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羊

唐鲁孙写过北平宰羊，不送一般屠宰场，而是由羊肉床子请阿訇来，先念一段《古兰经》再杀。《北平风物》倒是提供了一个额外的细节，就是回回杀羊须放血，回回不吃血，以前南京七家湾附近的清真铺子把血放在大铝盆里，用盐巴点一点，血凝了，晃晃悠悠倒不是鲜红色，像一块锈色的大果冻似的，专卖汉人。鸡鸭血也是这样，尤其净觉寺附近回回极多，有个猜测不知准不准，料理鸡鸭原本也是教门营生来着。南京本来没有鸭血粉丝汤这种假的百年小吃，小朋友们放学了，要么吃鸡汁回卤干，要么喝鸡鸭血汤，汤底子也不知用什么熬的，清澈得很，鸡鸭血切成小方块，撒白胡椒小葱花，反正这玩意不顶饱，解个馋罢了，回家还施施然吃得下晚饭。不过也有小朋友脑子转不过来，偏要去吃萝卜墩子，不仅打嗝臭，还特别胀肚子，尽被爸妈骂。

扯远了。

现在阿訇可比以前懒多了，人到场，拎个功放，坐着喝杯薄荷蜂蜜糖茶（宰羊味儿大），古兰经自动播放。念经不念经和羊肉好不好吃没关系，据说国内已吃不到好羊肉，哪怕从内蒙运来的也就差强人意，更别谈什么口外大绵羊了。北京不清楚，冬天我拽着妹子去伊光阁吃涮肉，手切羊肉一盘就几片，吃了五六盘，还得再添二十个牛肉饺子才能饱。安乐园也不成，只有牛肉虾仁儿馄饨吃得，回回美食回回来，浪得虚名。

我经常念叨，为什么唐鲁孙好看，因为他笔下的好多食物都消失了，噢，这么说也不恰当，是我们的味觉正在消失，不知是吃得太好还是吃得太差，看似今日人们想吃什么就能吃到什么，全球物流，人在家中坐，外卖天上来。可若要问，你吃过烧羊肉吗？羊肉床子的烧羊肉，买时多加一口汤，回家用小锅一煨，再添把新鲜的花椒叶——必定已是极陌生的味觉体验了。那么香椿叶子裹上面炸了下酒呢？那口蘑掉鲜汤呢？太遥远，屡次想到时，好像舌头断了线，记忆就缺了一大块似的。

好在巴黎斯坦也是个回回极多的地方，一条街走过去，四五家清真肉铺子，同为回回，吃羊的方式千百种。哈萨克人用小刀，玩也似地吃肉，现宰的羊，白水煮好，先割最好的给客人吃，自己把着骨头，只撒盐巴，不仅把肉吃得干干净净，软骨，筋络，骨髓一点没浪费，最细节处小刀也照顾得到，吃完能直接玩羊拐。阿尔及利亚人把羊肚羊心羊肝羊肺料理干净，加洋葱西红柿香料炖烂，把couscous也煮进去，吃时挤柠檬汁。肉铺里羊蹄排得整整齐齐，趾头中间的毛也燎没了，白烧红烧随意，总之煨上几小时，煨得快化了，嘴巴一顺就剩下一根骨头棒子，吃完嘴就黏上了，都是胶质。周三之前还能订上烤羊头，法国肉铺的电烤炉里都是烤鸡，阿拉伯人铺子的则是羊头缓缓旋转。腌制羊头的佐料里有姜黄，烤出来格外金黄。

不过我还是最喜欢原教旨主义涮肉，清水，三条羊脖子买回家，先用小刀把皮和杂筋修掉，再把三岔儿肉条割出来，最后一把薄长刀拉成肉片。回回自己有牧场，清水最显肉的本质，早晨杀的羊，下午就吃上，那肉不仅甜，还有一种脆感，涮到最后，还能就着剩下的小料喝一碗羊汤。

这时才要念句经：安拉赐给你财富，但从不告诉你原因。

就差一把花椒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