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全强：为什么写作？

为什么写作？帕慕克在《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里是这么说的：“我们写作小说，不是因为我们理解生活和人，而是因为我们感到自己理解其他小说和小说艺术，并且希望以相似的方式写作。”这话说得有道理，虽然我已经过了文青的年纪，但这几年在读了更多的小说和诗歌之后，我确实产生了想尝试写写小说或诗歌的冲动，这种冲动确实是来自文本，当然没有生活的刺激也不行。这是两股力量。沃霍尔在《波普主义》里说到他身边的年轻诗人泰勒写诗时，就是左手一本别人的诗集，右手一枝笔，跟中国人临写书法中的意临有点像。

葡萄牙作家佩索阿说，“写下就是永恒”，那么写作是为了对抗遗忘吗？曹雪芹或许会同意这种说法，他在《红楼梦》第一回里说，“自欲将以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其泯灭也。……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

曹老师的意思一是不让一些闺阁中的人和事遭遇泯灭（被遗忘），二是可以让人解解闷。后一点跟上海专栏作家沈宏非说的差不多：“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说出来让大家开心一下。”这种舍己为人的襟怀比当代当红作家冯唐老师要“消除自己心中肿胀”的个人主义高尚多了。不过冯唐老师说得也有道理，我记得高中时有晚放了晚自习回家，我也是忽然觉得胸中一阵肿胀，浑身莫名躁热起来，仿佛被某种力量紧紧拿住，一股不写点什么誓不罢休的冲动自心头不可遏止地由然升起，于是当即奋笔疾书，一个青年在夜晚的街道孤独前行的形象就此诞生。

愤怒出诗人，也出作家，法国人卢梭老师就是在无限悲愤之下写了《忏悔录》：“不管末日审判的号角什么时候吹响，我都敢拿着这本书走到至高无上的审判者面前，果敢地大声说：‘请看！这就是我所做过的，这就是我所想过的，我当时就是那样的人……请你把那无数的众生叫到我跟前来！让他们听听我的忏悔……然后，让他们每一个人在您的宝座前面，同样真诚地披露自己的心灵，看有谁敢于对您说，我比这个人好！’”卢梭老师名曰忏悔，实际上是辩白，但我们应该对卢老师被无数人攻击而导致的心中的悲愤予以理解。

乔治·奥威尔总结过写作的四大动机，这四大动机如下：

1）纯粹的个人主义。期盼以聪慧著称、为世人津津乐道、青史留名等等等等。

2）美学热忱。感知外部世界的曼妙，或者换言之，感知文字和它们的正确排列的曼妙。享受音节碰撞连缀带来的愉悦，享受好的作品带来的愉悦。

3）历史责任感（大家可以立刻想到司马迁老师）。渴望看清历史的原貌，渴望挖掘真相并忠实记录，以为后人镜鉴。

4）最广义的政治目的，期望推动世界向某个确定的方向发展，期望转变其他人的观念，让他们认识到应该为何种社会奋斗。

而奥威尔本人则志在政治写作：“我的出发点永远是基于党派立场的情感，以及对一切不公的愤慨。……我写书是因为我想揭露谎言，引导公众关注真相，我的初衷就是让世人听到我的心声。”

中国明代人兰陵笑笑生不像奥威尔这样胸怀人类的正义事业。多年前不知道在哪儿看过一个故事，说是笑老师到一个朋友家作客好多天（实际上就是蹭饭），走的时候朋友没有送他盘缠，笑老师心怀不忿，一怒之下写了《金瓶梅》，向世人构陷这位朋友过的生活是多么荒淫无耻，不用说，这位朋友就是西门大官人的原型。但实际上这位“大官人”是很够朋友的，笑老师找到出版社出了书后就回到家乡，这才知道他的朋友瞒着他给他在家乡翻盖了一栋小洋楼，还送他家很多银子，但懊悔不迭的笑老师终于无法收回自己的出版物。

本雅明写到过一个叫吴之的穷困爱书人，他在书市的书目广告上看到很多自己喜欢的书名，但他又买不起，就回家把他喜欢的这些书名都写成书。这可能是我看到过的最魔幻的写作动机了。

作者：杨全强，任职出版社多年 个人公众号：三少爷的小酒馆 （本文转自读库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