋惠莲。（强行硬广：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到“路上读书”app、爱奇艺以及微信读书上去找我们的音频来听，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会在喜马拉雅上线。）

宋惠莲是潘金莲的影子，她的命运是潘金莲命运的另一种版本。写宋惠莲的时候，作者就是在写第二个潘金莲。比如宋惠莲本名宋金莲，跟潘金莲一样裹得一双好脚，长得比潘金莲还漂亮；比如宋惠莲娘家是开棺材铺的，潘金莲娘家是开裁缝铺的，都是小商户人家；比如宋惠莲跟潘金莲一样做过丫鬟，一样闹出丑闻被主人赶出了门；就连宋惠莲嫁的第一个老公是厨子，也跟潘金莲的点心师傅前夫——卖炊饼的武大——形成了呼应。所以《金瓶梅》写宋惠莲，就是侧写潘金莲。

宋惠莲在《金瓶梅》中亮相，是因为她的第二任老公，西门庆的得力小厮来旺。西门庆勾搭上宋惠莲之后，为了长期占有她，设了一条毒计陷害她老公来旺。什么毒计呢？词话本说的是，西门庆假意对来旺委以重任，交给他三百两银子让他开铺子，当天晚上来旺喝了酒，睡到一更时分，听到西门府后宅有人喊捉贼，起身取了一根棒子就要走，他老婆宋惠莲说：“黑灯瞎火的，你别去，先听听动静。”来旺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家里来了贼，怎么能不去捉！”于是拖着棒子走到花园。这时候黑暗中抛出一条凳子，把来旺绊倒，哐当一声，一把刀子落在他身边，然后四五个小厮冲过来，按住来旺，押到前厅交给西门庆。西门庆大怒说我刚给你三百两银子做买卖，你就拿刀来杀我，你是什么居心？去，给我把那三百两拿回来！一伙人冲到来旺家，取出银子一看，大半是假的。于是，来旺的罪名成立了——谋财杀主。这是个很好的情节设定，西门庆的毒辣，和来旺的憨愚都跃然纸上。

绣像本在词话本的基础上，只作了一点点改变，就把一个很好的设定改成了一个绝妙的设定。怎么改的呢？还是来旺喝了酒，迷迷糊糊睡到一更时分，听到窗外有人说：“来旺哥，还不起来看看，你媳妇又被那没廉耻的勾到后花园，干那事去了！亏你睡得放心！”来旺猛地惊醒，四下一看，他媳妇宋惠莲果然不在（其实是被另一个丫鬟找去聊天了），于是跳起身，扑向花园……后面就跟词话本一样了。

这个改动妙在哪呢？一是夯实了情节。因为捉贼的话，来旺是可去可不去的，那来旺为什么要去呢？小说必须解释清楚，这是词话本设置他跟宋惠莲对话的原因，把他的行为合理化，但如此一来，叙事便在这里顿了一下。改成捉奸之后，来旺那是二话不说，非去不可了，情节的推进顺理成章，一气呵成。

第二，前面说了，宋惠莲是另一个版本的潘金莲，潘金莲的前夫武大死于捉奸，如果来旺也栽在了捉奸上面，那么宋惠莲的小故事，就跟潘金莲的大故事形成了同心圆，这结构的美感，恐怕是强迫症患者也挑不出瑕疵了。

有时候一本小说是写得好，还是写得非常好，差别就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所以，不管绣像本的改动出自谁人之手，光凭这几十字，就足以断定他是个火眼金睛的小说读者，画龙点睛的小说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