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女青年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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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家就在马路对面，坐在我的位置上可以看见它银灰色的外墙，因为是雨天，那原本暗哑的颜色散发出一种发霉的味道。

上午九点三十分，课间休息时间，我收拾课桌，准备下一堂物理课的书本和资料。也就是在我把自己的手伸向书立的瞬间，我的余光看见一辆警车响着警报驶进我家所在的小区，紧接着是第二辆，第三辆。三辆警车驶进了小区。

上午的课索然无谓，事实上，我一直在关注那三辆开进小区的警车。自从它们开进小区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其间，也就是十一点零二分左右，我看见两个警察，一高一矮，高的胖，矮的瘦，他们一起走出小区，在小区门口的保安室逗留片刻，之后又在小区门口的几家店铺逡巡，像是在搜寻罪犯，又像是在寻找一些线索。

那会是什么？有哪户人家被盗？或者，有人被杀？

不不不，怎么可能？这里住的都是有钱人，小区物业很强大，保安系统十分严密，从门口的门禁进到我家要经过六道门禁。

物理课，我的劫难。高一很快就要结束了，我已经保持在年级前五的位置上有段时间。人人都夸我厉害，他们不知道，我随时都在担心这该死的物理把我拖垮。

我开始讨厌我的物理老师，他所讲的一切在我看来都是天方夜谭，尤其是他开的玩笑，简直让我作呕。

更何况，有警车开进了小区……

这一上午，我都在头晕中渡过。

中午，我原本是可以在学校的教室里呆着的。但我还是跑回了家。

小区里早已热闹非凡。

三三两两的警察在小区四处溜达，不知道他们在寻找什么。

就在我准备进到我家所在的C栋时，有个女警察拦住了我。

小妹妹，请问你是这里的业主吗？

我点点头，看着她还算漂亮的大眼睛，回答：是，我住在2501。

她听到2501时原本放松的神经似乎紧了紧，我看见她很快就收起那份紧张，然后故作镇定地继续跟我聊天。

你今天没上学吗？省实验中学应该还没有放假吧。

我知道是我的校服出卖了我的信息，我有些尴尬地点点头。

现在是午休时间，今天食堂的饭不好吃。我说。

她笑了笑，然后示意我可以离开了。

这栋楼是整个小区里唯一一栋一梯两户的楼盘。我上到25楼时就感觉到很多不同于往常的氛围。有噪杂的交谈声音，有人来来回回穿梭的动静，空气中有各种令人讨厌的味道，汗臭味儿，烟草味儿。

从电梯出来要经过一个长方形走廊，我看见已经有两个男人靠在墙角抽烟，地上已经有一堆被用脚呲灭的烟头，自从住进这小区还是头一次看见走廊如此脏乱。

从走廊往里走，要向右拐才能进到另一个长方形走廊，然后2501和2502就分别位于这条走廊的两端。拐进走廊，首先会看见2502也就是我家隔壁的那一户。

2502开着门，不同的角落里都散布着一些人，有穿警服的，有穿便装的，还有穿白大褂的。看来是这里出事儿了，没错，就是这里。

就在我往里探视的瞬间，背后传过来一个声音。

你认识这家人吗？

一个身材还算魁梧的男警察双手插兜用轻松的口气问我。我想这人应该是故作轻松，因为我感觉他的平易近人是一种类似于表演的伎俩。

是的，我认识。她叫夏宁。

我回答的时候看着他的眼睛，他的五官算不上精致，可是久看就会有一种莫名的秩序井然的感觉，似乎那些器官就应该舒舒服服地呆在那个地方。他听我说完微微一笑，露出牙齿，很白也很整齐，他没有口臭。因为过道很窄，我们站得很近，我甚至闻见了他身上的香水味儿。那是神秘之水，因为留在皮肤上会让人感觉到肥皂水的味道，那种男士专用香水我曾经买过一瓶，是夏宁陪我一起去买的送给我爸的生日礼物。

你们很熟吗？他问。

不熟，但是在电梯会遇到，聊过天。我说。

你有多久没见过她了？

蛮久了，最近快期末考试，我也很忙。所以，多久没见过她，我自己也有些模棱两可。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家怎么了？我问。

他把手从裤兜里抽出来，抱在胸前，顿了顿，然后说，她有可能自杀了。

听到自杀两个字，我一下子瘫痪了一样靠在墙上。

你没事吧。他有些担心地问我。

没事儿，太可怕了……我说着扭身走向了自己家。

2

搬进这个小区已经有半年多了吧。到底有多久，我都快算不清楚了。

中考不久之后的某一天，我的母亲张小翠在饭桌上宣布了一个消息，我们马上要搬家了。

我的父亲安长水似乎并不惊奇。母亲告诉我，我们马上要搬到省实验中学对面的小区，这样我上高中就方便了。

我有些不解。按理说，我们这一片的高中很多，但进省实验中学需要中考分数达到一定的分数线，而且据说这学校还收赞助费。

我要是考不上实验中学怎么办？我既兴奋又有些不安。

放心吧，我已经帮你安排好了。哪怕你的分数只能进三中，省实验中学也接收你。三中是这一片最差的学校，据说出了很多小混混儿。

为什么？我有些不解。

因为你英语竞赛拿了全国的奖啊。

尽管她这样说，我还是担心了很久，直到成绩出来的那一天，我才发现我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因为我考得很好，简直超出了我的料想。

这房子早就买好了，甚至早就装修好了。我一直很佩服我的母亲，她总是提前谋划好了许多事情，比如在我快要读初中时卖掉一套老房子赚了一大笔然后买下了两套房子，其中一套就在我中学的附近，另一套就在高中的附近，也因为房地产热，她大胆的投资让我家眨眼间变得“富裕”起来。总有亲戚说，随便哪一套房子一卖就是一大笔钱这样的话。事实上，我母亲从没有准备卖，她私底下告诉我们，她早就有了新的投资计划。

我之所以佩服她，是因为，我的父母都是普普通通的工薪族，她靠自己的努力取得了常人难以取得的很多东西。

但我知道，我的父亲并不爱她。而我的母亲，她爱的是这个家。

我一直都察觉到父母之间的隔阂，一开始，我也无法接受，渐渐地，我只好置之不理，最后，只能日复一日麻木地面对。

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发现了父亲的秘密。

那是高一快放寒假的一天。在放寒假前总有几天是要在家等成绩，那一天正好是周五，我要去学校取高一年级上学期期末考试成绩的那一天。

我后来常常想，如果不是因为快要放假不需要急急忙忙赶去学校，那一天我是不会有时间在家里磨磨蹭蹭的。正是因为自己在家里磨磨蹭蹭，都快九点了，我还没有要出门的意思，老师通知的是十点在教室集合。我准备九点半再出门。

那一天真是有各种巧合。

原本在省直单位上班的父亲早上八点上班，平日都是七点就出门，可是那一天，他前一天晚上用家里的电脑写一个材料，晚上又忘记拷进u盘，第二天电脑却出故障了，开机就蓝屏，后来没办法让我捣腾了半天才把材料拷进u盘。

也正是因为出了插曲，父亲这天慌里慌张，手机也没带。母亲早就出门了。我没办法只好拿着手机去地下车库找他。出门的瞬间，手机上出来一条短信：傻逼老公你在哪里？

我看到消息的瞬间，就像被电击了一般。

这肯定不是母亲发过来的短信，她从来都是直呼其名。她更没有这种情趣来说出这种调情的话。

来不及细想，手机上接着弹出的一条信息让我彻底崩溃了，那条短信是：傻逼老公，昨晚想你想得睡不着觉。

我感觉有些眩晕，本能地想要一探究竟，可是消息弹出后手机也跟着锁屏，我根本不知道他的手机密码。

在地下室看见父亲还悠闲自在地坐在车上，一点也没有着急走的样子，看见我走过来，他甚至显得有些惊慌失措。

我后来想，他是不是在等什么人呢？如果我没有那么着急把手机给他，而是偷偷藏起来，会不会就知道是谁了呢？

不过我还是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把手机给了他。

而他拿了手机很快便开车离开了。

我忘记自己是怎么从老师手里接过奖状的。那次，考了班级第一名，年级第三名。只是，这个让同学都羡煞的成绩没有能够把我从血淋淋的现实中拉回来。

我坐在嘈杂的教室里，心想着一定要查个究竟。可是应该怎么查呢？跟踪？请私家侦探？还是向母亲汇报？不行！一想到她发飙时那狰狞的面孔，就立马打消了念头。这时候，忽然觉得父亲十分肮脏。

昏昏沉沉地回到家，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面，脑子快要炸掉了。

我一开始睡着了，甚至连父母是啥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可父亲和母亲说话，我倒是听到了。我忽然想起，自己今天发现了一个重大的秘密。从床上坐了起来，也没有想要下床，目光空洞地盯着墙上周杰伦的海报。

考得还不错呢！母亲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是啊，第一名，年级第三，还拿了优秀班干部的奖状。父亲说。他们可能已经发现了放在茶几上的成绩单和奖状。

这孩子，在干嘛呢？

估计在睡觉吧，不然不会没动静，昨晚可是两点多还在房间看电影。这是父亲的声音。

你咋知道的？

我起来上厕所，偷听的。

哟，你还真行！

两人都停了片刻。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来：阿迪达斯的板鞋有啥好？那么贵，五六百呢！

给她买吧。

那不行！考得再好也要学会节俭。上个月才买双耐克，哪有这么浪费的。

我在屋子里听得有些窝火，不就是一双板鞋吗？至于这么吝啬？要是考得不好，你还怎么在姨妈和叔伯那里吹牛炫耀？

屋子外面又没声音了。

我从一种绝望陷入了另一种绝望里。甚至想哭了，但是似乎又没有要哭的理由。也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

打开门居然看见了父亲。我本能地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他倒是没觉得别扭。

他关了房门，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红红的人民币塞到我床头的一本书里面。然后小声说，拿去买，别告诉你妈。

他的声音很小，像蚊子一样嗡嗡地在耳边响起，却轻挠到了我近乎绝望的心。我甚至想干脆原谅他算了，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的念头。

我自然没有去买阿迪达斯板鞋。即使穿上了阿迪达斯板鞋又能怎样？难道可以改变现在的一切回到刚开始的样子吗？

寒假就这么糟糕地开始了。最开始的几天，我每天都会等他俩离开后，偷偷跑到父亲上班的地方，在附近找个可以看书或者喝饮料的地方傻等。我期待那个神秘的女人会出现，但失败了。父亲有车，即使见面也不会在单位旁边，即使见面，也会开着车子跑得老远，自己这种做法实在愚蠢。

我在家翻看他的电脑，甚至趁他上厕所的时间，偷偷看他的聊天记录，依然没有任何结果。他是一个在领导身边干了几十年的秘书，这种保密工作还是很有一套的，怎么可能在家里犯错呢？

后来，我终于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偷偷跑去买了一个家用轿车的GPS跟踪设备，这种原本是用来防盗的汽车用品，现在发挥了它更为强大的功能。我以为自己很快就能知道父亲的一些秘密了。可是过了一个星期后，我再次发现自己失败了。那笔原本可以买一双阿迪达斯的钱白白浪费了。

寒假的一天，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说是要我赶到一家酒店吃晚饭。到了酒店才知道，居然是一家三口的聚会。母亲说，你爸又有论文发表，拿了稿费，还不请咱母女俩吃点好的？父亲很尴尬地笑了笑。

我忽然发现这个饭局有些复杂，母亲肯定是知道父亲不是每笔钱都上交了以后，不高兴。

看着父亲那一脸无辜又无助的样子，感觉这个男人窝囊极了。我甚至想，要不就等下吃饭的时候揭穿他，让他一次性的出洋相出个够。

我幸灾乐祸地看着父亲和母亲。借着酒店明亮的灯光，我发现，父亲相形之下显得年轻许多。常年在机关上班，他的身形虽然瘦削，却看上去英姿挺拔。

母亲点完菜就不怎么搭理我们了，她那刁钻的态度导致我一次次把想要一吐真相的念头打消。

三人吃饭的间隙，母亲时不时用眼光瞟瞟父亲，然后也不知道是对他说话还是对我说话，这年头，不把男人的钱都花光了，自然有别的女人花他的钱。

父亲有些尴尬，无奈地瞅着她说，说什么呐，孩子还在呢。

父亲又懦弱地笑笑，然后给我夹菜。

说吧，你到底藏了多少私房钱？母亲故作轻松地问。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合适吗？

什么合不合适！怎么不合适了！你是心里有鬼吧！母亲的声音越来越高，把隔壁几桌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我放下筷子，觉得脸上火辣辣得烫。

父亲却软了下来，他还是笑容可掬地让我先回家。我却不答应。我还在挣扎。可真的让她知道的话，会怎么样呢？

后来，大家都一言不发。

结账的时候，母亲却再次冲着服务员发飙。说服务员多算了一套餐具的钱，因为这是四人座，而其实母亲确实是开了四套餐具，因为需要多一个汤匙，然后又在席间把那套餐具放到隔壁桌上，这一切早就被服务员看到了。

服务员居然也理直气壮地说他确实看到了，而母亲却指着桌子说哪里有第四套餐具？

父亲和我数次劝说，无果。

最后我和母亲离开酒店的时候，父亲还在跟酒店工作人员说好话。

3

所以我觉得这个小区有很多不吉利的东西存在。

自从住进了这个小区，原本平静的我家掀起了一次又一次风波。自从住进这个小区，隔壁的夏宁死了。

警察说她自杀了。

夏宁怎么会自杀呢？我的好朋友怎么会自杀呢？

是的，我说谎了，当警察问我是否认识她的时候，我说了谎，其实夏宁是我的好朋友。

我，十五岁，夏宁，二十七岁。我母亲一直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和一个年龄差这么多的人成为好朋友。

自从有了夏宁这个闺蜜，我便时常向她倾诉心事，上门咨询困惑，偶尔还会一起去喝个下午茶。

母亲问过我，夏宁到底有什么优点？

我当时没有回答。过了好几天，作为语文课代表的我告诉她，夏宁是一个风一样的女子，她的生活像烟一般，松弛，惬意。她是我努力的方向。

其实夏宁是个文艺青年，像烟一样松弛这个词儿还是我从她那里学到的。

母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还风一样的女子，那是疯子的简称吧。

母亲说，你觉得我过得不惬意吗？

我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她，然后摇摇头。

她不说话，过了半晌，母亲对我说，你不懂。

夏宁这种女孩子外表不见得多么让人赏心悦目，可内里却绝对可以算得上是秀色可餐。

在我的印象中，喜欢上她一点也不奇怪。自打搬到新家以后，我很快就发现了隔壁有个很会穿衣服的女孩子。她简单的搭配也会有一种大都市文艺女青年的感觉。夏天，更是看见她经常穿着或棉麻或纯棉的像是手工裁剪的那种衣服，她的衣着品味似乎永远高于我的母亲，这个印象，让我愈发地喜欢上她。

最主要的是，有一次我发现夏宁家的房门没关，看见了她养的植物，栽种在好看的盆器中，像是一件件艺术品。后来，我用了好久才记住它们的名字，铁肾蕨、驱蚊草、佛珠、蝴蝶兰、七里香。

说到七里香，就找到了我们共同的梦中情人，周杰伦。她为什么会养七里香，也是因为太爱周杰伦。夏宁说告诉我，一开始并不喜欢周杰伦，觉得他挺猥琐的。可是慢慢就发现这个单眼皮的喜欢说“哎哟，不错哦”的男人挺有质感的。我问她，什么叫质感？夏宁笑了，对我讲，就是感觉一个男人有档次有品位，从内到外都有魅力。我听得云里雾里，问她，你觉得我爸有质感吗？夏宁一下子答不上来，想了想，说，你爸有没有质感，要问你妈。

也就是在我发现父亲有了外遇以后，我约了邻居夏宁去喝咖啡。

那一天，我们就都一言不发地坐在咖啡馆里，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以前在一起都是我讲，夏宁听，然后夏宁会给我适当的建议。而那一天，我显然是没有任何想要说说话的欲望。

看我不说话，夏宁说，我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我点点头，不说话。

夏宁接着说，你喜欢过什么人吗？

我用手撑起脑袋，想了半天，回答，喜欢过初中班主任。

夏宁笑了。

夏宁看我的心情似乎有了些许调整，接着问道：为什么喜欢？顿了顿，她接着说，或者说，是没有理由的喜欢？

我忽然捂住嘴巴捧腹笑了起来，他是第一个给我买卫生巾的男人。

夏宁似乎瞬间就崩溃了。

夏宁告诉我，她喜欢上了一个有妇之夫。

我震惊地看着她，你这样做好吗？

夏宁说，没什么不好的，喜欢就喜欢了，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我有些不解，不都是男的对女的负责吗？什么时候反过来了？

4

那个寒假过后，夏宁变得越来越难见到。我想可能是她喜欢上有妇之夫导致的吧。

我始终觉得，这个小区有一个令人作呕的名字，不仅如此，这个小区还被一些莫名的噩运纠缠。

其实住在我们隔壁的人，有可能我们一辈子都不会认识。在这座城市，很多人即使在空间上隔着很近的距离也往往完全陌生。

偶尔在小区里见了陌生人，当我想去友善地帮他们推开门或者打招呼时，然而却从他们脸上看见嫌恶的表情。但是夏宁不会，夏宁似乎是无公害的稀有动物，这促使我们很快便拉近了距离。

其实夏宁原本是可以不认识我的母亲的，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也不会认识我的父亲。

夏宁出生在一个小县城，只身一人生活在省会城市，她的生活完全要靠自己打理，像这个城市许多的年轻人一样，有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靠自己的努力和家里的帮助在这座城市买下一套房子，然后便开始日复一日重复这单调甚至有些乏味的生活。

自从和夏宁渐渐熟络以后，我便常常在休息的时候跑到她家，偶尔，我也会喊她到我家吃饭，毕竟住在一层楼嘛。

夏宁和我的父母原本几乎是没有交集的，可因为我的关系，她认识了他们。缘分是一种神奇的东西。

有时候因为我们自己的关系演变出一段缘分，然后我们却抽身离去，变成了故事的配角。

我们小区很快就上了报纸和电视。在学校，总有人不识趣地凑过来问，听说你们小区死人了？

我总是冷冷地回答：不清楚。

死人了就死人了，干嘛要闹得惊天动地？我不懂。

同学们越是闹哄哄的时候，我越是不想要参与。可是事与愿违，上午两节课后的休息时间，我正在自己的课桌上算题，有人叫了我的名字。我抬头便看见了不想要再看见的两张面孔。

就是前不久出现在我家楼下的女警察和那个在楼道里问我话的男警察。

在学校闲置的活动室里，我们都坐了下来。

男警察起身点燃烟开始四处踱步，而那个女警察便开始跟我“聊天”。

你好，安苹，我叫黄薇薇。你可以叫我薇薇姐。她一开口便让人觉得十分亲近。我想这是她日积月累训练出来的吧。她看着不远处的男警察说，他叫王凯。你可以叫他凯叔。我们都这样叫他。她说完就笑了。我想这应该是故意开玩笑来缓解紧张的气氛吧。

我点点头，然后安静地看着她。

夏宁和你是什么关系？黄薇薇问我。

普通朋友。我说。

这时那个本来在抽烟的男警察忽然间窜到我身后，记得上次你说过，你们不熟。

我点点头，是的，我当时有些害怕。

害怕什么？王凯问。

我不知道，因为第一次知道认识的人出事了。我回答。

她不是自杀的。王凯接着说。

不是自杀？我有些惊讶。

法医鉴定，她是被捂死然后才伪装成割腕自杀的。黄薇薇用一丝不苟的语气对我说。说完用一种很严肃的眼神盯着我看。

怎么会这样？她是一个好女孩儿。我又开始头疼起来。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王凯问道。

最后一次见到她，应该是在6月初，好像是个雨天，对，那一天下着大雨。

之后呢？黄薇薇说。

之后就没有见过了，我们快期末考试了，很忙，她似乎也变得很忙，很少再碰到她。我说。

你可以说说那一天的情况吗？黄薇薇接着问。

我心里很快就涌现出一股厌恶的情绪，心想着，我难道可以回答不可以吗？

她似乎察觉到我的情绪波动，用故作轻松的语气说，夏宁的死亡日期可能就是在6月初，也就是在一周前。

我忍不住，轻轻叹口气。

你们为什么会找到我呢？我问黄薇薇。

因为你们是邻居，除此之外，我们能找到的线索很少。王凯的声音从不远的地方飘过来。

我继续保持沉默。

我们怀疑，她不是自杀。黄薇薇接着说道，她的目光直直地射进我的眼睛里，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焰。

看来，我必须得说了。我心想着。

那一天，外面下了很大的雨。我忍不住把视线投向窗外，虽然这一天的天气很好，万里无云的天空，没有雾霾，空气的湿度也刚刚好。但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一天。我接着往下说。

雨很大，风把雨吹得到处都是。那些天，我的身体很不舒服。从来没有这么不舒服过。每个月的这几天我都会有想自杀的冲动。以前，我都会去找夏宁倾诉。因为夏宁她总能很轻易就安抚我的情绪。那一天，我知道夏宁休息。而我也放假了。所以我一下课没回家径直赶到了她家。她那天在家画图，你们应该知道，她是一个设计师。那天她心情还不错的样子。不过她没有跟我聊很多，我呆了不多久，她就接了电话，然后讲不停。我有些不耐烦就回家了。

就是这样的。

我讲完后，思绪似乎还停留在那一天，我继续痴痴地望着窗外。

你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吗？黄薇薇问。

没有，她家一直很整洁，那天也一样。还有她养的花也都跟平常一个样。我说。

那之后，你就一直没有见过她？王凯接着问道。

没有。她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我上网也找不到她。

他们俩都不再出声，屋子里的空气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为什么一开始说她自杀，现在又怀疑不是了？我小声嗫嚅道，其实我并没有期盼他们能够回答我。

然而，黄薇薇却从沉默中醒来，冷静地看着我说，因为法医鉴定，她是先窒息而死，并不是割腕，有人制造了自杀的假象。

我知道你们一定是怀疑我……我再次用小到不能再小的声音说道，不然你们不会来找到我。

我忽然间像受了极大的委屈一样，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快要忍不住，似乎再过一秒就要哭了出来。但是我忍住了。

他们面面相觑，黄薇薇像个大姐姐一样走上前来拍拍我的肩膀说道，傻孩子，你别乱想，我们警察就是这样，所有的线索都要排查，因为你是她的邻居才会找到你，再说，我们推测，凶手是男性。

我点点头，感觉有些尴尬。我似乎是过于敏感了。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怀疑我。因为我在他们发现尸体的时候出现在了现场，然后我又谎称不认识夏宁。如果我是警察，我也会怀疑这样一个人。她鬼鬼祟祟出现在案发现场，像是自己的什么秘密被发现了一样。她的话总是遮遮掩掩，似乎总有些什么没有告诉警方。这种人明显有问题，如果这个人不是凶手，她也一定知道些什么。不然她不会这么紧张。

我在他们面前的表现真逊啊。原本，我觉得自己足够冷静，可是一旦自己站在他们面前，想着他们是警察的时候，似乎我心里面那些龌龊阴暗的东西就会自己显露出来。

事实上，我似乎知道些什么。但是我并不确定。

5

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在住进这个小区之后变得有些恶化了。

这个小区从门口的保安到我家有六道门禁。偶尔亲戚来我家，都会不禁赞不绝口，这小区的物业真好啊。然后我母亲就会说，好什么啊，物业管理费贵着呢。然后他们就开始相互比较谁家的物业管理费贵。

因为如此，也给我们这么业主带来了很多不便。偶尔忘记带了门禁卡，那是一张和银行卡差不多大小的卡片，进出小区就会很麻烦，当你用楚楚可怜的眼神看着保安，保安会瞬间变得理直气壮起来，就像警察审犯人一样盯着你，问道，请问你的房号和姓名。然后我们会乖乖报上来，保安便又认认真真从随身携带的一个本子上查找相关的记录。一旦我们的回答正确，他们才会微笑着替我们打开一道道门禁。

或许正是如此，这小区内很少出现贴广告的。电梯里也不会有人拿着笔写下一个莫名奇妙的号码。诸如，办证，保洁什么的。

有时候，我也替父母苦恼，但是偶尔单独和他们相处发现他们身上的小毛病，也会不知所措。人无完人，谁没有或多或少的缺点呢？婚姻或许正是如此，同学们也经常谈到自己家里发生一些事情，我觉得其实并没有什么，再等几年，或许当我读了大学离开了家，还会对他们有些不舍呢。

所以，我更加努力学习。总觉得，只有取得了好成绩才能对得起他们，对得起自己。我是一个既敏感又有很强自尊心的人。我已经有些无可救药了。

可有些事实的真相让我们无法想象，但是当我们发现那真相的时候，却变得有些麻木了。

也就是在那个雨天，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夏宁的那个雨天，我终于知道，我父亲的情人是夏宁，而夏宁告诉我的有妇之夫是我的父亲。

答案其实很简单，那一天我们不上晚自习，我一下课就赶着回家，那天我母亲加班，那天下着瓢泼大雨，我的大姨妈如期而至，那天，我站在2502的门口按了门铃，因为我从网上和她聊天就知道了她那天休息。

然后过了很久，她才打开门。我记得太清楚了，是那神秘之水的味道告诉我，有一个男人来过。而我的父亲正好有这样的一瓶香水。我甚至记得，他在上班的时候，是我拿起那瓶香水往他身上喷了许多，有些恶作剧的意味，我还记得我对他说了一句话：这香水好久没用了！他还一边嫌恶地躲开来着。

会不会是有其他人也用呢？我想。

可我很快就知道我的推测是对的了。

我来到卫生间，趁夏宁不注意，偷偷往她卧室里看，在床头柜上面发现了一块手表。那是父亲的手表。

那一天，我们聊得很少。当她开始接电话，我便默默离开了她家。

当我回到自己家，过了半个小时，父亲也回家了。而我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之后，我便不再联系她了。说也奇怪，她也没有联系过我。

原来，她已经不在了。

是我的父亲杀了她吗？不，绝不可能，我的父亲不可能杀人。他再坏，也不会杀人，我确信。但是，或许会有其他可能呢？

难道，是我的母亲吗？

因为我母亲她时常冲动，当她知道了这件事情，她会不会下狠心杀了她？不，不，我母亲尽管脾气不好，应该也不至于如此。

当我知道她死的那一刻，我其实是有很多怀疑的，我甚至有些自责。如果不是我把她拉进我的生活，她会不会就幸免于难呢？

所有这一切，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或许，这些秘密已经让我被警察怀疑，那也是我活该吧。

6

夏天的夏，宁静的宁，夏宁告诉我，她出生在夏天，那是一个只听得见松风声的子夜，她发出了自己的第一次啼哭。

她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公务员，人也很随和，他们谨小慎微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省吃俭用抚育她成人。

夏宁在县城读完高中后便离开。县城很小，两条主干道呈十字交叉状把县城分割成四块，城中有很多细长的羊肠小道，联通了一些隐秘的人家。

她对那里充满留恋，但不甘心一辈子生活在那里。

从读大学开始她便开始寻找工作机会，一开始是家教，之后开始在咖啡厅当服务生，还进过商场当导购，她发现，在这座城市只要愿意，就一定会有工作的机会。

夏宁说，还是会有人在耳边不停地念叨，啥时候结婚？有没有买房子这些让人头疼的问题。

结婚？她不是没有考虑过。但她的想法不同于常人，在大学有些男同学曾经追求过她。但她都没有答应，当然，她也不会随便拒绝。夏宁说，适当的暧昧比什么都好，总之，她不会轻易把自己交到谁的手里。

她说这些的时候，我看得见她眼里的超然。

大学毕业的时候，父母建议她回到县城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她也答应了，可就在她准备收拾东西回家的时候迟疑了。

她没有回去，她不想要稳定，她想要努力获得自己能够获得的一切。

二十四岁的那一年，夏宁在一家风投公司上班，靠着自己的努力，当然也靠着几分姿色，短短几年时间挣到了她人生的第一笔钱。

之后，她在父母的劝说下，将这笔钱投入了一套房子，从此，她开始了还房贷的生活。

夏宁告诉我，她真后悔啊，如果不是经不起别人的各种说法，她是不会贸然买下这套房子的，要知道那些钱足够她在这座城市生活很多年了，而买下这套房子，纵使它有升值的空间，可她依然要过着节衣缩食的生活很多年。况且，她还没有准备结婚。

尽管她生活在一个和睦的家庭，但她依然能够发现很多猫腻。

一直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夏宁这样告诉我的时候，她的眸子里有一些微弱的光，我似乎看到她一直活在往事的阴影里。

她说，每次当我洗澡或是在我换衣服的时候，这双眼睛就会偷偷藏在一个隐秘的角落里。在我家还没有搬家以前，住的是母亲单位的老房子。那栋房子的门是一些陈旧的木门，卫生间的门上不知道啥时候多出来一条缝，之后，我便常常看见那双眼睛，可每次出现的时候，我都和父亲两个人在家。我讨厌那双眼睛。但我并不觉得害怕，有时候，我就死死地盯着那条缝，直到眼睛从那里消失不见。等我长大以后，我便开始对每个人的眼睛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很轻易就能分辨一个人眼睛里隐藏的种种信息。

夏宁后来离开了风投公司，进了一家平面设计事务所。她渐渐发现，当她把自己社交圈延伸到投机倒把的人以外，忽然间获得了某种解脱。尤其是和一些文艺青年打交道，她感觉到轻松自由，可以用本来的面貌面对他们而不觉的突兀。她不再需要扮演一个角色，她觉得生活才刚刚开始。

我知道夏宁即使告诉了我一些秘密，可她始终不会把伤口交给我，我无法为她舔舐伤口。

所以当我决定不再联系她的时候，我是替她高兴的，因为起码我的父亲可以代替我去为她疗伤。可……我总感觉到罪恶感，毕竟她是破坏父母感情的第三者，我甚至没有恨她。或许，我原本就知道父母的感情一直存在着裂痕。而我同时又对夏宁充满了一些复杂的情愫，我同情着她，也希望她获得幸福。

那些日子，我开始拼命学习。我要找到一个地方把自己牢牢地包裹住，这样，我就不会因为外界的一切而影响自己的情绪。

7

警方很快便摸清了所有的情况。

我的父母也被警察单独约谈过。只是当我们回到家，都对这件事情缄口不言。

也就是在我见到夏宁的那个雨天过后的两天，夏宁，这个27岁的女孩子死在了自己家的浴缸。她的右手手腕被割开，鲜血汩汩地流出来。她已经准备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她的意识已经开始疏离，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养育她长大的小县城，尽管往事总是充满着一些残缺，可毕竟她已长大成人。成长的意义或许就是要去接纳一切，也学会懂得一切，有一些我们无法接受，但是也保持着阳光的心态。她甚至想要从那种疏离中醒过来，重新好好地生活，或许她那样努力过。

不过很可惜的是有人偷偷溜进了她家，那人发现了已经奄奄一息的夏宁，但是那人并不想救她，而是用一个枕头捂住了她的口鼻。夏宁应该都没有挣扎便走了。

警方从现场提取了一个男人的脚印，41码，那是我父亲的鞋码。那双鞋甚至是我父亲的鞋，是我母亲在商场做活动的时候买给他的。原本，警方已经把目标锁定在了父亲身上，可就在案件按部就班慢慢推进的时候，黄薇薇在浴缸上方也就是正对着夏宁的一个收纳盒里发现了一部手机。

谁也不知道，夏宁留下这部手机是为什么。她用手机录下了自己割腕的全过程。可是，录像后来出现了一个人，那不是别人，那是我的母亲，母亲穿着一双男士皮鞋将夏宁捂死了。很显然，母亲是想嫁祸给我的父亲，可她没有想到，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她。

母亲告诉警方，她早就发现了夏宁和父亲的奸情，她只想报复。一开始并没有想要杀死这个女孩子，那天当她发现了夏宁准备自杀时，她甚至想要打电话救她，可是复仇的心理驱使着她，她觉得即使夏宁不在了，自己的丈夫也会找别的女人，因为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破裂了。于是，她想到了毁灭这一切。原本，她可以什么都不做，静静地看着夏宁死去的，原本，夏宁是可以更加平静地离开这个世界，可是一切都被母亲毁了。

母亲被警方带走了。

那一天，我看着身形枯槁的她，一下子跪倒在地，痛哭起来。我无法恨她。

母亲很平静地看了看我，她甚至没有看我的父亲便离开了。

8

我和父亲每个月都会去看母亲。她渐渐从悔过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开始重新面对一切。面对父亲，她的眼光也变得柔和起来。我察觉到那里面有很多复杂的东西，有爱，有恨，也有超越了爱恨的一些东西。

我决心要做一个好人，不再肆意宣泄自己的情绪。我想要虔诚地活着，不再任性。

我也计划着去那个县城，看看夏宁，看看她长大的地方。

我觉得她还在我身边，就在不远的地方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