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重孙
最近我们家的“大事”实在太多。一个多月前,我堂哥生了个儿子。我堂哥是我爷爷底下唯一一个孙子,在城市里,男孩的“重要性”虽不比农村,但事实上,男孩仍旧要比女孩重要得多。在堂哥喜得贵子之后,最激动的自然是我爷爷了,他终于抱到了重孙,怎么能不高兴高兴?
可眼看着孩子出生都快俩月了,老爷子还是确乎没能“抱”到重孙。一开始,堂哥和他爹推说:孩子还小,他妈也没有出月子,您老岁数大了,就不要特地跑来看了。还答应说,等出了月子,一定把孩子抱来给他老人家看。老爷子心急归心急,心中却仍尊重着传统的月子禁忌,何况冲撞了月子的晦气,对自己的身体也不好。所幸现在技术也方便,每次儿子来探望,都会带上小婴儿的照片和视频。老人看得满心欢喜。尽管事实上孩子长得并不像他,他还是觉得这孩子就是像他。
终究这种激动之情还是惹出了些许麻烦。老头儿捧着老年手机,看着日思夜想的重孙照片,每看一次就欣喜一回。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欣喜,不免血压升高,血管中的血脂也跟着奔腾起来。还没等孩子足月,忽然有一天,老爷子一早醒来觉得心脏有点闷、有点痛,匆忙含下保心丸来到地区医院,医生一瞧,大感不妙,急忙劝他前往就近的一家大医院挂心内科。大医院立刻下了诊断:心脏上的三根血管堵了俩,要立刻装支架。老爷子一打听,得知支架一根就要上万,听着实在肉疼这笔巨款,立刻着急地播了儿子的电话,也就是我爹的电话。
我爹当然也急了。跟他爹着急钱不同,我爹真的着急老爷子的身体。到了医院,病人已经住进了ICU。主治医师说,老爷子现在的状况不适合即刻装支架,要送进ICU观察。同时叮嘱了一句:刚才老人住院前要交押金,但老爷子声称身上没带钱,是科室的一个小医生给垫付的,暂时付了500。大约医生见多了看病逃款的主,又说了几句“小医生赚钱不易”之类的话,大抵就是让我爸赶紧把钱还给人家。
我爹心领神会,心知老头子的吝啬病又犯了。早年老爷子身体但凡有所不适需要去医院,固然为了尽孝把医疗款都付了,可实际上看病时付上的款额,还有至少一多半可以到社保处报销。然而多年下来,老爷子在医院几进几出,却从未见他把社保的报销款项交还给当时付钱的儿子们。于是多年下来,儿子们也都明白,每次生病都是老爷子“进账”的时候。大家心知肚明,却又都不好意思在聚餐的时候提起,也都抱着一种不愿多计较的态度。最后,儿子和父亲之间变成了一种儿子忙着看老爹笑话的关系。眼下,儿子估摸着这次住院花费也会朝着“惯例”的情况发展,与其埋怨,不如继续玩世不恭下去。到了ICU探访的时候,儿子们进去探望父亲时,做爹的自然免不了交待一通:既然住医院了,要吃好的,希望儿子每天变着法儿地带好吃的来。
就在一个儿子收拾老爷子换下的衣服时,老头警惕地叮嘱道:“哎哎哎,小心一点,衣服里面还有2000块钱,你给我拿出来,我自己收着。”儿子们相互使了个颜色,全都一副“早已料到”的神情。
在儿子忙着处理住院期间的医学、经济、人际关系问题时,老爷子还是满心想着重孙。这一病,抱重孙的日子又免不了要推迟,这让他心中很是不快。为了及时了解重孙的状况,他每天要给孙子家打四五个电话,把重孙的方方面面了解得透彻极了。到后来,探视老爷子的众人也纷纷获悉了以下情况:重孙出生时候是x斤x两;一开始都以为是女孩子,没料到生下来是个大胖小子;月子在家里做,月嫂一个月就要近两万,“简直是抢钱”;重孙的妈妈奶水居然不足,不知道孩子是不是能吃饱……说着说着,大家纷纷恭喜老爷子在这个岁数抱到重孙,一通赞美之下,因心脏问题而脸色苍白的老头儿,不时也满面红光一刹那。话题的最后当然是以老头儿“还想再多抱个重孙”的愿望结尾——这不,现在都能生二胎了,怎么能不生!
越说越是想念,越是想念便说得越多。无论医生怎么劝阻,在爱重孙之心的刺激下,老爷子的血指标始终没能到令人满意的程度。紧接着在做CT检查的时候,又发生了出人意料的事情。声称从未来过这家医院的老爷子,居然在这家医院留有CT的检查记录,时间是3年前。儿子们想到,三年前正是老爷子沉迷购买保健品的时候,而在保健品推销的忽悠下,老爷子把自己的社保卡交给这群骗钱的家伙,也不是不可能。于是一个耿直的儿子揪着这件事去教育老爹,跟他重申:卖保健品的都是些骗子。老爷子还一脸不信的样子:“我觉得吃了之后身体好多了!”
“身体好你会现在住在医院里?”儿子这么一说,老爷子立刻噤声了。但心中仍是不服。哼,看在重孙的份上就不跟他计较了!然而在医院的日子实在太无聊了,等重孙的事情被他念叨得自己都感到反感的时候,老爷子开始把心灵寄托放在了不远的将来。既然生了重孙,满月酒按理说应该大操大办,自己又是家中的“顶梁柱”、长子,最好把在乡下的那十来个弟弟妹妹及其子子孙孙全都找来,一起看看这个长房的新一代长子。既然现在出院似乎遥遥无期,自己儿子也从来没提过怎么操办满月酒,那么或者办一场百日酒也是可以的,当然也一定要把乡下那十来个弟弟妹妹及其子子孙孙一起请来热闹一下。老头儿越想越激动,粗糙地算了一下重孙百日的日期,发现已经将近年末,不禁又生一计,不如开春过年带着儿子儿媳、孙子孙媳还有小重孙一起衣锦还乡,到祖宗的祠堂前面磕几个头,当然,作为长房,他要带头第一个磕。
之所以一定要惦记着远在老家的那十几个弟弟妹妹和他们的子子孙孙,除了身为长房的职责外,老爷子还始终惦记着那十几个弟弟妹妹和他们的子子孙孙在各种红喜事和抱儿、抱孙大事上给过的红包,若不能趁着自己抱重孙的时候收回这一大笔人情本,岂不是太亏了!想着想着,不由掏出电话,在半夜12点,打给了自己的儿子、重孙的爷爷,在电话那头还没清醒的时候,激动地畅谈着自己的这番宏伟设想。儿子被半夜唤起已经一肚子不满了,听着这么个折磨人的计划,更是满心不欢喜,反问道:孩子还那么小,怎么经得起这样长途的折腾?
老爷子说:“你不是会开车吗?”
“开车带着这么小的小孩也不方便,”儿子解释道,“再说那么远的距离,长途驾驶总有风险。”
“那你儿子不也会开车吗?你们轮流开不就行了。”
“我儿子要照顾他老婆和儿子的吧?再说我还要照顾您呢。”
“我不需要你们照顾!”
“再说我们这么多人,一辆车也坐不下啊。”
“那么你开一辆,你儿子开一辆。你让你老婆照顾我,让孩子他妈照顾小孩,不就行了?”
电话那头的儿子眼看着一时半会儿劝不动,同时也是心疼自己老婆和儿媳要被无端卷入这个“宏伟计划”当中,便哼哼哈哈先把老头打发了。儿子也知道,不这么打发老头,今晚他们俩谁也别想睡好。就这样,怀揣着对新年全家族聚会看重孙的期待,老爷子非但谋划了一个又一个白天,也安睡了一个又一个晚上,渐渐地,指标慢慢恢复后,终于给安上了支架。只是那份想要抱重孙的期待,日益强烈了,到了出院那天,终于忍不住跟重孙他爷爷说:“什么时候,把小孩子带来给我看看?”对方说,等老爷子身体再安稳些,一定会让把孩子抱来。
可此时老爷子想要抱重孙的耐心已经快被磨完了:“哼,你们总是推三阻四,也不看看你们给小孩起的那叫什么名字!像个韩国人!”
“那都是孩子爹妈自己想的。”儿子战战兢兢地应对着。
“不像话!”
可是,过了好些天,孩子仍旧没有抱来。那边厢之所以一直拖着不让老爷子看重孙,一方面是顾忌孩子还小,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怕届时老爷子提起他的新年还乡大计,众位晚辈无人可以劝阻,这岂不是给自己弄一个大麻烦?不久老爷子也开始意识到,大家在他的新年大计面前,大约是有点怂了。想通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某天半夜的三点,老爷子提起电话不由分说地又拨通了自己儿子、重孙他爷爷的电话,满怀热情地说着:“我知道,你们都嫌回乡下烦人。那么这样,我把他们都请到S市来,来回的路费他们出,住宿费我来出,不会麻烦到你们的。”
“爸,”那边睡眼惺忪的儿子一下子惊醒了,“您也替您的弟弟妹妹想想,他们都七八十的岁数了,特地跑这里看孩子,万一出点什么事,我们该怎么办?”
“不会出什么事的!跟你说了,住宿我包了。”
“可是,爸,”儿子听了这句话,一时间火冒三丈起来,“还记得我儿子婚礼的时候,乡下的那些亲戚也都来了,当时也是您款待了他们。结果呢?我的那些叔叔和姑姑给我儿子的结婚礼金,都被您老人家收入囊中了。现在倒好,我和我儿子都弄不清楚当时每家、每户出了多少,而回头我们又要还给他们多少。”紧接着他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所以这次您还打算这样吗?把他们都请来,搜刮掉他们给我孙子的见面礼?”
“你这个小子怎么这么说话呢!”身为老爹也一时间气不过,“我当然有资格拿掉这些礼金了!他们来S市的食宿费用都是我出的!”
“那么您的意思是,这次还和之前一样?”
“有何不可嘛!”老爷子气得脸都红了。
“那我坚决不同意请他们来,我想我儿子也不会同意的。”说完儿子就把电话给挂了。老爷子气得一宿没睡好,却仍不甘心。从重孙出生到今天已经快两个月了,他愣是一眼没看着自己的第四代,儿子和孙子那边千挠万阻,原来说到底还是为了钱!老爷子越想越气,想到如果没有他,哪里来的这个儿子和这个孙子;想到儿子和孙子如今收入都不低,却偏偏不顺他的心意也不肯来孝敬一下自己……气愤之余,更感悲伤。但是钱的问题还是没有下落。老头子一贯是吝啬的。要他出全部的费用款待自己远道而来的弟弟妹妹们,他势必不乐意,而且他打从心底觉得,这件大事必须要让儿子出资参与,却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他自己热衷这番瞎折腾,无论是他还是儿子,都可以免去这些麻烦以及这一大笔开销。于是他宁可在脑中编造出无数“理由”告诉自己:儿子这样冷漠拒绝是绝对的错误,儿子不肯出这笔钱更是绝对的不孝;自己永远没有错。
就在这般自我洗脑之下,老头渐渐忘了邀请那一堆弟弟妹妹们来S市的初衷,其实是想要在弟弟妹妹面前“展示”自己的重孙,并且从他们身上大大赚进一笔礼金。然而只要儿子不松口承担相当一部分长辈来S市的费用,他打的如意算盘就要亏了。所以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考虑过“儿子拒绝参与”这个选项。刚才跟儿子谈得如此不开心,幸好、幸好,老头子不止这一个儿子。对!拉上其他儿子,就能补上这个窟窿。就在一夜未眠的第二天,老头子的电话不出意料地打到了另外几个儿子那边。可是,其他的儿子们若非在电话那头哭穷,就是冷言冷语地表示“又不是自己家的孙子”因而不愿意参与此事。何况以往老头子重男轻女太厉害,生了女儿的我爹一听老爷子的计划,立刻想起了自家女儿从小在家中被自己爷爷忽视的遭遇,便更加不愿意插手这档子事了。电话打到最后一个儿子那边,在听说了老头的诉求之后,这个儿子却开始嘲讽地喊起了冤:“爸,刚才那几个兄弟都没好意思跟你提,您这次出院的账,还是我们给您结算的,这笔费用可不小。您什么时候把社保报销出来,稍微还给咱们兄弟几个,说不定大家还乐意帮您这一回。您说呢?”
听儿子提起这一茬,老头脸上红也不是、白也不是。这一下算是戳穿了多年来儿子们心头的一块心病。大家都明白老头抠门到连社保报销都要塞进自己的口袋里,而儿子们又实在羞于提起自己老父亲的这些无耻举动。老头子忽然动了哭腔:“唉!我生了那么多个儿子,没有一个体贴孝顺的!现在我想要抱抱重孙,让大家伙儿聚在一起,你们都不能让我如愿!我和你们的叔叔、姑姑岁数都大了,这次见过,以后说不定都见不着了……”
“爸,您听我一句劝,”电话那头的儿子大约见惯了这一幕,语气虽然缓和了些,却依旧冷静,“您现在连自己住院的费用都‘掏不出’,何苦要去揽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呢?”
老头子自知理亏。按说他并非“掏不出”医药费,而只是平日从他人那边“扣”惯了,儿子既然以往没有提起过医药费的事,他也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把该拿的、不该拿的全都往自己账户里捞。然而儿子对此般丑陋行为却记得很深。眼看着想要拉其他儿子下水也行不通,老头还是把电话打给了刚做了爷爷的那个儿子,本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儿子似乎铁了心不为所动。终于老爷子没法,只好直截了当地问:“看来你们是没打算让我看看重孙了?”
儿子说这要听他儿子和儿媳的安排。
“反了!反了!”老头听了这话,积压许久的怒火总算窜到了顶峰,“我看你们都想要气死我!”
儿子在电话那头没接话,然而他心里想的确实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而这句话却永远说不出口:“那您去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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