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中月，人间世。

今晨与妈妈道早安，她说和爸爸正在追悼会上。C叔叔走了，失足落井，自此不在人世。

忙得兵荒马乱的月底结账日，我原本飞速敲击着的手指僵在键盘上方，半晌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C叔叔是父母早年上夜课进修计算机技能时的电脑老师，架副框镜，斯斯文文，谈吐风趣，举例如神。彼时我不过五六岁，耐不住独自看家的寂寞，像个小尾巴跟着他们进了机房，东摸西碰流窜于主机箱之间。课间休息时，大人们闲聊吃茶，C叔叔答疑解惑，我爬上座椅有样学样练打字，他看着好笑，问：“毛毛你在干嘛？” 我把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随意练习！” 众人哄笑，他更是乐了：孺子可教也，将来格局小不了。

后来嫁给C叔叔的小P阿姨是父母的高中同学，也在电脑班上，被C叔叔的为人、谈吐所吸引，很快走在一起，这对情侣与我的父母也成为好友，往来渐密。他们落户在爸爸单位附近，碰上父母加班或有事晚回家，小P阿姨就把我接回去任我蹭吃蹭喝蹭书看。每次我妈打电话问我家小妞又去打扰啦？C叔叔笑答：小馋猫（毛）在我们这儿呢，读着故事书啃着鱼片，开心着呢。通常这时我嘴里都塞满了食物没空搭话，或者让她快结束对话我还等着叔叔讲故事呢。也曾听C叔叔和小P阿姨轻声讨论：多可爱啊，生个女儿就不错。

不多久，他俩生了个男孩子，机灵可爱，语言天赋极高，继承了双方优点。后因妈妈工作调动，我们一家换了生活的城区，日渐忙碌，仅靠逢年过节走动，联系渐疏。再等我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已经是上中学后的事了。许久不见的小P阿姨带着儿子来做客，我和弟弟在里间玩，教他书写自己的名字。只听得外屋哭声恻恻，妈妈语多难劝反无词，只好抱着她默默拍肩安慰。

拼凑起零碎的语料，我才知道原来C叔叔的家有精神病史，婚前小P阿姨对此一无所知，他的家人把这件事瞒了下来，殊不知这所谓“善意的谎言”埋下了无穷的后患。直至他第一次发作入院，家人才和盘托出，当时他回岛城做兼职教电脑是因为在T大读硏时发了病，不得不退学返乡。医生说像他这样文化素质极佳的病人，若早期介入治疗，完全可以治愈，可惜就医不及时，错过了最佳时机。除去自身认知的迟滞性和内心深处的怯懦，他的家人亦无法推卸责任。

刚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与常人无异，婚后臆想症突然爆发，出现一些呆板无目的性的重复动作，常常半夜惊醒一摸枕边人去床空，不知往外出走到哪里去思考人生了，且这种出走行为无意识、不可控。发病的时候胡言乱语，醒着的时候悔恨自责。因为智商高，学历高，知识广，也识相，更无法接受变成这样的自己，也不想让儿子看到自己发病的样子，一觉察不对劲，就劝小P阿姨带着儿子暂时离家避避，等他药物发挥效力稳定下来再回去。

一个家庭里有了精神病人，便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灾难：病人痛苦，家人痛苦，受欺瞒却又无法自拔的人更苦。怨憎会和爱别离一起加诸在小P阿姨身上，她当时形容之憔悴已经与我童年记忆里年轻活力的样子相去甚远，变得像祥林嫂一样逢人就诉苦，也因此朋友越来越少，活得越来越窄。数次想过离婚，最终都因为同情C叔叔，更因为儿子撇不下父亲而下不了决心。

弟弟眼中的C叔叔是无所不知的英雄，从小教他古诗词、英语、做人的道理、世界的奥秘，甚至编程和其他偏门有趣的学科…… 爸爸的知识和魅力在他看来是受用不尽的财富。劝说他离开这样的父亲，把他当作一个精神病人去对待，无异于信仰崩塌。最终选择了折衷的办法：分居。第二次治疗完毕出院后，考虑到小P阿姨个小力薄，万一碰上突发，难以应付，C叔叔就搬回城东老家与老父亲同住，定期由父亲陪同回家看娘俩儿，或者娘俩儿择日去探他。

上周天8月26日，与小P阿姨用完晚餐后他照常归家，不巧老父亲有事外出，家门锁了不得而进，七月十六月儿正圆，估计他就踏着月色散着步等父亲归家…… 就此失联，家属走街穿巷寻找，隔日去派出所报失踪，结果马上接到群众报案，被发现死于附近小区水井中。至于是天黑失足，还是药物副作用所致的神志不清犯迷糊，个中缘由只有C叔叔自身知晓了。 生去死来都是幻，可能连他自己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这么解脱了。我想起千年前李太白酒意上头欲从水中捞月不慎失足落水而死的传言，回忆C叔叔抿点老酒吟起诗歌的劲头，这可能真的像他会干的事。欲揽井中月，谢绝人间世。

妈妈说他的用药剂量已经到了某个临界点，副作用已非常人能承受。我顿时眼眶泛起一阵酸意，一辈子谦逊隐忍、处处为人着想的C叔叔，面对病痛没的选择、不如意也要活下去的C叔叔，是怎么样的坚强勇敢才熬到了现在？

听小P阿姨说弟弟放暑假回来，把C叔叔接回家，一家三口度过了愉快的假期，父子俩并肩解题，畅聊古今，屋内日日欢声笑语不绝于耳。23日弟弟返校，C叔叔亲自送他去的车站。小P阿姨还说，她去认尸的时候，一眼看到他的脸，很安详，没有那种常见于溺水而亡者脸上的狰狞可怖。

画上了人生句号，虽然太匆匆，但这样也好。

有一次我回家过年，碰到C叔叔来我家做客，那时候刚结束一次治疗，靠药物维持着，情况很稳定。在餐桌上他还是那个谈天说地的人，但精神却大不一样了，有了一种畏畏缩缩的患得患失感，话说着说着就品出点临别之言的意味。注意到这个变化，我的心像被揪了一下，好像这个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根被生生抽掉了一部分，像根枯黄的稻草，半挂在任风吹雨打的草屋房檐上。

我漂在外几载，亲戚家人们表达关心的常见方式为：瘦了呀~吃不吃得够？变美了呀~恋爱婚配否？…… 那日穿着一件极简款式长毛衣，多而粗的长发像海藻一样随意搭在肩上，妈妈和小P阿姨尽情聊天，游子分外珍惜在家与父母共处的时光，便自觉挽起袖子收拾起餐桌。他突然说：“流浪”和自立确实使人成长，你现在流露出来的气质里有了一点三毛的味道，记得再忙也要坚持阅读和书写，把这种难得的质感保留下去。我眨眨眼笑了，受宠若惊，点头应允。那一个瞬间，我想，就算被精神疾病折磨着，他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有追求有理想的C叔叔啊。

C叔叔当时给儿子起的名字叫“乾泰”，家里的老人嫌他把名字起得太大了，怕孩子受不住。小家伙倒是争气，从小虎头虎脑的，有用不完的劲儿，还有问不完的问题。后来有次听他说起这名字的出处：我常常把那句“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代到自己身上，想了几十年，无解啊，只愿“事能知足心常泰”。

他的人生就好像一口井，千言万语藏于地下暗涌，怕见天日，静水深流。

病时问天，常时谋眷。醉时胡言，但也论道；醒时会愁，但也不怨。

不知道今日去送他最后一程的人们那边是何种天气，我这里冬天即将逝去，窗外下起细细密密的雨，风有些温柔，不是彻骨的冷。春天应该已经不远。

这股暗涌终于汇入江河流向大海，如此便不用井中望月，抬眼便是一片“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的超然境地，或许待到蒸腾化雨时，再来寻夹岸的桃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