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鱼
边鱼活者,加酒、秋油蒸之。玉色为度。一作呆白色,则肉老而味变矣。并须盖好,不可受锅盖上之水气。临起加香蕈、笋尖。或用酒煎亦佳;用酒不用水,号“假鲥鱼”。 (《随园食单》之“水族有鳞单”)
食客的荣誉心,不允许他面对《随园食单》中谈到的“边鱼”时,而在生活中不能准确地指出对应物。朋友把这个条目拿给我看,也只有六十来字,说的是烹制方法,至于什么是“边鱼”,袁枚根本没有细说。 合肥的街市常见一种雅名为“武昌鱼”、俗名为“大鳊花”的东西,往往和鲫鱼们混放在一个大盆中养着卖。据说这就是袁枚所记载的“边鱼”。但我认为不十分可靠,毕竟袁枚是在250年前的南京写了那本著名的食单,而南京离合肥一百多公里,口音相差十分明显,物种难道就一定没有区别吗?尤其是长江从它身边流过,即便是同一种鱼,因为生活的水域不同,长的样子可能就会有差异,味道也就跟着略显高低。比如我小时候所见的鲫鱼:大水库里的鲫鱼往往泛白色,肉嫩一些,味道鲜美一些;而小池塘里的鲫鱼,就泛黑色,口感不如水库里的鲫鱼。
当然,如此推想有点钻牛角尖了,其实鳊鱼的名声在一般民众心目中,影响力要远远高于大才子袁枚。他们也未必打算按照《随园食单》里的做法,去整治一条鳊鱼。吃东西对于大多数人,只是为了活着,哪能像袁枚那样追求什么境界呢?“食”与“美食”的区别就在这里了。比如袁枚说:“……不可受锅盖上之水气。临起加香蕈、笋尖。”——当代老百姓是否会问:这是烹制鳊鱼么?是呵护鳊鱼吧!毕竟大家的生活,已经不再有古典的从容了。在一个飞速变化的时代,“快餐”这个词,甚至从饮食业蔓延到很多事物上了。 所以,我能够理解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吃鳊鱼——这个时代不允许美食大范围存在。首先,我们的鳊鱼可能是来自饲养池的,你不知道它体内是否蕴藏着现代化学知识。比如一位生活在广州的朋友说,他惊喜地买回一条久仰的鳊鱼,结果烧好后,总是吃出煤油的味道;其次,我们的厨师即便是五星级酒店里的高手,因为每天应付的食客很多,也可能没时间关注“锅盖上的水气”。第三,袁枚时代的锅盖,与我们今天的锅盖,可能也没得比较。另外,比起用木柴做燃料,我们今天烹制一条鳊鱼,是用煤气灶呢?还是用煤气灶呢?抑或,用煤气灶呢?等等。
所以,谈古代美食,是件很奢侈的事情。即便燃料一项,就能在“火候”问题上给我们造一道坎。而袁枚又没有像德国人那样精确地告诉我们,烧一条2斤重的鳊鱼需要多少热量的介入。他仅仅用六十来字告诉我们:这是一种好吃的鱼。类似的模糊说法有很多,比如孟浩然的《檀溪别业》: 梅花残腊月,柳色半春天。 鸟泊随阳雁,鱼藏缩项鳊。 ——“缩项鳊”就是鳊鱼,也叫“槎头缩项鳊”。这是古时候襄阳那一带的叫法。但比起今天人们说的“武昌鱼”,名字还不够响亮。武昌鱼作为鳊鱼的一种,像阳澄湖大闸蟹一样,生在一个特定的地域。《武昌县志》说:“鲂,即鳊鱼,又称缩项鳊,产樊口者甲天下。”那时候它也不叫武昌鱼,至少孟浩然时代还呼为“缩项鳊”。从名字即可看出,这鱼的面貌多少有些猥琐。袁枚叫它“边鱼”,我们只能从“边”联系到“扁”,进而为“鳊鱼”。而孟浩然竟在诗中用了“梅”、“月”、“柳”、“春”、“雁”等美好的词语,这一通联想就广阔了,令人喜悦。而这一切最终都是为了陪衬“缩项鳊”,就好比黄姜、红椒洒在肉上,令人视觉里的那张“嘴”馋涎欲滴——而针对的未必是肉本身。 所以,某种意义上说,古代诗人近似今天的摄影师:同一个女人,站在东边能拍出个东施来;换个角度从西边拍,或许又能展现西施的风采。“梅”、“月”、“柳”、“春”、“雁”,将“缩项鳊”的猥琐形态遮掩得一干二净,仿照村上春树那一问就是:“当我们谈缩项鳊时我们谈些什么?”答曰:“诗。”
樊口的武昌鱼虽然属鳊鱼一类,但号称“甲天下”,肯定并非袁枚在南京吃过的那种。两粒麦子扔进肥沃程度不一的土壤,收获会有异。难道南京一带的鳊鱼与武昌鱼味道区别很大?我猜测:不会吧?难道樊口的馒头与南京的大馍味道很不一样?既然诗人能用唐朝的照相机把东施拍成西施,那么夸夸一条家乡的鱼,似乎也在情理之中。这里,我发现汪曾祺曾说过:“我的家乡富水产。鱼之中名贵的是鳊鱼、白鱼(尤重翘嘴白)、鮕花鱼(即鳜鱼),谓之‘鳊、白、鮕’……”那么,根据汪老先生的记忆,鳊鱼在江苏高邮那一带的地位,应该与其在樊口人心目中差不多。三种“鱼中之名贵”者,“鳊”排在第一啊!而高邮的鳊鱼和袁枚在南京吃的鳊鱼,因为地域上太近,所以差别绝不会很大。由此,我渐渐信任了袁枚。 我怀疑的是时代——通过鳊鱼。那位广州朋友能从鳊鱼中吃出煤油的味道,绝不是因为大自然的幽默感。有诗为证:“土风无缟纻,乡味有槎头。”——作者依旧是孟浩然。“槎头”就是指“槎头缩项鳊”。在老先生记忆中的家乡,此味深植脑海,可见其美。那时候是没有煤油的,所以鳊鱼不会以这个味道伤害任何人的感情。大自然一本正经地生产各种美味,也不会去玩赵本山那一套。所以,我们今天难以吃到的,不是一条优秀的、杰出的鳊鱼,而是袁枚们所在社会的相对纯净的心灵。
“南有嘉鱼”、“其鱼鲂”,这都是在说鳊鱼。《诗经》没有记载吃法,但这不构成遗憾,因为那个时代的单纯和简洁,不允许我们模仿。即便离我们很近的随园,也有250年的路程,需要我们清理文化垃圾。但我们可以通过《诗经》的意境,来想象鳊鱼的味道—— 无垠的绿草红花里,掩映着潺潺小溪。那位正在浣纱的女郎,只用空竹篮轻轻一舀,肥美的鲂(鳊鱼)活蹦乱跳的声音。鳊鱼的鲜美笼罩了整个世界。将美味联系文化,是人类的特权,所以,《诗经》中的“鲂”,不可避免地担负了“佐料”的任务。 以鳊鱼为“佐料”来看《诗经》,当没有不敬之意。它作为诗的“原料”,出现在很多著名骚客笔下。有一年苏东坡路过襄阳,赋诗曰: 晓日照江水,游鱼似玉瓶。 谁言解缩项,贪饵每遭烹。 杜老当年意,临流忆孟生。 吾今又悲子,辍箸涕纵横。 ——众所周知,苏东坡是美食家中的重磅人物。“东坡肉”安在他的名下,不是没有原因的。这次写诗提到鳊鱼,只是为了怀想杜甫和孟浩然,但其中“游鱼似玉瓶”一句,将“缩项”的鳊鱼,再次夸成了美人儿。可见东坡先生对该鱼的好印象,不亚于孟浩然等一干人。而这份印象,必然来自味蕾。袁枚在南京烹制鳊鱼之前,以他的目力所及,必然比我们更了解古代文人们对鳊鱼的赞词,所以,他将“边鱼”列在“水族有鳞单”的第一条。从诗到菜的距离有多远?大约也就隔着一条鳊鱼吧!与袁枚时代相近的诗人王士祯有言: 新钓槎头缩项鳊,楚姬玉手脍红鲜。 万山潭水清如昨,只忆襄阳孟浩然。
——襄阳、鳊鱼、孟浩然,同时出现,并且是历代诸多诗人的集体记忆。鳊鱼俨然跻身于“文化符号”之林。如果襄阳不产鳊鱼,如果鳊鱼不那么美味,当不会有孟浩然的关注和宣扬,那么,后人也就不会因为孟浩然,而牢固地记住鳊鱼以及襄阳。这其中的连环关系很明显。我们由此看到,诗无论作为文化本身,还是作为文化的“粘合剂”,都力量巨大。而在有关鳊鱼的诗中,其美味是第一推动力——推动诗人,进而推动文化。 所以,文化不是十分严肃的词儿。钱钟书甚至说:“大抵学问,乃荒江野老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内里的轻松、淡然,表现为“素心”的超脱感。荒江野老们附近,除了有闲云野鹤在飘,可能还有鳊鱼在游呢!野老们的筷子伸向鳊鱼的时候,如果将其定格,然后再将苏东坡、孟浩然、袁枚们品鱼那一刻的姿态集合到一起,那就构成一本有关鳊鱼的文化大餐了。他们吃出的文化,可以让后人跟着继续“吃”下去。这就是传承。 有人统计说,古籍中关于鳊鱼的诗文达数百处。这是鳊鱼用生命换来的荣耀。不仅普通百姓喜欢它,连皇帝们也对其念念不忘。1500多年前的齐高帝萧道成,就曾命令襄阳刺史张敬儿进贡此鱼。以现代人眼光看,这是典型的腐败行为,“特供”背后是“特权”嘛!似乎与当年杨贵妃在长安吃荔枝有得一比。张敬儿因为献1800尾活鱼“有功”,被封为车骑将军。可见,鳊鱼对当时政治、军事的影响力,当不亚于一个佞臣。
之后的明英宗朱祁镇,也在表达对臣下的爱意时,提及鳊鱼——“适情细脍槎头鳊,洽欢满泛宜城酒”;还有“放船钓取槎头鳊,賸沽白酒宁论钱”。从中可见一种闲情逸致,或许是安抚、问候一位退休的老臣吧?鲜鱼加美酒,是他建议的最好的生活享受。以帝王的九五之尊,来谈鱼和酒,其关怀可谓“无微不至”。而真正领会明英宗教导的,可能要数下一个朝代的袁枚了…… 三十三岁,因父亲亡故而辞官养母,只有袁枚能做得出来。那正是年轻气盛之时,不图叱咤风云,却在南京购买一座废园,加以整修,名为“随园”,然后,烹鱼。其中落差有多大呀!不激流勇进,反退而守园,此行为有近于“缩项鳊”吧?是不是东坡诗中“谁言解缩项,贪饵每遭烹”点拨了他呢?吃盘子里的“缩项鳊”,与在江湖上当一条“缩项鳊”,哪个更安全呢?显然前者。 所以,当袁枚谈“边鱼”的时候,真的,是在谈诗。有形的诗在纸上,无形的诗在生活中。比如袁枚特别提到的“锅盖”、“香蕈”、“笋尖”,正是这些成就了他生活的满足与幸福。很多年后的一个春节,“国家地理”节目向民众推荐鳊鱼说:“宜清蒸、红烧、油焖、花酿,但尤以清蒸为最佳。”这又将袁枚的做法扩展了很多。而鳊鱼出现在春节的电视中,无非为了想方设法使大家的生活再丰富一些。对于老百姓而言,这就近乎“诗”了吧?
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正值农历八月中秋。按照江南老人们的“吃鱼时间表”来看,已经过了烹制鳊鱼的最好时光——正月菜花鲈、二月刀鱼、三月鳜鱼、四月鲥鱼、五月白鱼、六月鳊鱼、七月鳗鱼、八月鲃鱼、九月鲫鱼、十月草鱼、十一月鲢鱼、十二月青鱼——农历六月,鳊鱼表现的高度肥美,正是我们处于火烧火燎的时候,空调室里漫漶着懒洋洋的气氛,食欲也不够振作,未必能想起鳊鱼。这在袁枚看来,必定可惜。因为《本草纲目》中的鳊鱼,不仅仅是一道菜,更是药膳,能够调治脾胃、脏腑。 身为中国人,其实我们对自身的历史文化很淡漠。一条鳊鱼从历史深处游来,牵带着诸多典籍里的诗、文和人,但通常我们只见鳊鱼而不及其余。原因可能在于很多典籍不像《随园食单》这么相对“实用”。而即便《随园食单》这样相对“实用”的古书,又有多少人真正翻过呢?
一条悠闲的鳊鱼不考虑这些,它无论在水中,还是在典籍里,对于人而言,本质上都是一道菜。这道菜的文化含量虽然很高,但无法像它富含的营养一样,顺利地、经常地进入我们的身体。这是一个错误。但错不在鱼,而在人。我们的嘴巴应该养育我们的头脑——至少笔者对自己怀有这样的期望。那么,从鳊鱼开始,笔者将把袁枚在《随园食单》里介绍的主要鱼类,联系古今中外的一些有趣的人、事、物,给自己来一次精神大餐。虽然近乎冒险,但,再不冒险,我就没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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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猫摘要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2-07-03 14:5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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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EW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10-20 20: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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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riega 转发了这篇日记
这真是个写得非常贱,写得毫无正经内容的,智商欠费的互联网垃圾帖的典型标本。字都识不全,天天吃糠咽菜的,天天出门前拿破布蘸香油擦嘴,向邻居炫耀自己吃的是大鱼大肉油水足。。。
2017-10-19 18:45:44 -
轻轻sakura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10-19 14: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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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k“正月菜花鲈、二月刀鱼、三月鳜鱼、四月鲥鱼、五月白鱼、六月鳊鱼、七月鳗鱼、八月鲃鱼、九月鲫鱼、十月草鱼、十一月鲢鱼、十二月青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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