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和三毛

《小武》神来之笔的结尾想必启发了不少人。Sylvia Winkler 和 Stephan Köperl 这对奥-德艺术组合，2007年（《小武》成片十年后）在成都做了场有趣的行为艺术，致敬/戏仿《小武》这个场景：他们弄了副手铐，并找了个跟《小武》此景相似的地方。Sylvia 把 Stephan 铐在电线杆的铁索上，拍了张照就带着钥匙离开了。路人开始聚集、围观，就像电影里一样，直到大约45分钟后，警察赶到，为他打开了手铐。Stephan 在作品网站上，详细地记述了围观路人的反应：http://www.winkler-koeperl.net/2007/chengdu/xiaowu_e.htm

我一直以为那个结尾是贾樟柯拍脑瓜想出来的，就像贾导自道的那样。最近看了《三毛从军记》（1992），竟发现了这一场景的一个可能的源头（当然也可能是赶巧撞车）：电影开场没多久，三毛绑着双手，被一个警察用根绳子牵着走，中途走到一个地方，警察把绳子的一头拴在一根电线杆上，叫三毛等着：“老子去喝口水。”（《小武》中，警察把小武铐在电线杆的铁索上后，也说：“在这儿呆会儿，我进去办点事。”）我小时候看过《三毛从军记》，但不记得这个细节了。这两个场景如此相似（包括机位、台词），令我惊喜。于是我给两个镜头各截了张图，发了个豆瓣广播，分享这一发现。没几分钟，广播莫名蒸发。因为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删的，我再次发了截图，并附上对删贴员的吐槽。几秒钟后，我收到系统邮件，通知刚发的广播被删，原因：“含有违反相关法律法规或管理规定的内容”。

豆瓣承认先前“操作失误”，我补回被删的截图

只能说豆瓣的网络环境比三毛的世界更不可理喻。但我真的只是想说电影。几年前在电影资料馆看了《三毛》导演张建亚的另一部由漫画（《老夫子》）改编的电影《王先生之欲火焚身》（1993），大为惊喜，完全没想到那时会有中国导演把各种戏仿致敬玩得那么妙趣横生、别开生面。很多人用“无厘头”形容此片，但显然导演的创作态度比单纯的“无厘头”要严肃得多，野心和格局也大得多。我所想到的最相似的电影，该是路易·马勒的《扎齐坐地铁》，尤其是片尾那场戏仿《战舰波将金号》的上海滩大械斗（话说周立波在里面还̶本̶色̶出演了一个海派泼皮），跟《扎齐坐地铁》片尾的餐厅大混战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后者则有戏仿墨索里尼演讲的桥段）。《扎齐坐地铁》我看过三遍，每次重看都更喜欢，更能发现妙趣，这自然跟我对法国的了解、尤其是对电影的理解加深有关。同理，要是小时候看《王先生》，恐怕只会觉得搞笑和哗闹而已，大了看才觉得妙不可言，以及惋惜——要是导演多拍点这样的片多好！只可惜导演生不逢时：那些年的影视，要么走宏大叙事路线，要么猎民风民俗之奇，此外接地气的市井喜剧，大体是王朔、冯小刚的京痞路数，真没有什么空间留给《王先生》这种看似庸俗粗糙，实则精致精到，且对电影和观众心怀尊重和敬意的创作。

《王先生之欲火焚身》截图

《王先生》带给我的惊喜感，让我一直期待重温《三毛从军记》（当然我也想导演其他的早期作品，比如那部听名字就脑洞奇大的《绑架卡拉扬》）。前阵子法国总统宣布现在为“战时状态”，为响应号召，我终于找来了《三毛从军记》。影片一开场，委员长的广播讲话：“要以无数个无名的华盛顿，来造就一个有名的华盛顿；要以无数的无名岳武穆，来造就一个中华民族的岳武穆”，果真给我带来了战时的感觉。

三毛听了委员长的讲话，倍受鼓舞，征兵的人问起他叫什么名字，他坦坦荡荡地说：“岳武穆！”此刻，高音喇叭里，委员长的话正在回荡，只是其江浙口音听起来，“穆”像是“毛”。征兵的人揪着三毛的一根头发说：“明明是三毛，叫什么武毛呢？”这句话在现在看来，似乎有了别的意思。

《三毛从军记》中，神奇的警世预言不止这一处。片尾，抗战胜利，委员长在庆典上发表讲话，常公的身后，是一个大V字，V字中夹了个“凯”字；庆典的地点，自然应该是上海，即申城。在我看来，这简直是在宣告“凯申”这一别名的诞生。

还是说回到《小武》吧。两年多前参加一个活动，发现“小武”王宏伟老师也参加了，并跟我住同一家宾馆。那是间刚刚开张的城中村宾馆，网络信号时常不稳。有一回，我见到王先生竟坐在前台服务员的位置，用宾馆管理住客信息的电脑上网。我忍不住上前向他打招呼，说我是他的影迷。这是我生平唯一一次向一位演员表白心迹。王先生很友好，同我聊起天来。中途有个北京来的摄制组，要在宾馆里拍摄，走到前台跟王先生说明情况，王先生连声说“好、好”。这一次，小武不再是山西小县城的扒手，而是特区酒店前台的服务员。我很惊讶，北京来的摄制人竟然没认出他，只能说，王先生实在是位好演员。我们相谈甚欢，事后我还找出 Sylvia 和 Stephan 的“小武”行为艺术纪念册相赠。我们聊到几天后各自要去香港，于是相约香港再见。然而香港重聚并没有发生，因为两天后警察来抓了人。不过这一回，被警察抓走的不是小武，而是我。当然这已与本文内容无关了。

“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