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你说的真话和假话

好几年前的事情吧。当时我面临转行，工作上有一些困境，有一次和好友（简称阿海）聊起来，越聊越低落，渐渐自己也有些气馁，说，大概是我之前没经过太多考验，对自己太自信了，目标高了吧。阿海沉吟了一下，说，有时候理想和现实有一定差距，也确实还是要考虑自己的实际状况。

他说的挺含蓄，但意思我懂了。忽然就冷静下来，噢了一声，又说了几句，我们就挂了电话。我觉得说不出的难受，又觉得阿海说的似乎没什么不对。忽然想起大概一年之前，他研究生尚未毕业，还有几分不知民间疾苦的味道，有时候想到了什么好的机会，就立刻打电话来给我。一时劝我投简历去投行，一时劝我转行做律师，说必定前途大好。我费尽口舌也很难打消他的激情，往往简直有些恼怒。而今一年多时光，他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一遭了，知晓了事情，对我的建议也有了这样的天渊之别。往事，他大概是不记得了。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有一点点冷下来，心里情不自禁生出了这样的念头：以后，就不跟他说这种事了吧。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我境况又慢慢好起来，在新的领域也站住了脚。又有一次，和另一位好友阿碧打电话聊天，不知怎得，委屈上头，便说了之前跟阿海的事情。说完了，又觉得自己表达的可能不是很清楚，那情绪也许也不是十分有道理，便又补充说，其实他说的也没错吧。但不知道怎么，我当时确实有点难受。

阿碧想了想，说，其实我也跟你说过类似的话，你记得吗？

这么一说，我便想起来，想到确实是的，过往我面临一些人生选择纠结不定的时候，阿碧也曾软语劝告，给我发来很长的微信。往往是在电话里的欲言又止之后。那其中，也多有“你要考虑自己的实际情况，勿要好高骛远”之意，但措辞谨慎，言语恳切，我能想到以她不愿违逆人意的个性，说出这些话，确实是把我当真朋友。至今想来也是感动的。阿碧此时提起这个，我恍然大悟，说，是，你也是说过的。心里不由更加纳闷，难道我真的如此小气，为什么单单介意阿海的话呢？

阿碧说，其实我能理解你为什么生他的气，而不生我的气。我们俩聊的够多，对彼此都有充分的了解和信任，你不会觉得我说话是有轻视你的意思。

一语点醒梦中人。我“啊”了一声，说是的！现在仔细想来，当时阿海说完了那句话之后，我心里隐隐就觉得，他从来没真正了解过我。就像以前他莫名的很赏识我，觉得我哪怕转行去门槛很高的行业也是轻而易举一样，当时他的赏识让我觉得纯属心血来潮，完全不能领受；现在他对我表现出的这种不信任，也是那么轻易。一样的话，阿碧说了我认为是关心我，他说了，我只感受到轻视和不了解。这种失望让我觉得，我以后也不想和他再说类似的事情了。

阿碧说，是的。我劝你那些话，是希望你做决定的时候多想一些，我觉得你个性比较冲动，需要有人跟你说这些话，让你多想一点。你肯定知道我从来没有觉得你不行过。哪怕你一时状况不好，我也不会觉得你是没有能力之类的。我心里一直都非常相信你。虽然你当时可能没想到这些缘由，但是心里还是有感觉的 。

阿碧的话我完全认同。同时我想到一个问题，就是我们什么时候跟朋友说真话，什么时候说不那么真的话。注意，后者不完全等于假话。

我在看老友记的时候，注意到一个事情，就是这群老友很少对彼此说某一种真话。没人对Joey说，你很失败，你智商有问题，你演技很糟，你人生中的机会都被你搞砸了。没人对菲比说，你在和人相处上有问题，你挺怪的。Ross在第八季还是第九季的时候，一不小心说出了一个事实，就是菲比一直没有长期的稳定恋情。尽管他是以赞赏的态度说出来的，还是惹得菲比大哭不止。他为了补救这个诚实带来的伤害，努力给菲比介绍男朋友。最终阴差阳错使得菲比遇到了Mike.

这些事情的本质是，他们努力保护彼此的心灵。我想，在内心深处，Joey是知道自己有些失败的，他也曾流露出沮丧的情绪，尽管很短。菲比也未必不知道自己的社恐很严重，脑回路又怪，只有这群老友能跟自己相处得来。就像我在内心深处，是一个过度自省到有些自卑的人，无时无刻不在怀疑自己其实不行。一旦你“坦诚的”肯定了我们内心的隐忧，对我们而言就是一种摧毁。不仅因为这可能是真相，更因为这是你说的。而你是我的好朋友。因此老友记里的friends选择做的，是不戳穿几乎无法更改的事实，而是帮助他们尽力补救人生。就像钱德勒数十年如一日给Joey报演艺辅导班，给他偷偷垫补各种费用，结了婚也会给他留一个房间。这比单纯的直言进谏，我认为是更加可贵的。

但是这就意味着阿海是一个不好的朋友，是一个不如阿碧的朋友吗？对我来说不是这样的。如果你还想听的话，我下次再讲另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