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谈中国古钱币的“药用价值”

唐代张说曾写过一篇奇文《钱本草》，其中以钱喻药，称此药“偏能驻颜，采泽流润，善疗饥，解困厄之患立验”。 事实上，在中国古代，钱币还真是作为一味中药来用的，不但炮制手段多样，服用方法丰富，适应症更是涵盖了包括内外妇儿各科在内的十余种病症。初看觉得荒诞，但仔细研究，却惊讶地发现其中处处蕴含了古人的智慧(迷信愚昧？)以及对医学进步的不断追求（长达数百年的各种坑爹？）。

归纳下来，古钱币中用于医疗的有效成分有四，一为铜锈，二为铅，三为铜，四为宇宙间的神秘力量。 待我一一道来。

一、铜锈，孔雀石，克娄巴特拉的眼影

古钱币上色彩丰富的铜锈，其实是古钱币最常用的入药成分。

唐·开元通宝

各色铜锈成分如下，其中碳酸铜与硫酸铜是治疗中最主要的有效成分。

碳酸铜与硫酸铜是治疗中最主要的有效成分

碳酸铜具有消毒灭菌以及收敛伤口的作用。中药中另一味药材绿青（石绿）同样也是以碱式碳酸铜为主要成分，常用于眼部及粘膜的消毒。石绿还有个名称叫做孔雀石。无独有偶，在古埃及，孔雀石被研磨成粉末后，不但作为颜料，同样也作为药物被涂抹在溃烂的伤口上用以消毒和收敛。有传闻埃及艳后克娄巴特拉的眼影便是孔雀石制成，不但美容更兼消毒灭菌，可谓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款药妆。

克娄巴特拉的眼影：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款药妆

而硫酸铜作为催吐用的西药，至今还在临床上被应用。同时，硫酸铜也被制成软膏用作皮肤黏膜的消毒与伤口的收敛。

硫酸铜锌软膏：上海新华儿科著名蓝白膏中的蓝罐

为了取得更多更优质的铜锈，在钱币的选择上，古人煞费苦心。

但取景王时大泉五十及宝货（疑似衍脱，应为王莽时钱币），秦半两，汉荚钱、大小五铢，吴大泉五百、大钱当千，宋四铢、二铢（这里的宋，指南北朝时期的刘宋），及梁四柱、北齐常平五铢之类，方可用。（北宋·《本草衍义》）

古文钱，但得五百年之外者即可用，而唐高祖所铸开元通宝，得轻重大小之中，尤为古今所重（明·本草纲目）

这里先要和大家科普一个常识：在明代以前，钱币的成分主要是铅青铜，也就是铜、铅、锡的合金。

以上所列举的古钱币品种，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含铜量高而含铅量低。含铜量高则铜锈丰富，含铅量低则副作用少（铅有毒性）

李时珍所谓“五百年之外”也不是说古币越旧越好，而是指钱币应选用宋以前的品种，原因是随着唐代末期的战乱以及铜原料的日益紧缺，宋代钱币中的铅含量越来越高，甚至开始直接铸造铅钱，而明嘉靖后转为黄铜铸币，虽然铜含量高，耐腐蚀效果也更好了。

开元通宝的合金组成大致为：铜60-80%，铅10-30%，锡5-15%。 李时珍推崇开元通宝，除了含铜量高（其实也不是最高的），简便易得外，还有一个原因，估计就是。。。开元长得美呀！

对于熟悉古钱的朋友，估计还会有一个疑惑，唐以前还有一种铸造得非常漂亮且含铜量高的品种呢！偏偏隋五铢钱怎么没被收录进去？仔细一想，隋五铢含锡量奇高，虽然漂亮，但它格外耐腐蚀，所以起锈起得也少。

为了更有效的获取钱币上的各类铜锈成分，古人采取了不同的炮制手法。

对于外用的硫酸铜与碳酸铜，最常见的手法是：磨。 （玩古币的朋友都有经验，古币上的铜锈非常的结实，一般刮是刮不下来的）

唇肿黑痛，痒不可忍︰四文大钱于石上磨猪脂汁涂之，不过数遍愈。（南宋·《幼幼新书》）

目猝不见︰钱于石上磨汁，注中。（明·《普济方》）

前者用于口唇黏膜的抗炎消肿（用猪油作基质还有保湿作用），后者用于眼部急性炎症的消毒灭菌。

还有种法子就是泡盐卤。

翳障，明目，疗风赤眼，盐卤浸用（明·《本草纲目》）

电解质液体（盐卤）确实可以增加硫酸铜与碳酸铜的溶出。

值得一提的是，《幼幼新书》作为宋代儿科之集大成作，为了小朋友尽可能少受铅毒性伤害，在古钱的选择上也是用了心思。“四文大钱”指的应是三国时东吴大泉当千/大泉五百。在南宋时，那估计是手头可以找到相对含铜量最高（含铅最少）的古钱了。

《晋书·食货志》“晋自中原丧乱，元帝过江，用孙氏旧钱，轻重杂行，大者谓之比轮，中者谓之四文”

用于催吐的话，磨出来的那点儿铜锈可就不够用了。

由于硫酸铜与碳酸铜基本不溶于冷水，但热水中是能溶解一些的，所以最便捷的手法还是水煮

时气温病，头痛壮热脉大，始得一日者。比轮钱一百五十七文，水一斗，煮取七升，服汁。须臾复以水五升，更煮一升，以水二升投中，合得三升，出钱饮汁，当吐毒出也。（东晋·《肘后方》：中国第一部临床急救手册）

小便气淋︰比轮钱三百文。水一斗，煮取三升，温服。（唐·千金方）

无论中外，催吐、灌肠（通便）、放血都是古代医生急救的三板斧绝招。

“时气温病”，感染高热，血压升高，吐一发降压排毒调整神经免疫。 “小便气淋”，尿潴留，吐一发增强腹腔压力帮助排尿。（到现在，有些医院还是会用催吐来改善产后尿潴留）

来不及煮水了还有成药。

误吞铁钱︰古文铜钱十个，白梅肉十个，淹过即烂，捣丸绿豆大。每服一丸，流水吞下，即吐出。（北宋·《圣济录》）

吞铁钱？？？

二、铅，杀敌五百，自损一千

炼丹师/炼金术师作为药学先驱的结果就是，无论中外，古代铅汞之类的重金属被广泛地作为药物应用。

虽然古人在使用古钱时尽量减少铅的摄入，但在需要使用重金属铅治疗疾病时，也会挑选特别的钱币品种（含铅量相对高的）。

下面是一个经典方子：

慢脾惊风，利痰奇效︰用开元通宝钱背后上下有两月痕者，其色淡黑，颇小。以一个放铁匙上，炭火烧四围上下，各出珠子，取出候冷，倾入盏中，作一服，以南木香汤送下，或人参汤亦可。钱虽利痰，非胃家所好，须以木香佐之。（南宋·《仁斋直指方》）

前文有提到开元通宝属于含铜量较高的好钱，而此处“背后上下有两月痕，其色淡黑，颇小”的开元钱，符合晚期开元的特征，而且很有可能是民间私铸。从一般历史发展规律看在国力较强，财源较好时，钱币含铜量高，国势削弱，财力不足时，钱币含铅量增加。唐代晚期国力衰退明显（特别是安史之乱后），民间便多有钱模夹铸制锡质母钱模的办法用于私铸铅质钱。

私铸开元因为卖相不好，网上图片不好找，找了枚晚期双背月的。两个月牙号称是杨贵妃在蜡模上留的指甲印，故开元又被称为贵妃钱（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由于锡铅的熔点远比铜低，“炭火烧四围上下，各出珠子”中的“珠子”，很可能就是灼烧钱币后融化出的锡与铅。

唐开元钱烧之有水银出，可入药”（清·《本草拾遗》

传闻开元钱含汞，估计也是因为看到了融出的锡铅而以讹传讹。

有时为了更好的疗效，还会将烧红的钱币投入醋中。（弱酸液体可以有效增加铅的溶出）

同时，为了减少催吐效果（催吐力太强的话，药吃下去立刻就吐，药物就吸收不了多少了），灼烧可以将铜锈中的硫酸铜与碳酸铜氧化为氧化铜。（玩古钱的估计都知道，烧一下是除锈最快捷的方法）

很多人对铅能息风化痰表示无法理解，被所谓的重镇安神说得云山雾绕。 简单得说吧 所谓惊风，多是感染、高热、脑血管意外等引起的神经症状（昏迷、抽搐、烦躁等）。 人一旦昏迷，便常会引起吞咽问题，口腔分泌物咽不下，肺内分泌物吐不出，结果就是一口痰堵在嗓子眼，甚至引起窒息。 现在西医的办法是：抽搐烦躁用安定针镇静，分泌物用吸痰器吸出。 古代既没有安定针，又没有吸痰器。 怎么办呢？ 铅有一定的神经损伤，但对于抽搐的病人，就可以暂时代替镇定剂改善症状。同时重金属还有一定的催吐作用，刺激胃黏膜，反射性增加支气管腺体分泌，稀释痰涎促其排除。 问题是铅即使能改善一时症状，却同时引起铅中毒，病人最后还是一个死，说不定死得还更快。

真正是杀敌五百，自损一千！

铅有一定的抗病原体作用，类似国外水银治梅毒，古人还用铅剂治性病。

以胡桃同嚼食二、三枚，能消便毒。便毒属肝，金伐木也。（明·《本草纲目》）

你没有看错！嚼服！铜板嘎嘣脆！一嚼三两枚！ 李时珍还脑洞大开地表示，单嚼你是嚼不动的，得配上核桃一起嚼。 为啥？“同胡桃嚼即碎，相制也。”（玄学！自古金克木，焉有木克金？） “便毒”指性病或其他疾病引起的腹股沟溃烂，且不说铅剂口服能有多大抗感染效果，古人的牙口也太好了吧。 我看看战国秦半两，估计咬不动。再看看汉五铢，估计也够呛。开元通宝？瞧着特别的结实！ 忽然想到，估计能嚼动的也就榆荚钱了。。。

汉初，国力衰弱，经济萧条，民间私铸半两钱，钱体轻薄如榆钱，史称榆荚钱

要说铅剂唯一稍微靠谱点的作用，也就剩下外用治狐臭了。

腋下狐臭︰古文钱十文，铁线串烧，醋淬十次，入麝香研末，调涂。（《应急良方》）

现在有些地摊治狐臭的药剂里含铅，请慎用！

三、铜，自然铜，古代的一次临床动物实验

比起铜锈与铅，铜钱中的铜在古代临床上反而用得较少。

主要用于骨伤科疾病，炮制手法也与铅同。

跌扑伤损︰半两钱五个（火醋淬四十九次），甜瓜子五钱，珍珠二钱。研末。每服一字，好酒调，随上下，食前后。（《青囊》）

在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中，记载了一个有趣的临床动物实验。

交河黄俊生言，折伤接骨者，以开通元宝（即开元通宝）钱烧而醋淬，研为末，以酒服下，则铜末自结而为圈，周束折处，曾以折足鸡试之，果接续如故。及烹此鸡验其骨，铜束宛然。（清·《阅微草堂笔记·槐西杂志》）

传说铜有“（陈藏器云）能直入损处，焊入断骨”奇效，还真有人去试了。 其实吧，就临床试验而言，这个用鸡做的试验由于缺乏对照组，非常不严谨。

很多人以为中医骨伤科用铜的频率很高，是被“自然铜”给迷惑了。 方药中的自然铜，其实是硫化物类矿物黄铁矿族黄铁，主要成分是二硫化铁，含铜量极低。

自然铜：我是铁不是铜啊。。。

四、接下来让我们进入《走进科学》节目

万历龙凤钱：妇人临产，置钱一枚手掌内，可催生。（清·《本草纲目拾遗》）

妇人手握此钱（周元通宝），可治难产（清·《因树屋书影》）

万历龙凤钱·背面

我特地找了枚直径2-3cm的古币试了下，看看会不会压到手掌上啥催产的穴位。试过以后发现压的是劳宫穴，与催产不搭界。手上的合谷穴倒是催产，可惜在掌背。

至于周元通宝，周世宗柴荣所铸，为佛寺中的铜像销毁后铸成，故民间称之为罗汉钱，被脑补出无数菩萨保佑加持神奇功效。（周世宗也是妙人，这一出很有丹霞天然禅师劈木佛烧火取暖的禅意）

周元通宝

小剧场

会昌开元通宝：我也是毁佛像铸的，为啥我不能叫罗汉钱？o(≧口≦)o

周元通宝：因为我长得美 ╮(╯▽╰)╭

会昌开元通宝：混蛋 (* ￣︿￣)

康熙罗汉钱：我没用佛像铸，也叫罗汉钱哎 Hi~ o(*~▽~*)ブ

会昌开元通宝：滚！掀桌（╯' - ')╯︵ ┻━┻

有的古币还能包生男孩。

（南朝梁）布泉钱，径一寸，重四铢半，代谓之男钱，云妇人佩之即生男也。（唐·《通典》）

此图为北周布泉，《通典》中布泉疑似南朝梁民间私铸。。那个泉，有点儿。。

这里还有个诈骗案例

顺治初，湖南孝感县民多病虐，或于古钱中检开元通宝钱一文持之即愈。远近喧传，每文价值制钱一缗（清·《秋灯丛话》）

我强烈怀疑是无良钱币商人是在阴谋炒作。

最后扯一个题外的故事。

明正德年间，其实并没有发行年号钱。但正德花擦擦游龙戏凤的故事太有名，居然有民间私铸正德通宝花钱。传说持此钱乘舟，可风平浪静一帆风顺。（真不知佩戴后相亲魅力值有无加成）

正德通宝：大家坐稳，老司机开船啦

The End

图片大部分来源于网络（感谢泉里星人等前辈贡献部分图片），感谢化学顾问@lo-end鸟师傅

写在最后

收了几枚不值钱的古泉玩儿（对老婆的口径是留着以后做教儿子历史的教具），兴之所至看了些并没什么用的“知识”，倒也获得了不少单纯的，好奇心被满足后的快乐。这篇七拉八扯的文字，希望能把这一点儿快乐也传递给大家。

我也知道，但凡牵涉中医，后面一定会出来一堆“中医粉”与“中医黑”进行一通低层次毫无建设性的讨（si）论（bi）。 所以多说两句。

与西医一样，中医同样也在进步，硫酸铜有可能引起铜中毒和溶血，所以后来有了催吐用的瓜蒂散，铅丹升药副作用大，促成了明清时期温病三宝（安宫牛黄丸、紫雪丹、至宝丹）的发明。且看百年后，西医的放化疗也许也会被认为是野蛮的不科学的处理方法。 中医比之西医，目前确实前进的速度慢些，落后了。 落后了，我们的态度应该是取长补短，扬长避短，积极进取，而非固步自封，流于玄学。 而另一方面，你问到底是用中药好还是西药好？答案只有一个：哪个效果好，哪个副作用小，哪个对病人更有利就用哪个！ 在我看来，既不存在“中医粉”，也不存在“中医黑”，只有医生与患者。 不可否认，有些中医医师（甚至只是自学成才的爱好者），遇上某些明明是西医更有效的疾病，也不知是真无知还是装糊涂，偏偏要纯中医治疗，治好了洋洋自得，治坏了恬不知耻。表面上弘扬国学保护国粹，实则沽名钓誉医德败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