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什么杀死了青蛙

1、

表弟的鼻孔有血流了出来。

直到那个时候，我一直跟他在一阵短暂的和平中做一个游戏。这个上午，他先是哭了一次。是因为他系鞋带的时候让我帮他拿气球，结果正好气球交到我手上的时候爆炸了。然后也许表弟觉得这是我对他积怨已久的报复，所以他用哭声引来外婆，连同我的母亲狠狠责备了我。哭这个行为对他来说本身倒是没有什么特别，因为他经常哭，各种虚情假意有所预谋的哭。重点是他的哭声，刚才那一次哭他显得更加的虚张声势。哭声响彻了整个屋子，声音的穿透力好像要把外婆家的房子都要撕碎，因为这个房子连我都不知道它有多少年的历史了，反正从母亲出生的时候它就已经摇摇欲坠地存在了。

表弟如同一个玻璃质的存在，他总是容易受伤。他的皮肤有些透明，我们蹲下身子做游戏的时候，我能看到他脚面上细细的蓝色血管在他脆弱的皮肤下面纵横交错。我常常有一种错觉，那些细细的幽蓝色管道突然会从他的皮肤上崩裂出来，如果我拿一把削铅笔的刀子在上面轻轻划一下的话。

那天早上，我们是在外婆家里。同时还有跟着舅舅和姨母过来的表哥，表姐，表弟。我们一起来给外婆过生日。这让外婆独居的家暂时看起来像是一个儿童乐园。虽然这个房子事实上老旧到几乎没有生气。

表弟不知道在哪搞到一个迷你型的手电筒。他迷恋于对任何他喜欢的东西在新鲜过后尝试拆卸开来。这些东西绝不仅仅局限于没有生命的物体，有时候还可能是一只意外捕获的鸟，一只蝴蝶。我亲眼看到他把蝴蝶嗤啦一声一撕两瓣，小鸟的身体挣扎着在他的手中变成一朵鲜血淋漓的玫瑰。

他把手电筒交给我的时候结果正好掉到了地上，然后灯泡碎了。之后我意识到他试图把刚刚让他哭泣的事情重演一遍，我就跟他打斗起来。过程中他不小心把鼻子撞在墙上。事实上一开始他并没有哭。大概他觉得流出来的只是鼻涕而已。直到混乱中用手抹了一下鼻子，突然看到鲜血在他的手上晕染开来，他的哭声才终于爆发出来。表弟以一种好像要跟我同归于尽的姿势向我扑了过来。但我心里一点都不恐慌，因为血并不是因为我的原因才流出来的。不过，无论如何，在血流出来的同时，舅母正好过来了。她把我狠狠地推到一边，嘴里连声喊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推波助澜的还有舅母的小姑。那并不是我的母亲，而是母亲的妹妹。她们都觉得是我的原因伤害了眼前的男孩，她们的宝贝。

母亲二话没说过来打了我一巴掌，我的脸上火辣辣的。我听不清她在骂我什么，我只知道那些亲戚们并没有过来阻拦她，好像给我的教训是理所当然的，虽然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错要给我教训。

成年以后，我在一个纪录片中看到很多人讲述自己的濒死体验，他们说生命中的最后一刻看到自己的灵魂会脱离肉身，然后轻飘飘飞升到一个高高的地方，俯瞰着自己。我突然想起童年的时候，尤其是在外婆家度过的那一天，我似乎已经遭遇过一次这样的经历。也就是说，无论当时眼前多么快乐，我总是能看到自己突然从中被迫脱离出来，像是一个孤独的存在，逐渐飘升，俯瞰着下面的人，俯瞰着其中不知所措显得多余的我。

2、

我记得舅舅的家里曾经有一幅油画。有油画的那个房间是舅舅的书房。我从来不曾得到机会进去那个房间。不过那并不是对所有的孩子都意味着禁区。成年以后我想其实唯独是我，才被特别隔离了出去。

有一次我们在玩捉迷藏，轮到我找藏起来的表哥，表姐还有表弟。我找了很久却始终找不到他们，最后就把眼睛上蒙着的黑布条解了下来。我不准备继续找下去，因为游戏显然已经结束了。他们一起躲到了一个我找不到的地方开始新的游戏，准备让被抛弃的我就那样一直不明所以地找下去。他们对我这样共谋的恶作剧我并不陌生。我百无聊赖，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个房间。

平时那个房间的门是关着的，窗户也被关上。不仅关上了窗户，还拉上舅母精心缝制的藕荷色荷叶花边小窗帘。这样这个房间对我来说就格外增添了一种神秘的感觉。或许是因为舅母的疏忽，当时窗帘没有拉上。我趁没有人注意的时候悄悄趴在窗口。然后我看到了那幅油画。多年以后我在一本书上知道那幅画是波提切利的春。那些裹在烟罗轻纱中的神女，踩在五颜六色的鲜花中，好一会儿我似乎被带进了一个神圣而又幽深的梦境。在我漫长的童年，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那幅油画和舅舅家那个独辟出来不能轻易进入的房间，代表一种遥不可及的富贵。因为我们家里的墙上从来没有油画，并且我们只有一个房间。

油画的下面摆着一台彩色电视机，电视机上正好播放动画片。我就在那个时候看到一群孩子的头挤在一起簇拥着电视。时不时能听到从他们的嘴里爆发出一阵大笑，或者因为恐怖的情节而发出的唏嘘。可是没有任何人之前告诉我，他们准备结束游戏来这里看动画片。

我离开了窗口，一个人去角落找出了表弟的脚踏车。它的美妙，我只能在表弟不在的时候才能骑上它去秘密体验。可惜的是因为我从来没有骑过，所以我不是蹬不动，就是歪倒在地上。而那一次，我直接从台阶上摔了下去。台阶下是舅舅辟出来的一块菜地，刚刚浇了水。出门前母亲翻箱倒柜好不容易给我找出了一身体面的衣服，可我不仅摔了一身泥，还压死了舅舅种的一排菜。我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颠倒，继而听到他们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发出一阵刺耳的尖笑。

3、

父亲和母亲常常会因为要不要去外婆家而爆发旷日持久的争吵。而每一次外婆过生日的时候，这样的争吵自然不会避免。父亲不想看别人居高临下的脸色。不过最后胜利的总是母亲。她的眼里，在贫穷面前，父亲的尊严没有任何意义。

父亲痴迷于赌博。黑夜对他来说是白天，白天才是他的黑夜。他要么因为赌钱彻夜不回，要么回来躺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我们来外婆家的前一天，他又是一晚上没有回家。与此同时，母亲发现自己藏在药瓶里的一卷钱也不翼而飞，而为了提防父亲把钱偷走，她甚至把那个装了钱的药瓶藏在柜子底下，不曾想一切徒劳。母亲说，家贼难防。每一次父亲信誓旦旦说自己会把从家里拿出去的钱一分不少再拿回来，可是我们都清楚，那些钱从来都是有去无回。因为父亲的赌钱，家里穷得家徒四壁。所有的亲戚一瞬间都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我们家的每一个人。母亲说因为父亲的赌钱，让她抬不起头。她逐渐变得敏感多疑，她总是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好像每个人都在对她发出嘲笑，都在有意给她脸色。

母亲坐在地上拿着那个空了的药瓶大哭了一场。她哭的时候让我觉得她变得很丑陋，尽管平时的她是美丽的，一种憔悴而又卑微的美丽。幼年的我第一次知道不幸会让一个女人变得丑陋，一个绝望的女人是丑陋的。她哭完以后就准备带着我离家出走，去外婆家。虽然她没有了原本准备好的钱，一筹莫展不知拿什么去买给外婆的生日贺礼。

她带着我去了邻居的一个阿姨家里借钱。阿姨家的哥哥正好回来了。他送了我一只手掌大小的变形金刚。阿姨不仅借了钱给母亲，还给我拿了许多好吃的。我又看到了母亲脸上那种带着卑微的虚弱的笑，就像面对我的亲戚一样。我从来没有玩具，仅有的玩具是母亲拆了旧衣服缝的布娃娃，用笔画的呆滞的表情看起来不但不可爱，反而有几分恐怖。

她像供奉一座神龛一样用尽全力去供奉我们富裕的亲戚。虽然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我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因为她的竭尽全力不过是一股细细的水流，在那些富裕的亲戚们面前瞬间就被巨浪吞并了。尽管如此，她或许是想挣回一点点的面子，适得其反，她得到的仅仅是鄙夷。这让她逐渐变成了另一种样子，跟我在家看到的母亲判若两人。她一改往日响亮的嗓门，在亲戚们的家里战战兢兢，说话声音都变得那么微弱低沉。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因为父亲的赌博。

4、

我并不喜欢外婆的生日宴。虽然能吃到很多好吃的，平时这样的机会并不多。每一次出门之前母亲照例会有各种各样的叮嘱，叮嘱的内容不过是不让我在亲戚们面前丢她的脸罢了，像是如何夹盘子里的东西，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开动，不能挑大的，要等表哥，表姐，表弟全吃过以后才能吃。我对那种刻意表演出来硬撑着的场面觉得恐惧。所以事实上是没有出门之前我就已经觉得很累了。而每一次从宴席上回来我都要生一场病，并且少不了一顿母亲的训斥，因为没有做到像她之前叮嘱的那样。

那天照例是每一次生日宴的重演。

我一天都心不在焉，我只是手里玩着那只心爱的变形金刚。他的四肢可以随意按照我的心意扭动，做出各种强者的姿势。他的颜色也非常漂亮，是我最爱的红色。只是途中它被表弟抢走了好几次，可是因为母亲给我使了几次眼色，我只好把它不情愿地交给了表弟。那天他生病了，突然从饭桌上抽搐着倒在地上，像是虾米一样弯曲着身子。

我突然想起来，有一次上体育课，我看到低年级的校门口聚集了一群人。那正是表弟所在的班级。我走过去看到被一群人围在中间的正是表弟。他的脸色发白，就像一张纸一样。我听到人群里有人在说表弟是因为翻单杠不小心从上面坠落的。那个时候的他躺在地上，不停地抽搐着，身子弯曲起来，就像一个被剥掉壳子的虾一样，正是此时此刻的重演。我本来应该把这件事回家告诉母亲，可当时的我却无动于衷。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希望他就这么死去，反正他总是那么脆弱，不如让他死去反而是一种解脱。那些我见都不曾见过的零食和玩具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浪费。我看了一会儿就悄悄离开了，没有人知道我和他的亲戚关系。虽然我不知道后续的事情，总之那次他又意外地好了。对于我目睹过整个可怕过程这件事，我始终守口如瓶。那对我来说相当于是一次谋杀未遂。既然没有实现我的目的，我决定最好还是保密。

乏味的一天很快就过去了。转眼到了傍晚。院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之前的一天外婆去田里摘新鲜的蔬菜，她知道我们今天要来。穿过草丛的小路到处都是拇指大小的青蛙，她给我们抓了许多回来。那些小小的会蹦跳的生命，确实给我们带来了很多的乐趣。外婆一回来就找出了一个我们用来洗澡的大铁盆，把那些青蛙放了进去。她让我们的玩具在里面畅快地游泳。

表弟把他所有的青蛙都装在玻璃瓶子里，一共有十个瓶子，它们被摆在外婆厢房的窗台上，此时此刻，我看着那些青蛙，好像我在自然课上看到过的青蛙标本。

我不知道是不是刚好吹过了一阵风，总之架子上放的一袋洗衣粉突然歪倒了，倾泻而出的洗衣粉很快就倒进了一个装了青蛙的瓶子。青蛙的挣扎把洗衣粉加速融化在水中，不一会儿瓶子里的水就变成浑浊的乳白色。这样的情景让我突然感受到一种异常刺激的快感。青蛙很快就变得僵直不动了。它的四肢用力地撑开，就像一个被关了禁闭的人试图奋力逃脱一样。

外婆的屋子里隐隐传过来几声母亲的抽泣，大概母亲的心酸让外婆也觉得无奈吧。我看着眼前属于表弟的那些瓶子里的青蛙，突然觉得胸口滞闷喘不过气来。我一口气把一整袋洗衣粉都倒进了瓶子里，每个瓶子里都倒进去了一些，明天这些青蛙就都会像刚刚死掉的那一只一样，全都会痛苦地死去吧。

5、

母亲带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田野边上响起了几声蛙叫。明天表弟看到那些已经变得僵直的青蛙应该又会大哭了吧。不过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在他身旁了。我想刚刚一定是变形金刚给了我力量。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变形金刚，红色的变形金刚，我从来不曾玩过的变形金刚。我摸遍了我的口袋，可口袋像我此时的两手一样空空荡荡。

妈，我的变形金刚忘带了，我要回外婆家去找回来。我迟疑着停下了脚步。

别找了，那不是穷人家的孩子玩的东西，给你表弟玩吧。母亲过来使劲将我的手一拽。

我眼前出现了表弟将蝴蝶撕成两瓣的画面，蝴蝶的痛楚一定就像此时此刻我的心一样吧。是不是在母亲看来我就不配玩那样的玩具？大概那个变形金刚不久也会被表弟像撕碎蝴蝶一样拆成几块吧。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