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的光荣败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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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刘慈欣的忠实读者,几年前就开始追看《三体一》的连载,不久前才看完全套三部曲,感触良多,一时间不知对《三体》三部曲该由衷赞叹还是扼腕叹息。对《三体》的评价牵涉到若干标准,而这些所谓的标准中又不乏悬而不决的问题,比方说:“科幻”中科技现状与虚构境界之间的关系;阅读“小说”时,我们究竟期待着什么;而“科幻小说”这一文类的特征在流变的语境里又该如何被描述(而非规定)?不同的读者带来了南辕北辙或风马牛不相及的前见,使得《三体》的接受状况反倒成为了比(狭义的)文本本身更值得深究的现象。
一方面,有人为刘慈欣小说中科技层面的详尽阐释和大胆假设而折服,也有人以为“技术流”暴露了作者与学术前沿的脱节;另一方面,有人批评刘慈欣语言的粗糙、情节的生硬和人物塑造的失败,但也有人提问,为什么先锋文学可以肆意实验,科幻小说反倒要臣服于传统小说的规则?显而易见的是,前一方面的讨论往往发生在“科幻”迷之间,而后一方面的提问大多来自“小说”爱好者。我的困惑也许与“科幻+小说”更直接相关,换一种方式表达的话,我更想讨论一下《三体》中被忽略的另一种意义上的“技术流”,即人文社科之学术,它的硬度足以撑起或摧毁刘慈欣苦心构建的世界。

在《三体》中,作为科幻作者的刘慈欣野心勃勃地进军到了政治、历史、哲学、甚至宗教的领域。他甚至已经有意或无意地质疑了自己的“科学(至上)主义”:三体人可以封锁地球人的物理理论进展,也能够用“水滴”轻易击垮地球人的整支舰队,却最终输给了地球人对宇宙社会学(黑暗森林法则)的体悟和利用。无论我们的作者是否真正理解那些科学技术之外的奥秘,他已经为我们拓宽了视野。“技术流”并非只存在于科学家、工程师、理工科学生和发烧友之中;更重要的是,人文领域的“技术讨论”也并非局限于形式层面的人物塑造、情节安排、环境描写和叙事角度,或是读者与作品的情感共鸣。
文学固然可以打出或“审美”或“消遣”的旗号,但文学的创作和研究怎么可能不去辩难质疑更深层次的话语建构。在这个意义上,我钦佩刘慈欣而不是某些纯文学作家,他并没有像后者那样,不是退守光怪陆离的精神空间叫嚣虚无缥缈的精神追求,就是以现实主义和批判态度为圭臬,唯独忘记了批判地对待这套圭臬的生成和流变。刘慈欣海纳百川地把文革背景、文明兴衰、乃至宇宙全景纳入其作品,虽然其视野和见地不可避免地受到各种局限,但他仍然是成功的,他的成功有两层含义:一,他勇于突破界限想象全局。二,他成功地为我们呈现了此时此地的种种失败。
作为《三体》的忠实读者,我最赞赏的是三部曲的层层展开。从第一部不乏伤痕文学风格的文革叙事,到第二部颇具好莱坞气象的地球与三体数百年对峙,再发展成第三部的宇宙轮回观,《三体》可谓是越写越开阔,第三部的降维打击和宇宙归零真正做到了令人叹为观止。
然而,就我个人而言,叹为观止的同时也感到了似曾相识。《三体三》的故事岂非就是佛经宇宙观的小说表述?开玩笑地说,“小宇宙”不就是“涅槃”吗?而最终小宇宙的归还和大宇宙的归零重启恰好注释了中观论的“轮回即涅槃,涅槃即轮回”。继续开玩笑地说,认为《三体三》已经穷尽了世界想象的读者们不妨去读早期佛教的某些经文,那才是三体四、五、六乃至无限。虽然远不如佛经的宏大精微,刘慈欣的想象却已经能够同佛教世界观相比拟了,这当然是莫大的成功。然而,他最大的失败也正在于此。试问佛经是否属于地球文明?为什么地球人要绕那么个大圈子,要从同三体人的接触中理解黑暗丛林法则,进而再认识到宇宙也不过是场轮回?
回答上述问题的关键在于第二部,硬伤密布的一部,当然,这里所指的并非是科学理论的“硬伤”,而是作者对现代社会的狭隘理解和认识。《三体二》的地球,约等于现代西方世界,或者说,刘慈欣想象中的现代西方世界,这个世界显然偏离了错综复杂、不可概括的西方现实,但它所折射的,反而是中国当下的某种现实。《三体二》中震惊我的一个细节是地球低谷期后的“第二次文艺复兴”,“第二次启蒙运动”,甚至还有“第二次法国大革命”。作品中出现了这样的疑问:第二次法国大革命?难道还发生在法国?非常遗憾的是,叙述者并没有对此加以解释,他显然没有意识到这种说法把特定语境中的历史生成当做了超历史、跨文化的准则,把简化了的西方拓展成了全世界。如果法国大革命就是全世界大革命,甚至还能够重复发生,那么这个世界里当然不会有佛经三十三重天或理学八卦图的位置。
刘慈欣热衷于谈论宗教,屡次涉及基督教如何在未来的地球历史上备受打击,他却丝毫没有意识到,基督教不能代表其他宗教,无论它曾经如何在已有历史中迫使其他宗教接受自己的话语体系。《三体二》的故事主线是面壁者和破壁者的博弈,然而,在这个过程中穿插了过多民主与极权的冲突,仿佛只有这种冲突才是人类历史的主线。他以(想象中已然变形了的)西方为摹本书写全地球范畴的故事,这非常不幸地同殖民者的使命殊途同归,而显性的民主极权之争则遮蔽了殖民与被殖民的隐形叙事。刘慈欣的地球上,非洲是蛮荒的,印度是缺席的,拉美只是块空地,而中国虽然是焦点所在,却并没有贡献出自己的话语。

《三体二》中还有这样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面壁者罗辑的梦中情人庄颜是中央美院国画系的学生,她的梦想却是去参观卢浮宫。卢浮宫的确是世界艺术的殿堂,那里当然也收藏了国画作品,但我梦想着刘慈欣能够把庄颜写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有着实实在在的、对国画乃至中国文化的领悟和追求,而不是个平面且僵硬的形象。遭受刘慈欣“降维打击”的,岂止是诸多莫名其妙的女性形象,更还有现代西方之外的地球文明。
他对启蒙的再三强调仿佛把我们带回到了五四时代,以文革武斗场景开场的《三体》延续了八、九十年代时重回五四、呼唤启蒙的诉求;然而,出于对思想解放和自由的追求,我们反倒有必要反思五四的激进话语,关注当时的激烈碰撞的各种观点,毕竟,那个年代还有坚持文言的桐城妖孽和文选谬种,有走通俗路线的鸳鸯蝴蝶和修真剑侠,更还有维护圣教的士大夫和本色化的基督徒,他们从历史叙事中淡化甚至消逝,正如同《三体》系列中的地球被强势的西方文明所简单粗暴地代表。刘慈欣选择了向全宇宙扩张的探索路线,殊不知,他完全可以回到那些被现代西方文明的主流叙事所排斥、所选择性无视、所妖魔化的传统。
他自然不必写出洋洋洒洒的几十万字小说来验证佛经或是其他古代经典的正确,但这样的经典在他的小说世界里竟然完全地缺席、根本性失语才真正地发人深省。也正是本着这样的意义,刘慈欣作品的全局视野和宇宙速度才更值得我们称道,如此的视野和速度在放大其写作的原有优点的同时,不可抗拒地凸显了我们当下的困境,而暂时无法摸索出方向正是《三体》互为表里的成与败。
本文将选入新书《夏与西伯利亚》倪湛舸著,2018年7月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艺文志,精装

《夏与西伯利亚》是旅美学者倪湛舸的最新随笔集。书中她评论石黑一雄、帕蒂·史密斯、乔纳森·弗兰岑、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等时兴作家,也介绍像米兰·迪奥迭维奇这样杰出而我们却陌生的诗人,谈论经典及其衍变,也谈论神话、宗教、科幻乃至亚文化,视野辽阔,探究深远。这些文章背后是她受过严格训练的学术眼光和对世事人心的洞察,她的文字戳破文艺幻象,让人看到文学如何是一套与现代社会共同生成的概念、话语与体制,但也让人知道文学是对所有被伤害被剥夺的人补偿,她平衡了社会与历史、心灵与性情双重的考量。用她自己的话说,这些是在“吃的盐和读的书一样多了之后”,写下的文章。
倪湛舸,北京大学英语语言文学系学士,福德姆大学(Fordham University)神学系硕士,芝加哥大学神学院(University of Chicago Divinity School)宗教与文学专业博士。
题图:同人动画短片《水滴》中的水滴
责任编辑:颖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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