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奶盗窃事件
过年时期,我从深圳回洪泽,几经周转才回到了家的楼下。看着破旧的筒子楼,棋牌室,羊肉馆,都跟我之前回来时的景象没有什么区别。就连在路灯光下呼出的气都一样,这地方从来没怎么变过。我家后面的巷子上写着的“在此倒垃圾是狗”的标语,我都还记得准确的位置。
我家住的这栋楼,只有六层,是县城里最早的商品房,在一次次雨水的冲刷下,老的不行。楼对面就是怡华酒店,中午和晚上都能听到短暂的鞭炮声,不断有新人结婚在这摆酒席。对于常住这的人来说,平时跟过年也没什么区别,无非过年时的鞭炮声更持久些。我从读幼儿园时就住在了这里,小学距离我家不过是两条街的距离,初高中骑车二十分钟就能到。
我在上楼之前看到了他,他穿着黑色的羽绒服,手里叼着烟,比小时候胖了些。浓浓的眉毛,留着些胡子渣。他从我身边路过。他就住在我家后面某一栋房子里。我盯着他看了很久,他才瞥了我一下,随即我移开了目光,走入楼梯。随着一步步往上踏,楼道里逐渐越来越黑,咳嗽或者脚踏地面都不有灯亮起,不是因为声控坏了,这栋楼太老了,压根没有过声控这玩意。
我想起,过去我家门旁是有报箱的。如果家里订了酸奶的话,天还没亮,送奶工就会挨家挨户把酸奶放到报箱里。大人们起床泡好茶,做好早饭,把酸奶拿给小孩,在早饭时喝。有一些小孩会选择带到学校里。我可耐不住那性子,统统都在早餐时就喝掉了。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具体哪个学期我忘了,整栋楼的酸奶被连着偷了好几天。
这件事我印象很深,因为我特别喜欢喝酸奶。那一天早上我没喝到,实在太伤心了。等到课间休息的时候,有同学打开从家里带来的牛奶,看着心里更是难过。一想起,早上我睡眼朦胧地坐在饭桌上吃着粥和汤包总觉得少点什么。我妈只是催促着我快点吃,没有酸奶这件事情,她只是说了句:‘大概人家忘了送吧’。这可是我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上数学课时,我不断想起大力水手吃菠菜的画面,战斗之前,抡起拳头把菠菜从罐子里敲到天空,张大嘴巴等待着菠菜掉入嘴里。酸奶对于我而言,就像菠菜对于大力水手一样重要。一想到这,我沮丧地趴在了桌上。
没想到这轻微的举动,就被站在讲台上的数学老师薛老太太发现了。她喊着我的名字,让我回答黑板上的题目,我哪里知道讲到哪里,站起来也不说话,前排的同学都回过头来看着我,弄得我一下子红了脸,低下头。我被罚站到教室最后排。别看薛老太太戴着副厚重的眼镜,可她眼神真的贼。要是数学考了低分,会被叫过去,他一边批改作业,一边抬头看着学生。大多数眼镜只是会架在鼻梁上,比眼睛所在的位置要低,仿佛有四个眼睛同时看着你的一举一动。
那一段时间我爸妈上班都忙,原本我妈上班的工厂在我小学对面。结果那段时间被调去了远一些的工厂。中午家里就没人做饭,我爸妈就直接就让我中午放学去大姨家吃一顿。大姨家是开小卖部的。最外面摆着冰箱,里面放着各种五毛一块的雪糕。进入小店过道两端落着啤酒和饮料的箱子,最靠里的地方是柜台,上面摆满了各种零食,和香烟。玻璃柜台距离很长,有人买东西时,大姨就绕进去,最靠墙的地方是零钱柜,各种散落的零钱都放在里面。
大姨家的小卖部在那时起到的作用,就类似于今天的快递代收点。谁家要是没时间管孩子了,就往我大姨家一扔,还能有零食吃。小孩都爱去。大姨总会眯着眼笑着问我今天想吃什么。我每次的回答都很统一“随便“”。我很多时候都愿意来大姨家玩,但大姨做的菜跟我妈比起来就差了好多。好在我不挑食,再说那时我也知道即使是大姨家,去吃饭还是有些给人家添麻烦的。中午吃饭时,大姨会招呼路过的邻居来吃饭,邻居都会说吃过了。我默默夹着菜,吃完一碗,大姨让我再吃些。我真的没什么胃口。
第二天一大早天,我被尿憋醒了,即使当时很急,还是打开门查看酸奶是否已经摆在信箱里,发现仍然没有之后,撒掉憋了一夜的尿,成为我当时唯一的宣泄。
我妈起床给我做饭时,我已经出门看了三次,这个点酸奶正常早就送来了。她也感到奇怪,门也没关就跑上楼问了问刘洋家,我听到刘洋妈妈说她家也没有啊,昨天也没有。我妈答应我今天会问一下。我走之前,从我妈要了两块钱用来买自动铅。然后再开口跟我买多要两块,准备用来买酸奶,她说一两天不喝死不了,压根没有理我。
早上课间的时候,胖子拿起了他从家带来的酸奶要喝时,被我拦住了。
“把酸奶给我喝吧”
“做梦”
“我花两块钱买吧”
我看出了胖子的迟疑。
“你想两块钱,你能买多少吃的,海带丝,辣条,魔鬼糖,冰水”
在我胖子与我完成交易后,我看着被胖子捏了半天的吸管,还是毫不犹豫地把它插进了酸奶瓶。
当天,我在大姨家吃饭时,就开始为买自动铅的事情发愁。我在柜台隔出来的小房间休息。有人喊着买烟,我看半天没人,才意识到大姨大姨夫都不在,我走到柜台后面,拿出那人要的烟,他递给我了一张十块一张五块的。我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侧过身来向钱柜靠近,选择只把一张十块放了进去,把五块塞进了口袋。我快速跑进小房间躺在床上,我听见我心脏跳个不停。
我顺利的买了自动铅,还用剩下的钱买了些校外路边的零食。晚上我妈检查了买的自动铅,两块钱二十根的多纳铅,能写好久。
隔天还是没有酸奶。我妈说了邻居都在说这个事,整栋楼都没有。问了酸奶工,他说这两天都送了,他送了好几年,还没遇到过整栋楼酸奶都没了的事情,这事应该不是这栋楼上人干的,等他明天送完在这等着。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课间时,胖子居然主动凑过身来找我,问我要不要买他的酸奶。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要是说我不想喝,那胖子说不定能当着我面喝掉,一想到这我实在不能接受。
“你一块钱卖给我吧”
“那怎么行,这卫岗牌的,一直都是两块”
“那我就不买了,一块钱也能买不少东西。”
“那要不这样,一块五吧”
“行,但我得下午给你,我妈答应我中午给我钱了”
胖子纠结的样子显得有些好笑。
我继续说:“你放心,一两块钱,我还不至于坑你。”
胖子把酸奶交给我,连同没有撕开的吸管。之后的课,我无心听讲。满脑子都是放着零钱的钱柜。
中午时,我一直等着好时机,一听到外面没了声音,我走出小房间,看到大姨夫躺在躺椅上,眯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我放慢脚步,走到柜台周围,心里想好理由,如果他睁开眼睛我就说我是拿点零食吃的。我伸手到钱柜边,快速抽起一张十块的。塞到口袋里,大姨夫打了声呼噜,我吓得差点叫出声来。愣在了原地。大姨夫侧了侧身子,我咽了咽口水,走出柜台。离开时,大姨像往常一样让我带点东西。我今天没有拿任何东西,我真的对于零食没有什么兴趣。
一到学校胖子就盯过来。我当然明白他什么意思,我掏出十块钱给他看。
“等第一节课下了,去小店破开把钱给你吧”
小店离我们四年级的小院子有点远,隔着操场,靠近五六年级的新教学楼,在每次升旗的主席台后面。
胖子说:现在来得及的。
我看了眼时间距离第一堂课还有五分钟。
“那你自己去”
我把十块钱递给了胖子,只见胖子不断侧身躲开摆在身边乱放的板凳,以及站在过道的同学,冲出了教室。我手中的十块钱,仿佛是运动会时4x100的接力棒,胖子接过它奋力跑出去,为了班级荣誉,争分夺秒,为了赶在上课铃响之前,重新坐会位置上。
很遗憾,上课铃响了,薛老太太准点走了进来,班级恢复安静。班长喊上课,全体同学起身。
“同学们好”
“老师好”
胖子手上拿着零食站在门口打报告。
“给我看看买的什么好吃的。”
全班同学笑起来。
“怎么刚下午就饿了。拿着课本站后面吧”
胖子把零食放进课桌的抽屉里,拿着课本走向教师后面,期间对我挤眉弄眼。
放学后,我走到路边卖糖画的地方,老人坐在小板凳,专心在地用勺子将糖液倒在洁白的大理石上,画出小孩们要的图案,大多数小孩都会买个一毛钱的猫头或者小王八。十二生肖之类都会贵一下,我画了两块钱买了只龙。老人收了钱之后,专心制作,身边逐渐聚拢了很多小孩,此时,老人享受着展现手艺的时刻,我享受别的小孩羡慕的虚荣心,待老人贴上竹条,糖液冷却。龙张牙舞爪,又显得很单薄。我拿起糖,举高在人群的头顶上,怕一不小心磕到,太阳正在落山,龙不会融化,我一路拿着并不着急吃。
早晨我被外面吵闹的声音吵醒,揉着眼睛走出门,家的门打开着,穿着拖鞋,打着哈气。走上台阶。送奶工拉着浓眉小子的手臂,我妈同几个邻居围在周围,地上到处是打碎了的酸奶瓶渣。浓眉小子跟我一个学校,上六年级,岁数比我身边的小孩大,平时也不稀罕跟我们玩。
“你现在摔了也没用,这几天是不是都是你偷的。”
浓眉低着头一声不发。
送奶工开始跟周围人抱怨。
陆续有人走出家门,下楼来,有人认识浓眉小子,说是家就在后面的那栋楼,送奶工拉着浓眉往楼下走,两个好事的邻居跟着下楼。
我妈跟我一起回家时说:今天的酸奶被摔坏了。
听我妈说,酸奶工送来之后没有走,躲在了楼下的拐角,看到有小孩直接冲上了楼,就预感是他,跟着上去了。浓眉小子是先跑上六楼,然后每下一层打开报箱直接拿走酸奶。一栋其实也就五家订了酸奶。到第三层的时候,浓眉小子被送奶工撞见,直接抓个正着。
我妈接着说起了浓眉小孩的家庭,他爸妈都是化肥厂的,他妈跟人跑了之后,他爸就外出打工了。他跟他爷爷过。最后吓唬我说我要是不听话,她也不管我,把我丢给我奶奶。
我并未从浓眉小子被抓的事情中吸取教训。在接下来的两周里我又偷了几次大姨家的钱柜,每次都是十块五块这样。钱多数都用来买零食,分给身边同学吃,那种挥霍掉的感觉远比垃圾食品给味蕾带来的刺激要强。我被抓是因为当天,我大姨夫的妈妈,一个轻手轻脚的老太太,她当天也在那吃饭。结果我作案时,被她发现了。我现在回想起来,很好奇她是不是裹了小脚的缘故。当时她看着我用几乎快哭出来的语言说:“哎呀,孩子,你偷钱啊。”我也几乎快哭出,明明是我在偷钱呀。
那段时间我都活在恐惧中,不知道那个奶奶有没有告诉我家人。直到隔了几天我爸妈,把我叫进他们的房间,给我讲了一个故事的语言,关于偷窃的,后来小孩长大也不学好之类的。我内心才得以解脱。我当然明白,父母的用意。直到后来我都很怕见到那个奶奶。我爸妈以及其他家人也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从那以后,我妈都尽量多给我些钱。我并不是说,我因为一件错误的事情,结果反而尝到了甜头。在那件事情多了很久之后,我爸妈的床头柜的两块钱零钱不见了,他们逼问我,我确实没有拿,他们并不满意这个结果,他们用排除法,我妈没有拿,我爸没有拿,那只能是我了。我哭了起来委屈极了,他们从未忘记过我偷窃的事情。我的状况是这样,浓眉小子也一样。
我敲开了门,我妈准备了一桌菜,关心我从深圳回来有没有感觉特比冷。客厅的电视开着,放着新闻联播,主持人用专业的播音腔读者稿件。我总感觉新闻里的生活里自己很远,远不如身边人口述出的事件真实,悲惨有吸引力。
我问我妈还记得那个偷酸奶的小孩吗?
她说:现在在化工厂里上班,比你还大两岁还没结婚。
“他当时偷那么多酸奶干嘛?”
“说是带到学校里给其他同学喝。”
县城在不断往西边迁,新的医院新的学校新的商场。从小到大,小县城里没发生过什么大事,无非有人炒股失败跳楼了,赌钱输光所有跳河自杀,跟亲戚争房子撕得不可开交甚至捅进医院。我想说,我童年就体会过他们突然得到很多又全部失去的痛苦。我童年就知道钱的好,钱能换来我被偷的酸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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