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斯维尔有关“华沙起义”的诗选译

安娜·斯维尔

安娜·斯维尔（Anna Świrszczyńska，1909-1984），波兰女诗人，曾亲身经历1944年华沙起义，在战地医院当护士救治伤员，后被捕即将被处决，等待一小时又被赦免。以下选译的诗都与华沙起义有关，诗歌直白，惊人，未经历过战争与死亡的人，写不出这等诗来。

1.一个德国兵

今夜你在睡梦中哭， 你梦见遥远城市里 你的孩子。

你早上起来，穿上军服，戴上头盔， 肩扛一挺机枪。 你去朝别人活生生的孩子 投掷炮火。

2.两个土豆

我拿着两个土豆 一个妇女走上前来。

她想买下这两个土豆 她有孩子。

我没把土豆给她 我把两个土豆藏了起来。

我有母亲。

3.美如何死去

博物馆在燃烧。像干草一样 受一代代人敬拜的美 在燃烧。 它是无价之宝 就像人的身体。 一个尚活在世上的男人， 只为保卫这座博物馆， 得以准时地出现在这里。 倘若他幸存了，他会 向未来几代人证实 美是如何在火焰中 死去的。

4.等待枪决

一秒秒过去 我的恐惧愈发有力 我强大有力 像一秒钟恐惧 我是一个恐惧的宇宙 我是 这宇宙。 此刻当我 贴墙而站 不知是要闭上眼 还是不闭眼。 此刻当我 贴墙而站，等待枪决。

5.空袭过后

从一堆炸毁的墙 插向天空 发灰如一堵墙 一只五根手指的手。

6.端便盆

我当护士 在缺药缺水的医院。 我端便盆， 里面满是脓水、血和屎尿。 我爱脓水、血和屎尿——— 它们鲜活如生命。 而周围生命 越来越少。 世界将死时， 我只是两只手，递给 伤员一个便盆。

战争中的医院

7.他是幸运的

那老人 离开他的房子，提着书。 一个德国兵夺走他的书 扔进泥里。

老人捡起书， 那兵打他的脸。 老人倒下, 兵踢打他后走开。 老人 躺在泥和血里。 他摸着身下的 书。

8.透过门的谈话

清晨五点钟 我敲他房门。 我透过门说： “在Sliska大街上的医院， 你儿子，一个战士，快死了。” 他半打开门， 没挪开门链。 他妻子在他身后颤抖。 我说：“你儿子要他母亲过去。” 他说：“他母亲不会去。” 他妻子在他身后颤抖。 我说：“医生让我们给他拿点酒。” 他说：“请等等。” 他透过门递给我一瓶酒， 然后用第二把钥匙锁上门。 在门后他妻子 开始尖叫，仿佛在分娩。

9.女人对邻居说

一个女人对邻居说： “丈夫被杀后我睡不着， 枪声一响我就蜷缩在毯子下， 我在毯子下整夜颤抖。 今天如果我还是独自一人肯定会发疯， 我有一些丈夫留下的香烟，今晚请 过来坐坐。”

10.筑街垒

炮火下筑街垒 我们很害怕。 酒店看守、女珠宝商、理发师， 我们这群懦夫。 女仆拖铺路石时 仆倒在地，我们极其害怕， 我们这群懦夫——— 门卫、女商人、领退休金的人。 药剂师拖拽厕所的门时 仆倒在地。我们愈发害怕， 女走私贩、裁缝、电车司机， 我们这群懦夫。

少管所一个儿童拖沙袋时 仆倒在地。你看， 我们真的害怕。 没人强迫我们， 我们依旧筑街垒 在炮火下。

11.一个士兵临死时

地板上，担架旁， 我跪近他， 亲吻他的外衣， 不住地说你多迷人， 你能奉献这么多幸福， 你不知道自己多幸福， 你会活下来，我迷人的、 勇敢的孩子。 他微笑着听着， 眼皮越来越重， 他不知道这些话 是专门说给 临死的士兵听的。

12.奔跑者

被阵阵机枪声驱赶着， 她奔跑、爬行、匍匐， 在枪林弹雨下， 她带着命令和报告。 她已忘了怎么吃和睡。 她的身体 只是眼睛。

13.女侦查员的遐想

他们射杀我 不代表一切都完结。 射杀我的士兵 会走上前来 说：她和我女儿 一般年纪。 他会低下头。

14.我害怕火

我为何这么害怕 沿着这起火的街道 奔跑。 毕竟这里空无一人 只有火对天空咆哮 那隆隆声不是炮弹 只是三楼在崩塌。

再无拘束，赤裸的火苗起舞， 透过窗缝 挥舞手臂。 真是罪过，窥视 赤裸的火苗， 真是罪过，偷听 被释放的火的言语。 我远避那些言语， 它们在地球此处回响 在人声回响之前。

15.他偷皮衣

一枚炮弹炸烂了 皮衣店的门。 一个男人跳了进去， 抓起一捆皮衣， 跑着把它们拖到门口。

门口又一枚炮弹 炸烂了这个人。

轰炸后的房屋

16.父亲没从三楼跳下

第二次世界大战。 华沙。 今夜，他们投下炸弹 落在剧院广场。 父亲的画室 在剧院广场。 他所有画作 四十年辛劳。

翌日早晨，父亲去 剧院广场。 他看见了。

他的工作室已 没了屋顶 没了墙壁 没了地板。 父亲没从三楼 跳下。 父亲只是从头开始。

17.剩下老鼠

这个城市 不再有人。偶尔一只猫 两眼燃烧， 从巷子爬出 去死。 或一只老鼠 匆匆跑到大街另一头。 或风翻动 人行道上一本书的书页, 敲打窗户 闪光的碎玻璃。

18.朝一个人的眼睛开枪 (纪念Wiesiek Rosinski) 他十五岁， 是波兰最优秀的学生。 他拿着手枪 冲向敌人。 而后他看到一个人的眼睛， 他本应朝那双眼睛开枪。 他犹豫了。 现在他躺在人行道上。 在波兰的课堂上 他们没有教他 怎么朝一个人的眼睛开枪。

19.少校说 （纪念Anna Ratynska） “命令必须在一小时内送达”，少校说。 “这不可能，外面是地狱”，少尉说。 五个送信姑娘前往。 一个做到了。

20.三十年来我一直在等

那个瘦高个年轻人大概六英尺高， 他是个无忧无虑的工人，来自Powisle街， 战斗 在地狱般的Zielna街道，在话机大楼中。 当我给他裂开的腿 换绷带时， 他龇牙咧嘴地笑着。 “战争结束后 我们去跳舞吧，小姐。 包在我身上。” 我一直在等他 这三十年来。

21.最后一滴空气

埋在地窖的碎石下 一对情侣奄奄一息。 当不再有空气 而死亡 忘记前来时， 谁给了谁 最后一滴空气。

22.当你开枪射向我

一刹那间 我们望向彼此的眼睛。 一刹那过去后， 你将开枪射向我。 死是难的 杀戮是难的 我眼中有恐惧 你眼中有恐惧 你正杀死这俩恐惧 借着开枪 射向我。

23.多活了一个钟头 （纪念Stanislaw Swierczynsky） 这小孩两个月大。 医生说： 没有奶孩子会死。 母亲走了一整天，穿过地道 到小镇另一头。 Czerniaków的面包师 养着一头奶牛。 从碎石、泥浆与尸体中间 她匍匐回来。 她带来三大汤匙牛奶。 孩子多活了 一个钟头。

24.他没外衣穿

一批士兵正走向战俘营， 众人默默旁观， 默默站一旁 在街道两边。 其中最年轻的士兵没有外衣穿， 一个女人带着一件外衣跑过来， 一个宪兵拦住她的路， 她跑着，哭着。 众人默默旁观， 士兵们正走向俘虏营， 最年轻的士兵十岁。

战争中的男孩

25.那个小捣蛋鬼

早上当他着手在门口 安置汽油瓶， 看门人气急败坏地大骂。 那个小捣蛋鬼 不住地对他吐舌头。 夜里士兵带回他， 他引燃了一辆坦克。

此刻看门人一边轻声咒骂， 一边在院里给小捣蛋鬼挖了个小洞。

26.一名十四岁护士睡觉时的想法

假如世上所有子弹 全都击中我， 那么它们就不会击中其他任何人。 世上有多少人 就让我死多少次， 这样他们就不必死了， 甚至那些德国人。 别让任何人知道 我是为他们而死， 这样他们就不会悲伤。

27.我的二十个儿子

我的病房里 躺着二十个士兵的肚子， 被撕开口子，血淋淋的，奋战求生。 我全心地了解它们， 白天我给它们端便盆，洗屎尿。 夜里我梦见我给它们端便盆， 洗屎尿。 当其中一个肚子 在我梦中死去， 我就会突然惊醒， 而后踮起脚尖走到病床边。 我的病房里 反抗虚无的牙齿和指甲是 我的二十个儿子。

28.他们并排躺着死去

“你丈夫躺在旁边的床上。” “你妻子躺在你旁边。” 他们并排躺着，奄奄一息， 各自抑制住痛苦， 不看对方。 他们与死亡格斗， 大汗淋漓，切齿咬牙。 破晓时，丈夫望向窗户。 “我会活着看到这一天吗？”他问。 他们并排死去， 甚至不看对方一眼。

29.我们要朝心开火

我们要杀死我们的爱。 我们要杀死我们的爱。 我们要勒死它 就像勒死一个婴儿。 我们要踢它 就像踢一条忠实的狗。 我们要扯下 它鲜活的翅膀 就像扯下 鸟的翅膀。 我们要在心中射杀它 就像一个人对自己开火。

30.人与蜈蚣

我会活下来。 我会找到最深的地窖， 锁住门，不让任何人进来， 我会在地上挖个洞， 啃嚼砖头， 我会藏到墙里， 像一只蜈蚣钻进墙里。

人人都会死，而我 会活下来。

31.喝醉

喝醉后 他在炮火下爬到街垒上。 他摇摇晃晃地走着， 大喊：波兰还没亡！ 半途， 他们击中了他。 四个人大汗淋漓地匍匐过去， 冒着炮火 把他的尸体拖了过来。 他们对他母亲说： 他死得像个英雄。

32.让他们数尸体吧

那些下达第一道战斗命令的人， 让他们现在数我们的尸体吧。 让他们穿过 已不在的街道， 穿过 已不在的城市， 让他们数几周，几个月， 让他们数我们的尸体 直到死。

轰炸后收尸

33.我身上的虱子

我跑过满是尸体的街道， 跳过尸体， 在我衬衣下的胸上 温暖的虱子 在动。 它们和我都还活着， 这是我们的唯一共同点。 它们给予我它们的运动 在这满是尸体的城市， 什么都不再动了。 像我一样脆弱， 它们也想活下来，像我一样。 但当我跑出这尸体之城， 当一个活着的人 为我打开一所活着的房屋的门， 我要把带虱子的衬衣投进火里， 它像我一样 想要活下去。

34.大地和天空

这里有太多喊叫 飞机烈火和绝望喊叫着 激昂的情绪 朝天穹大喊。 此时静默的是 大地和天空。

35.他们十二岁

他俩去缴一个宪兵的枪： 一个朝他眼里扔沙子，另一个 猛扑向他枪套里的手枪。 那晚只有一人拿着手枪 回到他妈妈那里。

36.良善的主救了她

一个女人躺在门口硬板床上奄奄一息， 床上放着一些美元。 另一个女人坐她旁边， 等着她死。 而后她拿着美元跑过街道， 炸弹不断落下。 她祷告：良善的主啊，救救我吧。

良善的主救了她。

37.珍珠烟盒

她跑到门边 大喊 她丈夫被击中肚子了。 她带来钱 带来一件皮衣 带来一件珍珠烟盒。 医生没有去看 那个被击中肚子的人。 他害怕 跑过街道。

38.男孩侦查员 （纪念Jurek Oleszczuk） 他十六岁， 额上一缕头发， 腹内空空， 一周以来没见过他眼睛休息， 徒手从敌人那里夺来一把步枪， 他的两根肋骨间 有着装填火箭弹的能量。

39.一个士兵说

纵使你的子弹打穿我的上衣 击中我的心脏， 你，敌人，也杀不死我。 纵使你的炮弹把我的身体撕得 粉碎， 你，敌人，也杀不死我。

40.与尸体交谈

我睡下，与一些尸体共用一条毯子， 因为我还活着， 我向尸体道歉， 这很不得体。他们原谅了我。 他们很惊奇。生命， 当时毕竟那么危险。

41.地下传来的呼喊

空袭结束后 他们跑过去大喊 这里有人被活埋了 能听到他们的呼喊声 三层楼塌到了 这间地下室。 他们用手不停地挖 他们想挖走那三层楼 徒手 用铁锹 他们日夜不停地挖。 早上又一次空袭 炸死了正在挖的人 再也没人听到 地下传来的呼喊。

42.我埋敌人的尸体

敌人哪，你也害怕， 即使他们给了你一挺精良的机枪。 你眼里的恐惧 死得比你迟。 你的机枪杀死了很多人， 你对很多人执行枪决， 直到你也到了这一刻 人化为虚无。 你的孩子会哀悼你， 你对自己的孩子 很和蔼。 敌人哪，我把你的尸体埋到 你血染的地土里。 它会接受你 仿佛你并不与它为敌。

43.妻子对丈夫说 你不要跟他们走，到那边会死。 我不要你前去送死。 让他们都走吧，但你不要走， 让他们都死吧，但你不要死。 别那样看着我， 用那种眼神。 我有权这么做。我是在 为我的生存而战。即使是狗 也有权为生存而战。 别推开我， 别拉开门， 你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让他们都死吧， 你不要走。 我要倒在你脚下， 你不要走。

你可以杀死我， 但你不要跨过这道门槛。

44.律师的妻子

她在地下室躺了五周， 裹了两层鸭绒被 躺在一堆煤上。 她害怕走到外面院子里， 她发抖，祷告，外面有炸弹落下。 在生虱子的 温暖睡衣下， 她紧握一只金表。 一切结束后， 有人顺道来地下室察看。 她不再发抖了， 鸭绒被没了， 金表也没了。 连虱子 也离她而去了。

45.抬担架的姑娘 （致Maruta Stobiecka）

穿过碎石堆， 穿过燃烧的门， 沿着遭子弹连续猛击至死的人行道， 她们奔跑，抬着担架运送 人的身体。 不眠的眼睛 在街垒搜寻 已经倒下的人。 枯瘦的手指 从血泊中抬起 垂死挣扎的头颅。 而当一颗炮弹击中她们， 她们会绝望地想： 她们垂死时， 谁会在枪林弹雨下 继续抬起这些担架。

46.我们需节省子弹

我们没手榴弹了，少校说。 我们需节省子弹，少校说。 不必节省年轻的身体。 毕竟，用年轻的身体可以建筑 街垒，在子弹和手榴弹用完后。

47.绝望

一只没武器的手 举向天穹 用手指抓住天穹的喉咙 而后垂落。

48.地狱

从屋顶到地下室 住宅尖叫着如纸片般被撕碎， 女人尖叫着 被驱赶到坦克前面对子弹， 男人尖叫着 被拖去面对枪管， 孩子尖叫着 被生生扔进火里。

49.在避难所等待轰炸

他们颤抖，蜷缩着， 闭上眼睛， 遮住耳朵， 祷告，一声不吭。 亲人互相偎依着， 陌生人互相偎依着， 一个妻子偎依着一个坏丈夫， 一个坏女儿拥抱着她母亲， 一个醉汉说：主，宽恕我吧。 恐惧打开， 恐惧连结， 恐惧净化一切。 他们在一具躯体中登上 恐惧的天国。

50.他生嚼黑麦

他从不朝窗外望， 从不去避难所， 他生嚼黑麦， 从黎明到黎明 他写一本书。

偶尔有人敲门时， 他把书藏到火炉里。 火炉或许会和房子一块烧毁， 四处都有房屋起火， 他咒骂起义。

夜里他下到地窖， 像贼一样爬进去， 他把书埋到土里， 顶上盖上 一堆煤。 他高兴地返回。 他救了自己的命。 此时 他们可以过来射杀他了。

51.女孩对男孩说

下到这地窖吧， 这里没人。 明天德国人会杀死我们， 我们冲不出去，他们会杀死我们， 只剩两颗手榴弹了。 下到这地窖吧，这里很黑。

别介意这儿的老鼠， 哪里都有老鼠。 抱住我。你也在颤抖。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我惹人厌。要是我妈妈知道就好了。 什么也别说。明天 我们肯定会死。

我害怕。为我祈祷吧。 你不喜欢我。为我祈祷吧。 我会祈祷的，为我母亲 也为你。

52.人行道上的悔罪

所有罪孽都在我，女人哀嚎道。 这是上帝的惩罚，女人哀嚎道。 我卖掉一条面包买了枚戒指， 我卖掉孩子喝的牛奶买了块金表， 他们乞求注射剂，我没卖给他们， 他们乞求碘，我没给他们丝毫。 全因为我可怕的罪孽，上帝啊， 你才如此可怕地惩罚我， 公义的上帝啊。 女人跪在人行道上哀嚎， 仆在人行道上， 用头叩击人行道， 旁边是她孩子的 尸体。

53.一切都要结束了

那夜 人人都明白一切都要结束了。 已经没水了， 也没力气去找水。 三天了 一勺大麦都没有， 肮脏的绷带， 发臭的浓水和血， 一周不眠不休的双眼 即使在炮火下的战场上 也会合上， 拖拽着穿过下水道的双腿 疲倦如石头， 手上滑落的是 空空的枪管。 所以天亮时当他们听到 轰隆的敌军坦克发起新一轮攻势， 他们明白一切都要结束了。 这轮攻势 他们无法击退。

54.和众位母亲的谈话

他将要前往俘虏营，仿佛背负着 他那些已被杀死的小伙子的身体。 他低声重复着，不住重复着 他们十八岁的名字， 他看着众位母亲的眼睛，她们看着他。 “你儿子在保卫路障时被杀死了 那路障已不在了，你儿子保卫的房屋 如今已化为碎石，化为细沙。 你儿子在保卫这条街道时被杀死了， 那街道已不存在了。 为了那些砖，为了那些石子，为了那些沙砾 他们献出了自己鲜活的身体。 我把他们带入了死亡 而我还活着。” 德国人说着：赶快走，中尉， 快去俘虏营。 但他没法走快，他背负着 他的小伙子们的身体。

年轻的波兰抵抗军

55.像来自动脉的血液

他们动身 穿过大街，道路 他们把伤员装上马车 他们指引老者 他们运送哭闹的婴儿和儿童。 他们前往 不时有人看到 他们背后有云起火。 他们动身前往 他们流动着像这座城市动脉的血液。

56.大火呼啸

从房屋到房屋 德国兵移动着， 将幸存的房屋 付之一炬。 在这城市里，荒无人烟 仿佛世界已走到尽头， 大火 呼啸着。 它光芒耀眼地喷薄而出， 给予众多尸体华美的葬礼， 白天它令太阳黯然失色， 夜里 它点亮云朵。 无时无刻不在毁灭， 它赋予死亡 一瞬间的壮丽。

57.在泡菜桶下

来自Wola地区的有轨电车司机 刚满四十岁， 他有一个老婆，四个孩子， 是个即将走上刑场也会龇牙咧嘴 骂骂咧咧的家伙。 但是，当他被命令 把步枪 扔到敌人脚下时， 他流泪了，愤怒地 咬牙切齿。 这把枪在过去四年里 他一直藏在地下室的 泡菜桶下，本打算拿着它跑去参加 第一天的起义。

58.他们在下水道穿行

他们在下水道穿行 她背着他 恶臭的粪便抵及她的胸 四周漆黑无空气 她被已溺亡的 众多尸体绊倒 她紧抓住黏滑的墙壁 墙上爬着老鼠 她不停说着：中尉 抓住我的脖子， 用不了多久了。 他们在下水道穿行，摸索前进， 她背了他 十个小时。 当她出现在大街上 夜空晴朗 护士说： 你带过来的是个尸体。

女战士

59.用手榴弹对付机枪掩体

他们停止射击了，中尉， 给我一枚手榴弹，我先上， 我个头最小，他们发现不了我， 我会像猫一样趴着，给我一枚手榴弹。 像猫一样趴着，穿过泥坑， 手拿一枚手榴弹，慢些，慢些， 我的心砰砰跳着，可能他们听到了， 帮帮我，上帝，慢些，慢些， 像猫一样趴着，近了，近了， 上帝啊，更近了，更近了， 拉开保险栓，快闪开。 她闪开了。德国人那里 一声爆炸。

60.恐慌

一些人跑到长官那里， 他们打着哆嗦，咒骂，叫喊。 ——天哪，有间谍， 我们能证明。 长官下令枪毙间谍。 他们躺成一排， 父亲，女儿，女婿， 他们在死后紧紧抓住彼此。

之后又有一些人跑过来。 他们打着哆嗦，咒骂，叫喊。 ——天哪，你下令枪毙的人 是无辜的。

61.犹太区：一位母亲

她把半窒息的婴孩搂在怀里，哭嚎着， 跑向被点燃的住宅楼的楼梯。 从一层到二层。 从二层到三层。 从三层到四层。 直到她跳上楼顶。 在那里，空气令她窒息，她紧紧抓住烟囱， 往下看，能听见 越烧越高的火焰噼啪作响。 然后她变得一动不动，默不作声。 她一直沉默，直到那一刻 她突然挤住双眼 走到楼顶边沿，手臂前伸，把自己的孩子丢了下去。 两秒钟后，她自己跳了下去。

62.波兰人最后一次起义

让我们哀悼 起义全部开始的时辰， 打响第一枪的时辰。 让我们哀悼战斗的 六十三天 和六十三夜。还有 全部结束时的时辰。 那时，百万人生活过的地方 在百万人消失后剩下一片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