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了一朵蘑菇的椅子
我醒来的时候,难以睁开两只眼睛,酸涩的程度并不相等,右眼好一些,便只好更多地闭紧左眼,希望它尽快恢复。右脸贴着沙发,它的绒布表面仿佛我视线里的一道快速的地平线,切掉了地面上大多数事物包括地面,对面的墙壁大部分还能看到,但是没有地面做参考,我不能判断出所见的墙高占全部的比例大约多少。当然,无论怎么说来,这都是不要紧的,不过,此时也并无要紧的事情罢了,总的来看,大多数时候大多数事情都不要紧,而从宿醉醒来的时刻,更是如此。由于总体的不要紧,淹没在日常关注之外的细节也理所当然浮现出存在的样子,当它们被注视时,我们所储存于脑海中的感知也会使出作用,让我们看到它不同于往的新的状态。例如此时,由于单眼视物,我缺乏空间感,墙壁像是一张灰白色的画布,客厅中居于我与它之间的几样东西都印在它的平面上。像是在立面上错置了90度的画,横的杯子、酒瓶、纸巾盒、烟灰缸等等,皆摇摇欲坠,而手机充电线隆起几个复杂的弧度,保留了一些秩序感,唤起更有用一些的记忆——我意识到该看一下手机了,看有没有消息或者未接来电,以及,现在几点钟了? 我从沙发上起来,发现一张不常见的毯子盖着我,他们都走了,我回忆不起来他们是怎么走的、什么时候走的,昨晚的欢谈、畅饮和对今天该做什么的回忆,在意识里混成一团,头晕、心跳过快、站不稳、口干舌燥,我首先需要喝水。我扶着额头扶着茶几和沙发扶手和墙壁,走到厨房,倒了一杯冷水,咕嘟咕嘟地喝下一整杯,体内被低温润湿、冷醒,再喝半杯,我算是基本清醒了。将近中午,我把自己收拾停当,最后换了外套和裤子,围巾还没有干,今天就不戴了吧,反正要去的地方也不算正式。我尽量抚平布料的褶皱,但是一离手,它就复皱起来,没有什么明显改善。想起这些熟悉的衣服们,第一次穿上的时候,是非常省心的,平整、干净,没有掉色、起球、褶皱,一穿上就可以快速地出门,但还是得检查一下,防止有标牌未摘、扣眼未开之类的情况。嗯,都好了,除了有点饿,其它没有什么问题了,我打开门,走出去,锁上门的同时,我打开叫车软件,边走边选择好目的地,有人接单了,我收起手机,进入电梯。 年初一,小区商业街的铺子都关着门,路口的三个水果摊对望,陈列着相似的品类,我朝司机比了个手势,让他稍等,我买了一些水果。我很少吃水果,它们不能解决饥饿,我唯一在饮食上的非功利性只在咖啡,和最开始抽烟一样,为了提神。我买了柚子、草莓、香蕉、猕猴桃和砂糖桔,凑在一起,摆在茶几上至少好看吧,不对,是桌子不是茶几,在农村里,舅舅家保持着多年的生活习惯,茶几这样东西并不在习惯之中,应该是没有的,桌子有,但都是实用性的,大木桌用来待客或者打牌,小桌子用于自家人简易地吃饭,大部分家具和我十几年前印象中的一样,应该是从来没有更换过,从何时起开始使用的?如果从舅舅结婚时就有的话,最开始它们是新的,至今也有将近三十年的岁数,变旧应该是很快的,三五年吧,每年会被进行大致的、近乎彻底地清洗,但是已经处于旧的状态,吸积的油灰也成为材质的一部分,一旦进入到旧的状态,就一直如此旧下去。家具们没有寿命的限制,如果一种生活模式不间断地继续下去,它们可以使用几百年甚至更久。去年春节时,我看见他们从炉火上提起来的旧水壶,舅妈将它肚子里刚烧开的水往暖水瓶里倒,水壶总归是一个金属物件,我可以判断出那是我几岁时就已经在用的,让我惊讶的在于水瓶,那只绿色的、积灰很重的塑料外壳上的彩色凤凰的图案,即便已经看不太清,但无疑就是多年前那一个。水瓶内胆很新,应该是更换过好几次,但是塑料外壳肯定没有换。它有二十年了吧。 我坐上车,给表弟发个信息,说我已经坐上车了,大概半个小时就到。他说好的,那就开始做菜了。我说好的。半个小时不够睡一觉的,小时候的这段距离,需要花整个上午,先从村子里步行出来,走到集市上,在十字路口等客运三轮车,大约一个小时,等到了之后,坐上去,再等一个小时,别的进城的人快要坐满了,司机发动起来,带着我们在集市上来回转,寻找别的进城的人,终于坐得很满,车开始朝城里去了,摇摇晃晃,我打着瞌睡,醒来好几次,将近中午的时候,到了比较平坦、宽敞的水泥马路,再过半个小时终于到达。现在,打一个车,全程只需要半小时,而且不等任何别的乘客,所有的都在等我一个:司机和他的舒适的私家车、舅舅舅妈和表弟,以及他们已经熬好的鸡汤和放在蒸屉里防止变冷的菜。荤菜主要还是自己腌制的,比如咸鹅、咸鸭和咸肉,鱼是刚从水塘里打的,蔬菜是早晨从菜园里摘取的。我帮着他们依次端上来,把盘子整齐摆放在大木桌上,压住被穿堂风拂起的一次性桌布,桌布半透明,覆盖了桌面,我不太能看清木头旧的程度,我伸手在桌面下方摸了摸,很粗糙,不滑腻,油烟腐蚀桌板的反面显然特别迟缓。表弟给几个男人倒了白酒,舅舅说,吃吧,还等什么,吃吧。 我在车上醒来,是司机喊醒的,我仓促把座椅调回直立,抱歉地说,不好意思,睡着了,到了么?司机说,没关系,到了,方便的话,麻烦给我一个五星好评。我说一定的,新年快乐。他说新年快乐。我拎着水果下了车,站在马路上,点击付款和五星评价,他已经开走了。马路还是那条水泥路,宽幅也没有变,但在我的感官里,比以前窄了很多。我在这里上小学的时候,他们开始修这条马路,那天下午我觉得自己已经学会骑自行车了,就不再在学校操场上骑了,而是推到马路上,刚修好的水泥路面,喷洒的用于养护的水还没有干透,车轮在上面发出咝咝咝的滚动声,全新的滚动声,让我感到莫名的高兴,在模糊的意识里,我总觉得自己参与了诸如生活、时代、世界之类的大的词语或者事件,不过那只是一个男孩的混沌的兴奋感而已。我推着自行车助跑加速,等它够了速度和平稳性,我左脚踩上脚蹬,向后跨起右腿,划过车尾踩住另一个脚蹬,我借助支撑力坐在坐垫上,骑了起来。很轻松,路面如此平,加上水的润滑,我骑得飞快,风声很紧密,我在自己能创造出的最快的速度感里沉醉、高兴,看见前面路面上的一颗大石子,我分摊出一点注意力给它,打算绕过它,我不想被小颠簸破坏平滑的飞驰感,于是拧了一下龙头,然后摔倒,滑出路面,翻了几个跟头,在草丛里疼痛呻吟,晴朗的空气在变形的视力中变成扭曲的暗黄色——疼痛是泛黄的。 表弟阿松敬在座的亲友们一杯,然后坐下来,夹一片清炒的藕片吃,然后夹了芹菜、豆腐,没有吃肉,我觉察到一种克制,但是并不声张,我说,对了,你让我带的烟,我刚才放在卧室的桌子上,要不要拿来? 他说:我这里还有。 他掏出烟,抽出几支,给抽烟者们依次散发,最后一支给我。我们各自点燃,我抽了两口,端起酒杯朝阿松说,来,敬你一杯。 阿松说,喝干。 我说,随意吧,喝一半。 阿松说,你喝一半,我喝干。然后仰头喝完。我还没有从宿醉中解脱,并不想喝干,但是他的动作里,含有不同于往年那种意气风发的果断,换而一种消愁的决绝态度。当然,仅从喝干一杯酒的动作里我并不能做出如此判断,但我对于他近年经历的隐约了解,以及他失踪三年没有回家而在这个春节忽然出现的情况,让我确信他此时甚至往后的喝干酒与抽断烟,都会具有另外的含义和抒情,直到他平复下来,回到具有掌握生活的自我感觉之时,才可能回到以前的无拘的豪然状态。那种豪然出于无畏,对于生活整体的毫不畏惧,对于拮据、平凡、出身贫苦、在工作里辗转不宁的无所谓,甚至对于失恋的无所谓,他举起酒杯,深吸烟卷,说:多大的困难我都不怕,谁离开也无所谓,好女人多得是,我只能说她眼瞎了,我等着她后悔,我要喝干这一杯!他仰头喝干,并不坐下,自己拿过酒瓶,又倒满。在晚饭结束时,我们大都在年轻的豪放和无畏的鼓动下,喝得烂醉,我们相互搂着,排成一排,表兄弟、死党们排成两三组,歪歪扭扭地从酒店里出来,在路边,各自在尽兴的满足感里努力琢磨着回家的方式,甚至要努力从回忆里寻找自己住的地方是哪里,于是,曾经租住过的那些房子,纠缠着在脑海里胡乱闪现,难以捉摸。然后陆陆续续地,我们开始趴在绿化带上或者扶着路灯杆呕吐,此起彼伏地呕吐,有一两个吐完了清醒一点,试图招手拦一辆出租车,一辆也没有拦到,包括那些在我们面前慢下来又加速离开的空车。 他手里这包烟很快就抽完了,他站起来说,我去拿烟,过程中,用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下意识地拍了拍,我说,我和你一道去。我们离开桌子,穿过后院,往里面的房子走。 我说:你有什么话想说的,就说吧。 他说:哥,你知道么,你中午到的时候,我在做菜,我看见你,但是过了半天都没敢认出你。 我说:是因为我穿的衣服和以前不一样吧。 他说:不是的,哥,我一眼就认出你了,你知道么,我当时特别想上去拥抱你一下。但是我没有。 我说:我懂,我也想拥抱你一下。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回来就好。 他说:我不是真的认不出你,我和以前不一样了,所以才这样。 我说:我知道,你自己变了,你看的东西也会不一样的,我知道。 他说:哥,你知道么,在家族里,在弟兄们中间,我一直最崇拜你,不是因为你有文化,是因为我相信你,你记得吧,从小到大你说什么我都相信,我跟着你屁颠屁颠的,以后我还是会这样。 我说:嗯,我知道,我们相信一个人不是因为他有多厉害,我自己也不厉害,但是相信一个人,往往也没有什么道理。 他说:哥,我们拥抱一下。 他穿着羽绒服外套,我穿着呢子大衣,我们拥抱了一下。我越过他后脑看着院子,院子是今年新建的,以前,这里有葡萄架和柿子树,没有院墙,他家住在后面这一排,小舅家住在前面那一排,那时候,我们都觉得两排房子中间很大,我们在这宽敞的泥地上面玩、打架,玩我们钓的龙虾、捉的蛤蟆,把蛤蟆皮剥去,把整只蛤蟆肉拴在蚊帐网布制成的挑网中间,然后拿竹竿挑着挑网放在水塘里,等聚满了白米虾,高兴地把网挑出水面。我们玩厌了,去爬那棵柿子树,摘下半成熟的柿子,然后卷起裤腿,走到泥塘里,弯腰把柿子塞进脚下的烂泥里,过几天,再下去摸出来,洗一洗,那原本青涩难咽的水果就变得香甜柔软了。而现在,柿子树已经快要死去了,也显得很矮小,之前的养鸡笼也不在了,新建的围墙围着新刷出的水泥地坪,没有一株植物,就显得极其空荡。我们松开了对方,没想到他哭了下来。他擦了眼泪,我们继续往房子里面走,找到烟,他站立着撕掉塑料皮,抽出一盒,撕掉塑料皮,抽出两支,递给我一支,自己咬住一支,我们点燃烟,站立着抽起来。 他说:哥,我挺后悔的,我这些年犯了很多错。 我说:人都犯错,我也犯错,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还在生活么。只要没死,都生活着就好了。 他说:你是最懂得道理的,所以我崇拜你。我崇拜你不是因为你有文化,我上次差点就死了,那时候你知道么,我第一个想起的人不是别人,是你,你说过的那些话,还有你警告我的事情,我都想起来了。我当时就想,要是我没死,我就按照你说的做。 我说:记得我说过吧,我不害怕死。虽然没死过,但我知道,死能教会我们很多东西。我挺羡慕你的,一般人没有你那个体验,你懂得的东西,也不是一般人会懂的。人都会长大,方法不一样,只要还活着,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也没什么好纠结的。 他说:我以前太任性了,眼里谁都看不上,就觉得我自己行,所以把表兄弟们、把我的好弟兄们都得罪了。但是我很幸运,我现在联系他们,他们也没有不理我。但是我知道感情不一样了。以前我太在乎面子,对不起你们。 我看着他擦了眼泪,我说:你怎么又说这种话了,向前看。为以后多打算打算就好了。 他说:哥,我想下午去给奶奶上个坟。 我说:我也想去,一道吧。 坟地离这里不远,几里路,穿过荒废的田地就可以走到。我们并肩走,我发现荒废的不仅是田地本身,也包括田埂、小路、蓄水塘。它们各自凋敝、被杂草覆盖、因常年不再被清淤而变浅、干涸以及不再具有蓄水的能力。那时候它是很深的,我们牵着水牛下去,水面淹没牛背,它举着脑袋把鼻孔放在水上,在软泥里缓缓走,搅起混水,我们坐在牛背上,仿佛直接坐在水面上一样,反复地为此感到新奇,感到自己像是能戏水的白龙或者哪吒,因此兴奋地爬起来单脚立在牛背上,大叫大嚷那些稀奇古怪、并不知道原理的武功和招式,然后纷纷跃起一头扎入水塘里,在水底游着,睁开眼睛,看见暖黄色的水体和模糊摇摆的水草,一个水塘就是一个丰富宽广的龙宫般,好玩。我看着现在的水塘,估摸着即便水面满溢到塘埂,水深也只能达到膝盖吧。 我说:记得捉泥鳅的事么? 他说:记得。 我说:嗯,放学的时候,水塘干了,应该是秋天的样子,把那些开裂泥块扒开,都是洞,手指一抠就能抠出几条,估计半个小时就能装满一塑料袋泥鳅。 他说:是秋天,有一次中秋节,抠了好多泥鳅,奶奶还做了泥鳅糊吃,那时候吃起来真香。 我说:吃完了去打火把。 他说:对,还是那时候好玩,现在人不好玩,好多年都不打火把了。 我说:其实你想打还是可以打。只是我们都不想打了。 我停下来,跳到田里,走到一处野草虽然也枯黄但茂盛的地方,蹲下来,掏出打火机,护着火焰,去点草丛。点着了,阿松也跳下来,他在另一丛里点火,然后我们分头去点第三丛、第四丛、第五丛,间或随意聊几句。我们离得越来越远,加上火焰的呼啸,聊起来就要使用越来越大的声音。 我喊:你小时候,不敢点鞭炮! 他喊:那一次没跑掉,耳朵都炸聋了,谁还敢点! 是的,那一次我们闲逛,在粪堆那里埋了一枚“闪光炮”,我用火柴点着,引信吱吱吱响着,我拔腿就跑,他负责把手里那个破旧的搪瓷脸盆罩在爆竹上,他刚罩下去,就爆炸了,脸盆被炸飞高过房子,整个粪堆仿佛颤抖了一下,他扑倒在地上嚎啕大哭。我脑子一片空白,迟疑了半天,才敢朝他走过去,他抬着脸,满脸泪水和鼻涕,手拍打着两边耳朵。我记得他的眼神失神,瞳孔涣散,散发着恐惧和茫然。我想起来,那和今天他的眼神相似。是的,很相似,即便他的个子已经比我还高,身体强壮,但是表情没有那时候生动,眼神最多也只达到那次伏倒在地时的纯度。眼神的纯度在于犹豫的多少,他不戴眼镜,视力很好,我羡慕他的地方便在于此。我不具备那种眼神,我一直都是犹犹豫豫,给人看来仿佛是温和,其实是没有欲求的混沌感,对什么悲痛或喜悦都没有太强烈的感受,也不知道如何表达。我现在明白了,今天他想和我拥抱,是一种相符,他的眼睛也和我的相似起来,不是说视力的高低,而是那瞳孔后面能触知的情感,已经不再那么丰富、敏感。他开始和我一样,犹犹豫豫了。 穿过大关塘的塘埂,我们快要到坟地了。我问他关于结婚的事,他说,女朋友关系挺好的,但是她家境比我好多了,她妈妈反对,她妈妈是很强势的人,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办。他说,你呢?姑姑肯定很急了吧。 我说谎:暂时没有精力,太忙了。 他说:对了,你还记得陈丽么?你以前的同学? 我说:记得,她很早就结婚了,我记得我高中毕业她就生孩子了。 他说:前几天见到她,她在问我你现在怎么样。 我说谎:我知道,今天中午下车去小超市买烟,没想到是她开的超市,和她聊了几句。晚上约了一起吃个饭,很多年没见了,打算聊聊近况。 我路过超市的时候,她没在里面,她的儿子在看柜台,我问他你妈妈在么,他说妈妈在家里做饭,晚上才来,我说,你告诉他叔叔回来了,晚上过来买东西,你让他把我要买的东西准备好。他说,你要买什么呀?我说以后告诉你,你先给我拿一条烟,就是那个。我多给了一百块当作压岁钱,我在货架便走了走,是小镇上那种典型的小卖铺,因为过年,塞满了红色调的用品,地上堆着很多爆竹。有一种叫黑蜘蛛的擦炮,没想到现在还有,包装盒也和记忆中一样,干燥红色为底的纸盒上印着一团黑色的蜘蛛轮廓,粗糙,没有除轮廓外的任何细节,我买了一沓(六盒),然后走出来,朝舅舅家走。在桥洞那里,我停下来,把水果袋放在地上,自己也坐在地上,掏出擦炮盒,取出擦炮,在和火柴盒侧边张贴相同的磷纸上划擦,扔在水里,它先突出一串浑浊的气泡,然后闷闷地炸开水面,声音很小,抵不过我拍一下手掌的音量。于是我两根一起擦着,或者直接用打火机点燃四根,但都没有发出我记得的那种脆响,只是混混沌沌地炸掉了。水本就浑浊,也没有因此产生什么变化。我起身继续走到村子里,房子变化很大,但一律很矮,几乎没有二层,小时候如果谁家盖了二层楼房,我们都觉得很羡慕,我们爬上二层的楼顶,一下子就能看到比平时远得多的地平线,我们觉得,如果再高一层,也许都能看到城市了,阿松说不可能吧,城市那么远,我说只要够高,你连美国都能看见,他惊讶地说,真的么?我说,真的。他说,那要几层能看到。我说大概一百层。我们躺下来,在粗糙的水泥楼板上看天,各自幻想着一百层的房子得有多么高。现在我走进来,发现没有二层以上的楼房,这和我们以前想的一点也不一样,我们以前觉得房子会越来越盖得越高。但实际上,现在在村子里居住的人,根本用不完已经有的那些房子了,没有必要盖高。甚至任凭那些老朽的土墙崩塌,也没有人会去修缮,总是有别的空房子可以住,没必要去修的。所以我走到舅舅家新修的、以水泥精细抹平的围墙面前时,感到意外。我想那肯定不是舅舅盖的,果然,我走到门口时,发现阿松的身影,应该是他吧。 我们走进坟地的时候,我问他:院子是你修的么? 他说:是的。我今年回来,看到他们住的房子都快倒了。 我说:为什么不带他们到城里面去住?租个房子也不需要多少钱。 他说:他们住不惯,而且在这里还能自己种菜吃。城里面菜不卫生,对他们也不好。 我说:你多盖了好几间房子,多了吧,他们住不完这么多吧。 他说:我自己想回来住。 我说:你有时间回来住么?不上班么? 他说:现在路好,骑车回来不到一个小时,上班不影响。 我说:说的也是。回来住挺好,空气好,吃的也卫生。 他说:是的,结婚的时候再看吧,现在也没买房子,也没钱买房子。 我说:回来挺好的,我都想回来住了。 他说:到了。 我们到了外婆的坟前。我们点燃纸钱,放了一挂鞭炮,然后他从旁边的田埂上捡来结实的树枝打扫墓碑前的地面,我没找到,但是瞥见不远处有一根方木头,像是扔弃的椅子的腿,我走过去准备捡起它,但是发现它还连着椅子别的部分,我用脚踩住其它椅腿,它们已经腐朽了,我很容易就扯下来外露这一根,扯下来时发现被泥土洇湿那一断已经长出了一朵蘑菇。我把蘑菇揪掉扔在地上,试了试,还算趁手,便走过去和他一起打扫。差不多弄干净了,他说,你先来吧。 我说,一起吧。 我们并肩跪下来,磕头。 火堆里面,发出了噼啪几声爆炸,我们一起吃了一惊,但是瞬间就明白了,那只是遗落的爆竹被点燃了而已。我们继续给外婆磕头,尽量磕出一点声音。我们处在下风口,烟雾一阵阵卷过来,把我们罩住了,眼睛熏得难受,最后几个头,我们便闭着眼睛磕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