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洋

电影《路边野餐》中的女孩洋洋

昨晚临睡前，我突然想到了洋洋。

我为什么会想到她？她和我的关系仅是远方亲戚，她需要称呼我母亲一声“二娘”，喊我一声姐，也就仅此而已。我们的所有缘分在于去年五月，因为外婆的丧礼我见过她一次。

对我来说大多数时候，洋洋是个陌生的名字。可能我看《路边野餐》，影片拍摄于贵州的凯里与镇远。偏僻破败的镇远小镇上，有个年轻女孩也叫洋洋，她有双漂亮的大眼睛，她穿着鲜亮的裙子坐在破旧的小木船上，背着凯里的导游词，心中向往着外面的世界。

我表妹洋洋，同样出生于贵州，隶属安顺下面的一个小县城。我与洋洋开始有了交集，第一次从母亲口中频繁听到有关她的消息，是自她母亲去世以后。

洋洋母亲常年身体不好，而家人包括她父母和亲邻，都以为她不过是借着病矫情。母亲有年见她，身体整个儿浮肿，脸色很差，不曾想第二年即因心脏病发过世，留下一双儿女在人间。洋洋父亲，据我母亲形容完全是一个“赌徒”，吃喝嫖赌抽没有他不沾的，关键是游手好闲不问家庭。洋洋的兄长，我表哥鸿升好歹已成年，人也算灵活，自己便开始谋生，从替人开车后凭借关系在政府里谋了个差。前几年找了对象，还开了家理发店，日子不说富裕倒也算和谐。

凄苦的是洋洋，都说没妈的孩子总是最可怜，尤其女孩儿。失去了母亲的庇护，洋洋早早辍学，在嫂子的理发店打工。有个中年男人常常来，让洋洋帮着洗头。一来二去，他开始给18岁的洋洋送些好吃的，买些漂亮衣服之类。有天他握住了洋洋的手，他问：“你为什么不读书？你这样的年纪，不是应该在学校里学习吗？”

洋洋的眼泪就掉下来了，落在手上，晶莹剔透，落在水中，无声无痕。她抬头看了看山的那边，她看不见山那边的学校，她的青春已经离学校太远了。男人足足长了她十几岁，未经世事的女孩，没有母爱父爱的女孩，最缺少的其实就是一个怀抱。

彼时我还在读书，对这些一无所知。母亲同情洋洋，常买了些新的衣物寄了去。某天母亲突然问我：“若我把洋洋接过来，你同意吗？”

我还记得小的时候，已经看过很多那样的作文，说是家中收留了亲戚家的孩子，小住或者常住，作者又是怎样努力地去平衡和融合。说真的，我不算冷血的人，但也没那么大方，要把这么多年我享受过的东西，包括父母和爱，无偿割让一部分给他人，我怕是做不到的。况且我已经有了一个妹妹，我实在不想再转让更多。

所以当时对于母亲抛出的这个问题，我很是恐慌，一度有些惶惶然。妹妹也知晓了，她更年幼，哪里懂这些人情世故，果断一口回绝。母亲也犹豫不决，此事暂不了了之。再后来，我听到的消息已是：洋洋怀孕了，孩子是那个男人的。

洋洋不到20岁便做了母亲，她结婚前夕，长者为尊，外祖父却到处扬言没有这个外孙女，要与她断绝关系。因路途遥远，我与妹妹都在读书，母亲也没有前去参加婚礼。其实哪有什么婚礼可言？不过扯了证便一起生活罢了。男人是个“混子”，并无正经工作。次年，洋洋生了个女儿。

我其实很不能理解何以在今日，重男轻女的传统思想还可以在某些地方保留地如此完备？愚昧迂腐而又根深蒂固。好比小妹方出生，小姨听闻了是个女娃儿，忙叫母亲送了去说是找个好人家，回头过两年再生个儿子。父母自然不肯，此事终于也于某日飘进小妹耳朵，小妹不似我，脾气火爆，从此提起小姨都是带着牙痒痒的恨意。

洋洋生了个女儿，于当地民俗，不管日子是否如意，我知她总要再生的。果不其然，过几年她又怀孕了，这次如愿生了个儿子。然后儿子出生即黄疸，留院观察不到一周，竟然夭折了。

洋洋电话与母亲，她自己无娘亲，总把母亲当成倾诉对象。电话那头她哭得撕心裂肺，母亲心疼却帮不上忙，再次动了让她来江南的念头。甚至，偷偷在身边物色合适的离异对象，想着给她另觅一户好人家。洋洋爱上的那个男人，并不是一个可靠的对象。当年她单纯无知，年纪太小，她需要的完全是出于一种父亲的关爱，填补她长久缺失的爱。而不是早早成为一个终日啼哭的孩子母亲，一个不作为的男人的年轻妻子。

洋洋离婚了，很快再婚却是我们始料未及的。又是荏苒春冬过，这次她终于生了个儿子。男人四十多岁，给小酒吧和赌场看场子，依旧是碌碌无为的“二流子”一个。我和洋洋本身并无联系，只言片语都是来自母亲。母亲有时候愤愤地咬着牙道：“看起来挺正常的一个孩子，怎么就是不长脑子？”我于去年五月见她，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两个孩子的母亲洋洋一脸稚气，皮肤白皙眼神透亮，自己还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身材也是相当玲珑，论面容，肯定在普通人群中算得中上。她小声唤我“姐”，在葬礼上出出进进忙碌着，她像当地的那些妇女一般将孩子背在背上，孩子不时啼哭两声，她便微微抖动几下身体，轻声轻气地哄着。我看着她姣好的面容不禁有些恍惚——如此年华又样貌登堂的姑娘，若是好好读书有份好去处，何以如此沦落到这番地步？

我躺在床上辗转，脑子里翻来覆去灭不掉的是电影中的洋洋，漂流在山水环绕之间，她背导游词时的认真表情与她秀气的眼神。我表妹洋洋，事实上比电影中的洋洋还要漂亮，可她的青春年华还没开始就已经湮没了。人之双目，可以捕捉的范围还是很广阔的，那么脚步呢？她还能走多远？我辗转反侧的是，我几乎要摸着我的良心去叩问：若是知道今日，当初我还会拒绝母亲接她过来吗？虽说，路总要自己走，人总要自己长大，可多些庇佑是否总少些磨难？如我当初，也的确是体会不得没有双亲呵护的痛楚，而她想要的，其实从来也只是可以被填满的爱吧！

可洋洋也许不知道，爱是填不满的，正如人的欲望。她还那么小，她能做好母亲吗？那么失去了她庇护的第一个女孩，又要如何长大？我突然有种深深的悲哀，那就是这个世界上我们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而同样的故事还在不断地重复上演。

我不知道电影中的洋洋最终有没有看见火车交错驶过的那一瞬间，时空变幻、时光倒流，她是否最终愿意为了爱情留在那个小镇？言尽于此，而我也只希望我的表妹洋洋，但愿有天能找到她心中所向往的那片光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