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的鲍案“报道”为何不可接受？

写在前面：Dianlin（https://www.douban.com/people/1032556/）被禁言七日，嘱托我把这篇文章贴到豆瓣。文章的作者是他，我负责搬运，并同意他说的每一个字。

大致看了一下财新的报道，让人失望，不可接受。我对他们新冠报道的支持，并不妨碍我对此刻他们对鲍案的“报道”的不满。

（1）从技术上说，最大的问题是整个“报道”信源严重失衡，几乎全部是鲍本人（通过代理人转给记者）的各种陈述，包括网络聊天记录。记者难道不知道这些材料不可避免地会是当事人从自身利益出发进行精心选择的素材吗？其他当事人的拒绝采访，因此记者就可以放弃对不同视角的素材的挖掘工作吗？显然不是，即便无法直接获取当事人的陈述，也可以通过相关渠道获得不同的（alternative）观点和细节，这种技术上的平衡，对宣称具有专业主义品质的新闻业来说绝不是可有可无的。记者与文学家或评论家不同，他必须尽最大可能如实呈现事实的不同层面，因为没有一个事实是一个单一的事实。新闻对事实的呈现归根结底是对各种叙述的再叙述，因此新闻不等于事实，而是对关于事实的陈述的呈现。但恰恰是因为记者所获得的无非是人们的各种陈述，因此新闻记者必须竭尽全力获得能得到的各种不同的陈述，从而最大限度呈现事实的不同面向。可惜，这一基本的新闻工作原则，在财新的这位记者的报道中几乎完全不见踪影。鲍所提供的素材几乎占据了大部分篇幅，其他信源的叙述也大多偏向于有利于鲍的立场的解释。因此，技术上说，这是一篇不合格的报道，完全背离了新闻专业主义的基本规范。

（2）但这篇报道更大的问题出在整体的阐释框架（interpretive frame）上。尤其是新闻导语中那句极具暗示性的洛丽塔式话语（缺爱少女求爱的故事），设定了整个报道的总基调和定义边界，导致后续的素材无论如何呈现都会被限定这个预设的框架之中。换言之，即便记者能够呈现出来自更多信源的不同陈述，文章导语所设定这个解释框架也导致文章整体的倾向性是不可避免的。社交媒体流传的记者自己的微信朋友圈截图更是佐证了这一点：报道者自己想象了一个框架，然后找素材往这个框架中填充，而不是在技术上和表述上尽最大可能不带预设地呈现多方叙述，让读者自己来判断。可惜作者急于代替读者和公众来表露自己的价值判断，忘记了以这种过分露骨的方式预设框架的“报道”更像是“小说”或是“公关稿”，而不是新闻。当然，这并不是说新闻报道不可以有阐释框架，而是说阐释框架的呈现应该是在对各方叙述的平衡公允呈现的基础上实现，它是这种专业化叙述的结果，而不是相反，框架先行，叙述在后。我认为，也恰恰是因为搞错了这个顺序，报道者的工作程序出现了严重的扭曲，从而出现了叙述的严重失衡。

（3）这就涉及到一个最为根本性的问题：新闻的社会价值究竟是什么？如果说新闻专业主义作为一套技术规范和职业原则是现代新闻业得以存在的合法性基础，它并不是像新闻从业者自己所宣称的那样是纯洁无私的话，那么，我们也不能否认，现代新闻业在满足自身需求的前提下，也的确在同样的理念指导下营造出一种追求社会公正和正义的理想主义氛围。无论是曝光权力之恶，还是让失声者说话，伟大的记者的伟大报道都不断昭示着这种理想主义是新闻业之于现代社会的最大价值所在。这种价值的重要性在社交媒体资讯鱼龙混杂、观点大于证据的所谓“后真相时代”变得尤为迫切。换言之，新闻存在的最大的价值不只是简单的信息传达和事实告知，而是通过专业主义程序对复杂社会面向的描述，来激发人们对社会问题的警醒，推动人们对一个更加公平、公正、向善、更有人性的社会的想象，并由此推动真正具有实质性意义的社会进步。

（4）可惜，无论从上述哪个角度，财新的这篇报道都是不合格的，不仅技术上不合格，在整体解释框架和社会关怀上也出现了严重的问题。我们除了看到记者以一种十分偏颇的方式呈现出了一副洛丽塔式的所谓“反转”剧情之外，还看到了整篇报道所充斥的恶意和扭曲的价值观。我们丝毫看不到它有推动任何积极思考和激发整体社会反思的可能。相反，通过“贫穷”、“少女”、“性”、“金钱”、“缺爱”、“大龄高管”、“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之类的元素所串起来的是一个耸人听闻的“五十度灰式”的剧情片。整篇报道主要聚焦于女孩的动机，却从来不去问，尚未成年的她为何会形成这样的动机和反应方式（即便文中所暗示的动机是存在的）？当大多数同龄女孩还在家庭的庇护之下继续自己的学业之时，她为何会陷入这样的命运之中？她本可以不走上这样一条人生之路。整篇报道流露出对当事人遭遇的冷漠，缺乏基本的共情，也没有意识到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的任何一个动机是孤立的，而是嵌入到各种关系之中的：从病态的家庭关系，到父权制意识形态对女性的系统压抑和剥夺（在这个事件中体现为母亲对女孩的放弃和捕食者鲍某对未成年少女的性压迫），到此类事件在中国社会的反复出现所反映出的法律和社会道德层面的危机。可惜，这些有价值的议题都没有出现在这篇报道的解释框架之中。相反，它选择了一个与新闻原则完全背道而驰的煽情主义框架，迫不及待地赶上了这趟热点新闻的花车，并且还为自己的“聪明”和“别出心裁”沾沾自喜。

毫无疑问，《财新》这家一向以专业报道自诩的媒体将因为这篇专业伦理素养为负数的记者的不良报道和责编的把关不严而付出代价。希望公众的愤怒反应能让所有新闻媒体引以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