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戏
村里以前每年正月都会唱戏。
我最早读到关于农村唱戏的文字描述,是在鲁迅写的《社戏》里。一群孩子乘夜摇橹前去,伴着河里的水声,隐隐约约,望见前面戏台上有红红绿绿的人物在朦胧的月色中动着。这段文字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仍然历历在目,觉得心旷神怡。

我从小生活的村庄,就在黄河边上。从我记事起,村里一座破败的河神庙的对面,就是一座古旧的戏台。它是村民拥有文化娱乐生活的古老象征,也是村里一座地标性的建筑。每回乘公共汽车从县城回村里,若是我们村里的人,只要提前招呼一声,在戏台下车,师傅也就心里有数了。
那时,来村里唱戏的都是省城有名的晋剧团。年一过完,今年哪个剧团要来,唱什么戏,也便开始在村里闹闹哄哄地传说开了。我们这群小孩子,也开始如一群叽叽喳喳的鸟雀,心里经不住鼓动,变得异常激动起来。唱戏的日子还不到,就掰着指头像期待过年一样开始期待了。小孩自然说不上喜欢戏,懂戏。图的不过是热闹浓盛的气氛。逢到唱戏,村里的孩子们便像冬眠的青蛙听到了春雷,心性瞬间活跃起来。呼朋引伴,走街串巷,一个个变成了飞扬跋扈的孩子王。平日“吝啬”的父母们,会在这时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崭新的零钱,谓之赶会钱,给我们塞进贴身衣兜,默许我们到了戏场,看到什么好吃好玩的,尽管买就是了。
唱戏时,远近十里八乡的小商贩都会推个小车,混杂在密集的人群里,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吆喝做生意。和看戏相比,小货摊才是作为小孩的我们真正的乐趣所在。大伙儿笑闹奔跑着穿过由摩肩接踵的人的腿组成的一道道密实的墙,跑得大汗淋漓,常常会有一种柳暗花明之感,看到不停地有新鲜玩意从眼前冒出来。卖什么的都有,每个货摊都能让我留连半天。心里暗自合计那点赶会钱要怎么花才能总是花不完。
当然,最让我期待的,不仅仅是能把父母给的赶会钱名正言顺地“挥霍”掉。每年唱戏,剧团里演员们的伙食问题,是被分派到各家各户分别解决的。分派的天数和人数,每家都不一样。孩子们自然期待来自己家里的演员最多,停留的时间最长,因为如此就有了在同伴面前炫耀的资本。即便那个年代家家普遍经济拮据,谁家都怕多一个人多一张嘴,心里并不情愿分派,但孩子们无忧无虑,心里没有这些实际的概念。
戏一开场,台前两个角落已经被我们凑成一堆早早占据。屏息凝神,眼睛巴巴望着因后台紧张准备而不停波动的幕帘。焦急之中,终于,演员登台了!看到一位演员目光如炬,虎步龙行,头上插两根颤动的长翎,其中一个孩子必定如山大王,激动地大吼一声,“看,他中午就是在我们家吃的饭呢!”语声里尽是自豪。说归说,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却还是无暇旁顾,紧紧追随着演员,心里急切期待他能从人堆里把自己给认出来。
幼时我心里当然没有艺术家这一概念。只觉得来家里吃饭的演员们身上有一股新鲜而遥异的味道,从他们陌生的口音和作为职业演员训练有素的形容动作中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感觉就像一直仰慕的人,突然从电视机里活生生地走了出来,让人兴奋。虽然我很想和他们说话,却往往因为胆怯,最终只是腼腆地躲在一旁默不作声,趁他们不注意时,悄悄观察他们。
一台好戏,晋剧的代表性经典曲目是必不可少的。如打金枝,三娘教子,空城计,下河东。痴迷戏曲的姥爷那时每逢唱戏,都会早早来我们家里住下。每天带个马扎去戏场看戏。看戏回来,母亲问他今天晚上唱了什么戏,他便给我们讲戏。只是当时我还年幼,心性活泼,对戏曲全无耐心。听着听着,也便因为奔跑一天的疲累,早早睡着了。睡梦中似乎还听到密密扎扎的锣鼓声,伴着铿锵激越的唱腔,隐隐约约,风似地一阵一阵间歇地从遥远处传过来。
如今,已经没有剧团再来村里唱戏,如同最终没落消失了的老行当。每年回家,我从车窗里远远地看到那座熟悉的戏台,一点一点在视野里放大,眼前便恍惚又看到幼时这里唱戏的盛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