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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未知的和谐世界 | 一凡访谈

他者others 2018-06-02 21:0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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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时觉得余生也晚，有时又觉得生逢其时。”

采访 | 吴一凡，图 | Eric Valli

Eric Valli，摄影师、电影导演。从业以来一直拍摄古老技艺与文明，希望成为这些即将消失之人、之事、之物最后的记录者。电影《喜马拉雅》获 72 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提名。

🎙 Eric Valli

先说说你2015年完成的长江之旅吧，你找到了七个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社区?

► 没错，我沿着长江旅行了六个月。必须承认这不是一趟简单的旅程。一开始我接到委任，希望我可以用照片和纪录短片的形式展现沿江人们的生活。对这个任务，我是迟疑且担心的。一方面长江是世界第三大河，要找到七个社区似乎并非难事。另一方面，就世界范围来讲，哪儿都被污染了，完全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地方已经寥寥无几，我又扪心自问，真能在长江沿岸有所收获吗?当然最终我成功了。在长江流域深处，这些社区里的居民依然和几百年前的先民一样过着与长江、与自然紧密相连的生活。这次拍摄的目的除了展现水学校这个公益项目，也在于提醒人们水资源的重要。我一直认为，可循环水会将人和水无限紧密地联系到一起。

Eric Valli镜头下的长江

他们过着和几百年前一样的生活、完全没受到时代变迁的影响?

► 当然有影响。他们并非如想象中那样浪漫地过着游牧或是狩猎 - 采集生活，这些社区的文明程度非常高。但他们与自然的紧密联系并不完全受外界或是外力影响，那是一种意识。我们现在所说的环保意识也一样，他们的意识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而我们则正在觉醒。这个时代，我们已经看够了有关污染或毁灭的灾难画面，却并未有效地改变人们的意识，我们只是感到恐惧罢了。我想通过美的画面来告诉所有人，这样的场景依然存在，值得好好存在下去。

你似乎非常喜欢拍摄一些文化边缘题材。是什么契机让你发现自己这种兴趣的?

► 长江沿岸的社区可不属于边缘文化，他们是中华古文明的核心之一。不过我确实热爱边缘文化，主要是那些与自然紧密相连的生活方式。这种热爱来自书和旅行。我出生于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父亲没钱带我出去旅行，作为替代，他给了我很多书，很多有关探险的书:库克船长、理查德 · 波顿、亚历山德莉娅 · 大卫 - 妮尔等等。大卫 - 妮尔对藏区的研究对我影响很大，我读得如痴如醉，有些可说是烂熟于心。到了十六七岁时，我渴望出去旅行。父母有些担心，也试图阻止我，但最终还是鼓励我去实现自己的心愿。我第一次旅行去了中东。有时我觉得余生也晚，有时又觉得恰逢其时。我是真心渴望有机会去认识那些印第安土著，跟他们一块生活，看看他们到底是如何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但我开始旅行那会儿已经太晚了。换个角度看，我依然有幸能在 1970 到 1990 年间穿梭于中东、阿富汗等地，见过了它们的美好样貌。我应该是在 20 岁左右去尼泊尔的，在那儿发现了藏族村落 Dolpe，遇见了首领 Thilen，一切也都是从那开始的。我在尼泊尔生活了 20 年，后来也是在 Dolpe 村拍摄了《喜马拉雅》。那些旅行改变了我的世界观，我发现了自己对未知的渴望。那是一种强烈的情感，只有身处未知，才觉得自己真真切切地活着。旅行嘛，就应该是不知道明天到底睡在哪儿;应该是涉足未知、冒险;是为了意外而惊喜。

尼泊尔，Valli如今依然生活在那里

我以前一直认为你偏爱高山上的世界和那里的文化，《喜马拉雅》、《采蜜人》等都是在高海拔完成的，直到你2012年的作品《时间之外的相遇》(Rencontrehors du temps)。

► 我是一个攀岩爱好者，对高山有深厚的情感。《时间之外的相遇》仍然与其他作品有相同点。

都是与自然和谐共处的人?

► 对。如今这样的人、社区都越来越少了。我渴望成为他们最后的记录者。我是个一旦拿定主意就不停寻找下去的人。

聊聊《时间之外的相遇》。你前往北美寻找那些放弃现代生活而走进荒野中的人，他们是如何获得野外生存技能的?你怎么找到他们的?这样的人在北美多吗?

► 知道有这些人的存在实属巧合。当时我为另一部纪录片采访了一位经济学家，偶然聊起完全仰赖自然生活的人。他毫不犹豫地说，就在北美还有许多这样的人，就生活在荒野中。我为这个事实感到震惊，就决定去寻找他们。美国有许多教野外生存技能的学习班，通过他们再一路深挖。不过，判断这些人是否纯粹地生活在荒原、与现代社会完全脱离了关系，着实得费一番功夫。在《时间之外的相遇》里，Lynx 真像个活在远古时代的人，她的经历颇为传奇，她父亲是伦敦圣马丁大学的系主任，1970 年代，Lynx 受不了中产阶级生活方式，过着嬉皮的日子:性、毒品、摇滚乐。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意识到如果持续疯狂下去，毒品迟早会要了她的命，于是她远走他乡寻找想要的生活，最终在西海岸的荒原里找到了归宿。我想是大自然救了她，此后她就过着远离现代社会的日子。Lynx 很特别，据我所知她所有的生存技能都是自学的，或是说通过自我挖掘学会的。现在她也在欧洲和美国四处讲学，将她的技能传授给更多人。所以怎么说呢，从这个角度上来讲她又并未完全与现代社会脱离关系。

北美隐居者

《时间之外的相遇》中的其他人，也都是现代嬉皮士?

► 不能完全称他们是嬉皮士吧，他们和性、毒品、摇滚乐没有关系。他们中有些人完全与世隔绝，要我说，整个现代世界轰然倒塌了他们也可能浑然不觉。

你认同他们的生活方式吗?毕竟，他们是选择进入荒原而不像采蜜人那样生于荒野。

► 怎么说呢，他们还是些值得尊敬的人。他们不是现代社会问题的制造者，但也不是解决之人。

你遇到生活在边缘文明中的人，好像总是充满偶然?

► 每次相遇都是一个独特的故事。让我来告诉你我是如何遇到那个绝壁采蜜人的吧，《采蜜人》算是我的第一个故事，登上了《国家地理》的封面，也让我开始小有名气。事实上一开始我根本不是去找采蜜人的，我压根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我构思的是另外一部寻找山区特有麋鹿的片子。这种麋鹿分泌一种特殊的麝香，极其珍贵。最初的想法是从一个养麋鹿的偏远部落开始讲述，直到一位用了这种麝香的终极爱人出现结束。对我来说，这是个绝妙又浪漫的爱情故事。事与愿违，我根本找不到这样的部族，早就没有这样过着迁徙生活的麋鹿驯养人了。有一天我正在山区为此发愁，又碰上下雨，困在山里，迷茫地往深处走，突然间，就在荒无人烟处我看到一处山民的小屋，主人非常好心，让我进屋歇脚休息。我换上干衣服，很快就在他温暖的火堆边睡着了。第二天我才仔细打量他的木屋，发现屋里挂着藤条，便问起用处。主人说这是他父亲的遗物，老人已经过世六年，在世时是一位绝壁采蜜人，他将自己绑在藤条上，下到绝壁深处去采集野蜂蜜。那是一项即将失传的手艺，他自己也没有继承这门绝技。那时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一个绝壁采蜜人。但这样的追寻之旅谈何容易，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从何下手。有一回我在伦敦接受采访的间隙在一个书报亭闲逛，发现一本杂志的封面是一张岩画，描述的正是采蜜人的场景。这个发现对我触动非常大，绝壁采蜜如此古老，千万年前我们的祖先就有的技能，如今却面临失传。我更下定了决心要找到一位绝壁采蜜人，跟他学到这门绝技。功夫不负有心人吧，我在尼泊尔偏远地区游荡时，看到一个拿着长藤条、满身污泥和蜂蜜的老人从山林中走来，第一眼我就知道他就是我要找的人。他对我的出现却很迷惑，一再告诉我如果想要蜂蜜买去就是了，学习绝壁采蜜太危险也没必要。当然，之后我花了整整两年跟他作学徒，其间拍摄了《采蜜人》那组照片，我看到那些照片穿越了时间，和远古岩画相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