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在拉斯维加斯的失败搭车之旅

                
                
我和德恩横穿美国的搭车之旅死在拉斯维加斯。
起点是距这座城市一小时的红石峡谷（ Red Rock Canyon ）营地，这里是世界级攀岩地，什么类型的都有：传统、运动、抱石；什么石头都有：砂石岩、花岗岩、石灰岩……只有一个问题：太冷了。
这地方是个沙漠，沙漠的特点是昼夜温差大。太阳在的时候爬得开心，太阳一掉下去就冷到骨头里。有时候晚上还大风呼呼地吹，真怕帐篷被吹走。我还不幸地感冒未愈。算了，去墨西哥，往温暖的南方去。
计划是当天能到亚利桑那州的图森（Tucson）, 那里有个运动攀岩地叫柠檬山（Mt Lemon）,冬天暖和可以爬。在那爬几天，再继续向东，经新墨西哥州到德克萨斯州，找个地方过境，进入墨西哥的新里昂州，再搭几小时车就到我们的目的地：El Potrero Chico——该国最知名攀岩目的地。两年前无保护攀岩者 Alex Honnald 在这里完成了世界上最难的无保护攀岩线路——El Sendero Luminoso (光之路，12 段，难度为 5.12d)。
第一个顺风车来得很快，是一对住在拉斯维加斯的攀岩老夫妻，刚在红石徒步回来。
“你们去哪儿？”妻子从车窗探出头问。
“亚利桑那，我觉得我们得想办法上 515 国道。”德恩答，“你们到哪？”
“我们没法带你那么远，但可以把你们放在红石赌场（Red Rock Casino）那。”妻子说。
“太好了，感谢！”
“快上车，至少把你们带出这荒郊野外，到文明世界里去。”
上车后老夫妻问我们是不是攀岩的，听到肯定的回答后他们松了口气。
“其实我们当时在权衡：这两个人就是普通的流浪汉，还是攀岩的？”妻子说。丈夫接过话，“你们在红石营地外面搭车，又背了两个那样的包，我想八成是攀岩的人，就停车啦。”
这对热情夫妻把我们带到红石赌场，这时德恩发现外面就是 215 高速路，这条路能上 515 ，我们便问能不能把我们放在 215 上。老夫妻欣然答应，还专门为此调了个头。
这个顺风车让我们精神为之一振。
下车后发现身处一个叫 Summerlin 的地方，它是拉斯维加斯外面无数小镇中的一个。高速路上汽车以每小时 70 英里的速度飞驰，在上面拦车不仅危险而且几乎不可能，我们得找个好点的地方等。背着两个 30 公斤的背包，走了一英里多才找到一个。那是个十字路口，右拐和直行车辆在等灯时能看见我们。在这里我们一等就是一个小时，无数车经过，很多司机往这边看，但没人停下来。
搭车时的情绪是过山车，搭到车欢呼雀跃，搭不到则绝望深渊。我们渐渐往绝望那边滑去。
“你觉得最后谁会停下来？男性女性？年轻人还是老年人？白人还是亚裔？”我问德恩。
“不知道，真的很难说。我上次在美国搭车时碰到的基本是白人男性，这次你跟我一起，真不知道谁更可能停下来。”
最终一辆白色日系小汽车在前方停下，司机打开副驾驶车门探出身子询问情况。她叫 Sarah，决定带我们一程。
Sarah 看上去很年轻，最多三十出头，白人。她显得真诚且友好，问了好几次怎么读我的名字。她掏出手机搜 Tucson，看一般司机会走哪条路。研究半天后她决定把我们带到Town Square，那里是 215 和 15 号高速的交叉处，她建议我们从那里搭一辆车到 Henderson 的 REI ，那里很多玩户外的人， 应该很愿意带人。
“Henderson 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其实还是拉斯维加斯，相当于维加斯的郊区吧。”
“你们很幸运，我今天能开会车”，Sarah 解释，“我要到晚上8点才开始工作。”我们真心表示感谢，如果不是她，不知道要在那个路口等多久。
她开车带我们穿过拉斯维加斯，一路上讲自己故事：出生在密西西比，很小就发现那里的人既封闭又种族歧视，13岁时决定离开那里，16岁时愿望达成，大学被开除，忍着恶心回到密西西比工作，说是餐馆其实是贩毒，攒够钱换一所大学上，毕业后住在华盛顿特区。几年前为了方便找大麻，搬到已经合法的拉斯维加斯，在拉斯维加斯大道的赌场里玩 Black Jack 算牌……
讲到这里时我们正在市中心的高速路上，一个又一个造型夸张、金光闪闪的赌场大楼从旁而过，Sarah 对它们逐一点评：我赢得最大的一次在 Cosmopolitan, 最危险的一次在 Mandalay Bay, 他们把我送出来，有一个地方我再也不敢进去……
她讲的故事陌生又新奇，我们听着啧啧称奇。她接着比较了在不同地方算牌：在拉斯维加斯很多人干这事，赌场除了暗示你离开外什么也不能做。
“即使他们在请我出来时，保安的手只能横在身前，不敢有肢体接触”，Sarah 解释。
在印第安人保留地就不一样了。她有一个朋友曾在那里算牌，赌场的印第安人发现后把她绑架到宾馆中，揍了一顿，她吓得把钱都还回去。但之后她起诉宾馆，拿到 50 万美元补偿金。
“有时我就想，如果去印第安人保留地算牌，被他们揍一拳，不要更多，就揍一拳，我就很久不用工作了。”
我不知她这个想法有几分认真几分玩笑。她给我印象是那种喜欢冒险的类型，且智商很高。Sarah 语速非常快，话题跳跃。说了一会赌场后她又回到密西西比。
“有时候朋友说去公路旅行，故意问我去密西西比怎么样？我说等你开到路易斯安那，向北拐，到阿肯色，再往东拐到田纳西，就成了。如果你把我眼睛蒙上，开车穿过美国，到密西西比时我肯定直蹬腿，因为那里的丑恶有气味，即便我看不见，我能闻到那股气味，那气味让我打心眼里不舒服。”
我和德恩都没去过密西西比，我的美国经验主要在西海岸，最东只到过科罗拉多和新墨西哥州，倒是听到很多美国中南部的刻板印象，符合 Sarah 说的那些：保守，基督徒，种族歧视，排外，仇恨同性恋。
“密西西比就是这样，你去就会发现它符合大家说的。我的一个表弟是同性恋，他爸爸经常打得他跪地不起。我自认为是个好人，所以我离开了。你还会在密西西比遇到好人，但在我看来，这些人都因为某种原因困在那里。不管是离不开的家庭，还是觉得自己有道德义务留在那里，将那里变得更好。万一你遇到好人，他们是正在受苦的好人。”
在 Sarah 对密西西比的控诉中，车里的三人找到一个共同点：憎恨自己的家乡。
德恩来自加拿大萨斯卡丘省的萨斯卡通市，冬天零下50度，一年 8 个月是冬天，平的像一块大煎饼，攀岩者的噩梦，以及，居民种族歧视。我呢，安徽省池州市，保守和无趣，政府贪污民众势利。
我们都逃离家乡，在拉斯维加斯的公路上遇见。我非常喜欢 Sarah ，短短半个小时她已经是我遇到最酷的女性之一。不，应该是最酷的人之一。这是搭车的好处，能跟完全在你日常社交圈之外的人共同分享一个空间，和意料之外的人生故事。
Sarah 把我们放在 Town Square ，说再见时我们都很是不舍，故事还没听够……
这地方是一个典型的美式购物中心：大停车场，大商场，大商标。
一个理想的搭车地点具备以下几项条件：车速慢，路直，这样司机有足够时间做决定；目的地单一，不然司机停下来一问发现不是一个方向，浪费机会；有靠边停的空间。
Town Square 的问题是，这里的司机到哪儿的都有。我们看地图发现附近有一个高速路入口，决定去那里。这个入口车流量极大，除了上 215 高速到 Henderson 方向的车外，还有到拉斯维加斯 McCarran 机场去的车。我们在那里等了两个小时才有一辆车停下来，是一位拉丁裔年轻男性，说他去机场，但出口就在前面几英里处，问我们要不要搭。
“非常感谢，但还是算了吧，我觉得在高速上很难搭到车，还是在这里等。谢谢啦。”我说。
无数汽车飞驰而过，其中有很多卡车，车牌碰巧总是德克萨斯州，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但没有一个司机停下来。此时太阳落得越来越低，气温骤降，得穿羽绒服了。如果我们不赶紧搭到车，晚上会很惨。比营地更糟的是，我们连在哪里过夜都不知道。
“两个选择：对面有一个公园，可以去那里搭帐篷；或者我们去机场过夜。”德恩建议。
“那是不是公园很难说。你看那有围栏，说不定是私人财产，况且还有警察管。我觉得机场比较好，反正我们都打包好了，看上去是一副要坐飞机的样子。”
说是这么说，心里还有一丝希望。也许就是下一辆车，或者下下一辆。也许下一个绿灯亮起时有好心人经过。我们继续等啊等，困在这里，既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
真正让我们放弃搭车的是警察。日落之后天黑之前，一位黑色警车停下，车里坐着一位大只非裔女警官，她表情严肃，语气冷淡。“在拉斯维加斯搭车是违法的。在整个内华达，搭车也‘非常’违法。”她警告，在“非常”（very）上格外加重语气。
德恩尽量显得礼貌，他撒了个谎，说我们就是想去机场，但找不到公共交通，所以才在这里。女警官仍然一脸严肃，告诉我们可以从旁边那条路走到机场，过一个天桥就是。
这时我们除了离开没什么别的选择。如果这位警官回来发现我们还在这，就免不了被罚款。我们决定去机场过夜，明天继续搭车。
大概走了一英里的样子才看到那座她提到的桥，过了桥发现机场还在三英里开外。这位警官大概没怎么步行过，所谓的“不远”是开车不远。可既然已经到这里，只能继续。
夜色降临，包越来越重，感觉背要断掉，走500米就要休息。好不容易看到机场，却发现我们走的这条路因为修路被封，路牌上建议车辆走一个巨大的 U 形。当然，没有行人路线建议。
本就含着一口气在坚持，这会彻底泄气。走不动了，永远也走不到机场。天越来越冷，两眼抹黑，不知如何是好。一屁股坐在人行道旁的草地上，看着可望不可及的机场，此时它显得如此遥远。
绝望之际，看到路边有一辆沃尔玛超市购物车。这东西是北美流浪汉标配，全部身家统统装进购物车，人到哪儿推到哪儿。我们把两个大包放进去，一推起来心里就油然升起对流浪汉的敬佩之情，这才是压马路的正确方式。
我们轻快地推着购物车开始动脑子、做决定，是一路推过去呢，还是叫个 Uber ？可是叫 Uber 得找个地方蹭 WiFi 才行。刚好前面有家餐馆，卖烤肉串（kebab），还顺便填饱肚子。店里没什么人，店员是位印尼移民，她特别热情地接了我们的单子，还好奇地询问我们两个大背包的故事。听说我们要去墨西哥攀岩，她把手机掏出来给我们看印尼的照片，说那里有特别好的石头。没生意估计让她一晚上都很无聊。
可这会真不是聊天的好时候，我想赶紧连上网弄明白怎么办。之前就听说从拉斯维加斯进出的机票很便宜，因为这个城市经济靠赌场，赌场希望越来越多人来赌，其他障碍比如酒店、机票、吃喝都便宜得不正常。
德州的空中交通枢纽是哪个？休士顿。拉斯维加斯到休斯顿，200 多美元。不算特别贵，但也不是便宜得让你立刻就能做决定。奥斯丁呢？那里很多攀岩的，如果能飞去那，应该很容易搭车一路到 Potrero 。比休士顿贵很多，买不起。
怎么办？万一明天也搭不到车呢？我们是不是就困在拉斯维加斯了？还是咬咬牙买机票飞过去，这样可省了不少时间和周折。可是搭车才更有意思，坐飞机毫无感觉……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脑子要爆炸了。
突然德恩问，从维加斯到 Monterrey 呢？“查查看，就当好玩嘛。”
100 美元！United Airline，含一件免费行李托运额，起飞时间是凌晨1点钟，在休士顿转机，明早9 点就到墨西哥的Monterrey。
难以置信。不知是屋内暖气还是因为兴奋，我俩的脸红得发热。本以为要艰难困苦地花两周才能到墨西哥，这会只要几小时。
空中旅行，现代社会的奇迹，岂不就是人类早就实现的时空穿梭梦想么？它让跳过季节、穿梭国境、更换语言不过是眨眼之间。
那一刻我们的搭车之旅结束了，短命却记忆深刻。本想借这个机会路过美国中部和南部腹地，跟川普支持者聊聊天，感受下美国公路特有的荒凉和孤独。现在沐浴在墨西哥温暖的阳光下，吃着 Tacos，想“还是下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