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微不足道的食物和青春（七）——苍蝇馆子

成都人说的苍蝇馆子实际是近乎爱称的。

这些小餐馆的门面大多不怎么起眼，里面只有那么几张桌子。走进去坐下，桌子上和地上都油腻腻的。菜单就是薄薄的一张纸，上面只有几道招牌菜和常见的四川家常菜。然而味道和价格都颇令人愉悦。

举例来说，一盘青椒肉丝或鱼香肉丝都只要七块钱，回锅肉顶多只要八块钱，麻婆豆腐四块钱，煎蛋汤三块钱，而且分量十足。三四个人只要点上三个菜，再跟老板说一句：“老板，打碗米饭。”老板自会端上满满一桶白饭，任由你自己随便盛。二十块钱三四个人吃到肚子滚圆都不是问题。因为米饭免费。

除了这些四川家常菜做得地道不说，每家苍蝇馆子都有自家的招牌菜。苍蝇馆子一般没有店名，门口牌子大字上写着的，就是招牌菜没错。

比如街口第一家的青椒鱼。一大盆鲜嫩洁白的鱼片，豆芽青笋打底，面上青椒花椒海椒铺满，滚油刺啦一浇，呛香扑鼻，又比传统的水煮鱼多了几分清新的味道。一盆只要十五块，两个女生吃绰绰有余。

再比如大盘鸡旁边那家砂锅牛肉。店门口的大铁炉子上常年摆着一口口被烟火熏黑的砂锅。端上桌来，砂锅里的红汤还直冒泡。牛肉和土豆早已在里面炖得耙烂，牛肉的香和土豆的绵全都融在一锅豆瓣酱炒出的红汤里。光是就着这锅汤，就能吃上两三碗白饭。一锅只要十二块钱。再叫一个白味的番茄丸子砂锅，喝上一碗鲜汤，也只要十块钱。三个人如此吃过一次，屁股都不想从板凳上抬起来了。

也有些苍蝇馆子是有名字的，并不把招牌菜写在门上。但是因为店小，菜单只有那么几行，吃货们还是能轻而易举的分辨出最实惠好吃的那一道菜。以至于现在那家店的名字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却依然记得那里的干锅肥肠。肥肠炒得焦香有韧劲，入味颇深又能吃得出肥肠的原香，超大一盆才只要十八块钱。

苍蝇馆子对于我们这些屌丝最大的用途就是请客吃饭。

有朋自远方来，当然要尽地主之谊，又不想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都节衣缩食，便宜又地道的苍蝇馆子就是不二之选。

前提是对方同样不介意苍蝇馆子里油腻腻的桌子和带着缺口的碗盘。

这一标准是如此的重要，以至于直接决定了两个人之间能否建立起伟大的革命友谊。若是对方站在苍蝇馆子门口对你再三强烈推荐的炝锅鱼面露难色，脸上写着“这种地方肯定用的是地沟油”的表情，扭捏着表示，“要不我们还是去吃麦当劳吧”，那么两人多半下次再不会一起吃饭。

当然这种标准导致了我的朋友都是和我一样的屌丝青年，哦不，性情中人。

叶叔是这些性情中人里的一个例外。

我已经想不起来我怎么会认识叶叔这样的人，大概就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之类。上大学的时候由于无所事事，加之对世界尚且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心，认识各种各样的人的可能性要比现在高出许多。

第一次见到叶叔，大概是在某次去小酒馆看演出的时候。其中一个人向我们介绍了叶叔，他手上夹着一只烟，略带腼腆的和所有人打了个招呼。他没有介绍自己，也没有人问他，但是一眼就知道他的年纪起码比我们大上十岁。因为他虽然算不上胖，但是白色T恤衫底下明显可以看到肚子的形状，就像大部分中年男人一样。

起先我们都不太习惯有个中年男人在我们中间，好像都不知道和中年人聊天应该说些什么。他不在意，也不怎么说话。当我们在拥挤的人群里跟着音乐欢蹦乱跳的时候，他也只是跟着节奏微微的晃晃头而已。倒是演出快结束的时候，所有人包括台上的乐队都蹦跶不动了，鼓手索性一抬手将鼓槌抛向台下。未等任何人反应之前，叶叔早已伸出短胖的手臂，在空中稳稳的将鼓槌抓住，塞进了自己的裤兜。

等我们汗流浃背的从小酒馆出来，叶叔已经远远的站着抽烟去了。

大家纷纷围着叶叔要看鼓槌，并称赞他身手矫健。叶叔嘿嘿直乐，吐出个烟圈说，老当益壮啊。

既然他承认了自己的“老”，我们便肆无忌惮的开始一口一个“叶叔”的喊起他来。

“叶叔，看不出来你也喜欢摇滚啊。”

“叶叔你喜欢摇滚很多年了吗？”

“叶叔你等下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回学校吃饭？”

叶叔眯起细细的眼睛笑起来，行，吃什么都行。

于是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的七八个人冲进离学校门口最近的一家苍蝇馆子里，连菜单都不用看，叫了一盆青椒鱼，一盆毛血旺，一盆水煮牛肉，一盘麻婆豆腐，外加一盆煎蛋汤。

叶叔从外面抽完烟进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我们问他想吃什么，他摆摆手表示无所谓。想了想又抬头对老板娘喊，米饭先来两桶。轻车熟路的样子就好像他也是这里的常客。

肚子差不多填饱了的时候，几个男生开始兴致勃勃的聊起了组乐队的事情。我闲得无聊，就问坐在旁边埋头扒饭的叶叔：“听说你会打鼓，要不要跟他们一起？”

叶叔抬起头，眨巴眨巴细细的小眼睛，好像我问了一个什么很好笑的问题。

“算会吧，打得不好。平时工作太忙，总没时间练。”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叶叔倒是忽然感慨起来：“其实我很羡慕你们啊，还有的是时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等你以后工作了你就知道，身不由己的事情太多了。”

“比如说呢？”

“比如说，有时你就想穿着拖鞋出门，找个这样的苍蝇馆子坐下来，点上一盘回锅肉，和几个朋友随便聊聊天，就像现在你们这样。”

他放下筷子，抓过一张纸巾擦擦嘴，然后在手里团成一个团。

“但是呢，”他把那个纸团扔在桌子上，“你非得和一帮西装革履的家伙坐在高级餐馆的包间里吃吃鲍鱼聊聊最近哪支股票会涨。”

“所以回锅肉比鲍鱼好吃？”

“绝对。”

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叶叔则满意的摸摸自己的肚子。这时老板娘走过来说他们要下班了，叫我们先把帐结了。叶叔又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的时候伸出自己短胖的手，抢走了桌上的账单。

“六十二。”他看了一眼，摸出钱包。

我们正在惊奇于他为什么总能在需要的时候表现出与他中年人身份极不相称的行动力时，叶叔则淡定的在一边用牙签剔牙。

过了一会，他终于开口，吐出一句肺腑之言。

“真他妈便宜。”

那一瞬间，我们也都发自肺腑的觉得，有时和中年人一起玩也挺不错的。

后来我们其中的几个人真的自己组起了像模像样的乐队，竟然也在各个高校里巡回演出起来。我们每场都去看，叶叔有时也去。每次都在尖叫的人群里安静的微微晃着头，远远的抽烟，然后和我们一起在各个学校外面的各种各样的苍蝇馆子吃砂锅牛肉，粉蒸排骨，或者糊辣鱼。

那时候我们和世界上所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样，一穷二白，但又食欲旺盛。一盆萝卜炖牛肉端上桌，转眼就只剩下萝卜。手慢一点的只能到别人碗里去抢牛肉。唯有叶叔像一个正常的、不紧不慢的中年人那样，等我们抢光了碗里的牛肉，才开始一点一点用勺子舀碗里的牛肉汤拌饭吃。一吃就是足足三大碗，直吃得满头大汗，心满意足。等到服务员拿来账单的时候，却又永远身手敏捷的第一个抢到账单。

所有人都以为，等我们变成中年人以后，基本就是叶叔这个模样：上班，偷偷听点摇滚乐，努力赚点不多不少的钱，以便在周末和朋友出来吃苍蝇馆子时抢着买单。

不过总有些人拥有超出想象力范围之外的人生。

有一天散场后，在外面抽烟的叶叔接了个电话，冲大家摆摆手说，我今天有事得先走了，改天再请你们吃饭。

然后他走向路边停着的一辆车，车里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毕恭毕敬的替他拉开车门。

我们目送他上车远去。有人才开口说：“我靠，奔驰啊。”

“早看出叶叔是有钱人，没想到这么有钱啊。”

“绝对是大老板级别的。”

不知道谁开玩笑的说了一句，“早知道该叫叶叔请我们吃鲍鱼来的。”

“对呀对呀。”大家连连附和。

“其实鲍鱼没有回锅肉好吃。”我说。

“叶叔自己那么说的。”在众人投来的讶异的目光中，我连忙加了一句。

所有人都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就好像大家都不知道自己从来没吃过鲍鱼。

我已经忘记究竟是什么时候和叶叔失去了联系，因为我也快要成为和当年叶叔那么大年纪的中年人。我上班，有时听摇滚乐，努力赚点不多不少的钱，就是再也找不到周末可以一起去苍蝇馆子的朋友。

大概年轻的时候吃过太多次苍蝇馆子，即便早已尝过了鲍鱼的滋味，记忆里永远留着一部分对不那么讲究的生猛粗暴味道的喜爱。以至于有时路过街边油腻腻的苍蝇馆子，总不免在俗辣的海椒花椒和菜籽油混合的油烟里，嗅出其中那令人怀念的简单又朴实的香气。尽管明知不如地道的成都苍蝇馆子，那味道却依然能令我心动。此时身边却总有人拉住我，带着劝诫乃至是训斥的口气说，“那都是地沟油好不好！”或者“总吃这些东西对身体不好，你得学会养生！”

听了这些话，忽然就觉得人生无趣，万念俱灰，再提不起一点吃东西的胃口。

若是年轻的时候，想必会在心里冷笑一声：哼，早知道你们是说得出这种混账话的人，我才不跟你们一起玩！

如今我也只是顺从的走进其他人选择的那些装修富丽堂皇名字又假装小资小清新的餐馆里，用消毒毛巾擦手之后，才能吃上六十八一盘的白切鸡或三十八一盘的荷塘小炒。味如嚼蜡。

想来叶叔现在应该已近不惑之年，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能找到一个人，和他一起坐在路边的苍蝇馆子里，斩钉截铁的说，鲍鱼绝对没有回锅肉好吃！

若真如此，何等三生有幸。

照片来自网络。成都之前出名的苍蝇馆子竟然都成了网红店，真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