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张盗版电影和一张电影票
谨以此篇,给 所有热爱电影的人 特别是十年前淘盗版碟的影迷。 一、 今天晚上我喝了酒,倚在飞驰的出租车后座上,三环路出奇的通畅,路两边的高楼大厦灯火璀璨,看上去就像刚才盛满橙色液体的玻璃酒杯。我舔了舔嘴唇,有些干渴,但更觉得是醉意不够,我处在那种想哭却不愿意哭的中间地带。心想,要是再来上两杯威士忌,或者来上两瓶啤酒,就完全可以不计星光月色的放声大哭,然后回家沉沉睡去,那至少有一个晚上我可以不再想起周易。 司机在听电台,沉默地,从一个频道调到另一个,声波从一个遥远城市的最高建筑物楼顶飞驰而来,踉踉跄跄地落在车载电台的天线上,一阵小小的嘶哑过后,居然是电影《弗里达》的那首原声,没错,就是那首我喜爱的《BURN IT BLUE》。我的醉意立刻满了,我好像飞速钻入了电影的一个桥段、开头或结束曲。我颓然地愣在那里,透过前挡风玻璃,不再是北京的黑色天空,而是沙漠的夕阳在滋滋燃烧着蔚蓝的天际线。我马上哭了出来,手塞进衣服口袋,紧紧抓住一张揉烂的电影票,或者说,抓住周易。 二、 那些事情我曾经以为全世界都会记得,而今我庆幸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因为周易已经不在了。我要说的是她还在的时候,我第一次遇见她是在图书馆的阅览室。我常常去那里找电影杂志,什么《看电影》《环球银幕》之类,我并不看影评,我这样严肃深刻的观影者怎么会去读别人写的那些自恋矫情少见多怪的观后感呢。我翻杂志是为了,嘘,背人名。是的,我从杂志的第一页开始,像中学时背课文一样,背下所有的影星和导演的名字,一边反复练习准确念出他们的全名或缩写,一边把他们的模样牢牢记在心里,有时候甚至还要背一些八卦。 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们,这是世纪交替之间的事情,网络还处在“论坛和聊天室”时代,网上的电影资源很少,看电影主要靠淘碟,淘碟基本都是盗版。我那些风骚各异的小伙伴们仍在通过《当代歌坛》《体坛周报》等传统媒体去追明星,我也只有靠电影杂志,才能在去打口店买盗版碟的时候,在陌生人面前沉默而迅速找到我要看的电影,流畅而准确的吐出茂瑙、扬•斯维拉克、埃米尔•库斯图尼卡、马塞洛•马斯楚安尼、约翰•特拉尔沃夫塔、艾曼纽尔•贝阿、伊莲娜•雅各布等等拗口的名字。 周易从桌子对面抬起头来看我时,我正自言自语:“奥宗,法国60后新生代导演,被称作特吕弗第二。法国自称特吕弗第二的人还挺多?” “还有谁?”对面传来一个声音。 我赶紧抬起头,看见一个戴眼镜的严肃姑娘,貌似学霸,我愣了一下,“什么还有谁?” “还有谁是特吕弗第二?你刚才说的。” “哦……”我迟疑了一下,马上作出严肃认真的表情,“欧容,法国还有个叫欧容的导演,也被普遍认为长得像特吕弗。” 姑娘很谦虚的“噢”了一声,低下头继续看书,不再理我。 你懂得,这种同学之间的搭讪在学校里司空见惯,你并不知道这个人在这一瞬间是喜欢上了你,还是在暗地里嘲笑你。我继续背我的人名,但不好意思再出声,只在心中默念。大约过了十分钟,对面的姑娘,对,就是周易突然站了起来,她身材不错,她把手里的杂志放好,背上双肩包,包上挂着一个写着“rose bud”的雪橇模型,她走到我身后,蓦得抓住我的领子,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耳边俨然听到她小声但恶狠狠地说: “出来!你给我出来!” 我稀里糊涂的跟着周易走出阅览室,在走廊里,朝南的窗户一扇扇开着,窗外紫丁香树树繁花,仿佛都能听到盛开的声音,这是初夏,周易站在我面前,前额上黑色的头发被阳光照出紫红色的微光,她用手指一下一下戳着我的胸膛:“奥宗,就是欧容;欧容,就是奥宗。你可真是个八卡啊!” 三、 追到周易之后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是从此格外注意一些导演和演员的名字,大陆和港台有着不同的译法,特吕弗就是楚浮,罗伯特德尼罗就是正流行的《我是女生》里唱的劳勃狄尼洛。第二件事,就是我再也不去图书馆阅览室背人名了。 暑假来临,我们都没有回家,连电影院也很少去,我们的绝大部分时间就是在出租屋的床上依偎着看碟,有些盗版碟带有导演访谈之类的花絮,我俩还会煞有介事的讨论一番,用着刚从课堂上学来的蹩脚的文艺理论术语。 看碟,白天和黑夜。吃或者不吃饭,穿或者不穿衣服,这取决于我们看什么电影。看大岛渚的那几天,无论白天黑夜,周易偏偏要求我必须穿好衣服,连袜子也要穿,说是“非礼勿动”,把淫欲消灭在衣服的里面;看《男人四十》和《女人四十》的那几天,她却要我们都只穿内衣,说要感受一下人到中年,老夫老妻,彼此之间裸裎相对但既无欲望亦无羞耻心的状态。可是周易似乎没有注意到,出现林嘉欣的戏码时,我还是可耻的硬了。 那个夏天最热的几天,有一个午后,我正躺在凉席上吹着空调,半睡半醒的读阿莫多瓦的访谈录《欲望电影》。周易突然命令我关掉空调,不一会儿,我光着的上身就凝结起了汗珠,她把百叶窗微微拉开,仔细看着百叶窗帘在我身上投出晃动的明暗条纹,说:“男人皮肤上的汗珠在阳光下果然很好看,可惜你皮肤不够黝黑啊,而且咱们家没有在头顶上吱吱呀呀的吊扇。” 我没好气儿的打开空调,对她说:“咱这里不是越南,而是北方,我也不是梁家辉,顶多算是你“中国北方的情人”。而且,人家那间小屋不仅有百叶窗,有吊扇,关键是临街,你得听着一门之外的市声扰攘一边云雨,才能体会到那种世界之大与我无关,唯有这人间片刻欢愉值得珍惜的安全感……” 话没说完,周易哗啦啦拉开了百叶窗,生气了,又哗啦啦把窗户都打开,楼下公交车报站的中年妇女的声音立刻飘了进来。“这样行了吧?有市声扰攘了吧?!你不觉得你很烦吗?” 但几分钟之后,我们就会抱着彼此湿漉漉的身体,结束刚才的争吵,湿漉漉的蓝色床单越来越潮湿,就像海水渐渐上下起伏、浪涌、潮奔、直到波涛万丈,把我们彻底吞没,不计大开的窗户和午后的滚滚热浪。 四、 暑假结束了,新学期,我和周易都没有搬回寝室住。当同居成为习惯,再见到在寝室里赤裸身体的室友反而有些不自在。但课总归是要上的,周易常常逃课跑来听我们系的课,班上也颇有几位文艺女青年,和我关系都不错,可周易明显不太喜欢她们。有次课间的时候,几位女生在热烈的聊起《爱在黎明破晓前》,就像聊起她们自己在暑假里的一次邂逅。你知道那种女生之间典型的聊天,一个人说起某件事情,另一个人马上“对对对”或“我也是”,然后再讲一个与那件事的逼格旗鼓相当的事情。周易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笑道:怎么,不服气? “那片子我可不喜欢。” “你不是一直很喜欢朱莉•德尔佩吗?”我说。 “我喜欢她的《白》,不喜欢这部,喜欢这部的都是装纯装天真。” 我说,“噢,那我明白了,《白》不纯不天真,有情也有色,还有德尔佩惨绝人寰的叫床。” “并不是。你看,我也喜欢朱丽叶•比诺什,可只喜欢《新桥恋人》啦,《屋顶上的轻骑兵》啦,都没有多少情色的。《布拉格之恋》里她的情色镜头更多,我根本看不下去。有些事情啊,怎么样是真诚,怎么样是虚伪,你们男人是不会了解的。而且,就算看情色电影,男人多半是当AV来看的,而我们就能从里面看到那些最真诚的东西。直击灵魂,你懂不懂?” 正说着呢,上课了,这是关于后现代主义的一堂课,教授开出了一堆参考书,其中有阿瑟•伯格的《一个后现代主义者的谋杀》。我小声对周易说,这本书我看过,写的挺一般,除了一处情节。周易用眼神问我是什么。我小声说:印象中是讲一对夫妻搞角色扮演,周一扮成德国人,男的自称汉斯,吃香肠;周二扮成法国人,男的自称路易,喝红酒。大概是这个意思吧,我也记不太清了。 周易却眼睛一亮。我一看她闪闪的眸子,心下一惊,坏了,她肯定又想出什么花招来整我。果然,下课后我俩刚走出校门,周易突然脸一沉,说:不许和我一起走。 我张着嘴巴,不知所措的看着她。 周易笑了,说,“不是角色扮演吗?好,你今天就扮演和我偷情的有妇之夫。你现在要跑到我前面,提前在小区附近等着,然后和我不期而遇,记住,到时候我会喊你一声‘振保!’” 没有比这更扯的事情了,我一路小跑,像阿甘一样傻跑到小区,蹲在我家楼下的阴影里大口的喘气,我为什么要这么配合?你要喊我“振保”,那你是要当朱砂痣还是白月光? 但我等了很久,才看到到周易的身影出现在小区门口。我严阵以待,眼前浮现出赵文瑄在银幕上的深情与不羁,想努力做出一副情场老手才会有的纯情模样,却沮丧地觉得自己十足像一个小丑。我出戏了。周易走近了,黄昏令空气粘稠起来,灌木丛里的花大朵大朵油腻腻地开着,像侯麦的电影,不像关锦鹏,我真的出戏了。周易的颜色和味道从空气里渐渐显影,她手上多了好几个盒子。我盯着她的眼睛,她并没有喊我一声“振保”,而是说:哎呀,我经过街角那家糖果店的时候看到了许多漂亮的巧克力,忽然就想到了那个墨西哥电影《巧克力情人》,所以我把那家店里的巧克力全买下来了。 说完她哭了起来。 这也难怪,前不久的晚上,我俩看《巧克力情人》的时候,打赌结尾他们会不会在一起,会,或者不会,但结尾却同时出乎我俩的意料,于是周易抽泣了半夜。我真后悔,没有把那些眼泪留下来,也滴进她今天买的巧克力里。 不过一到第二天,周易就像在脑海里插进了一张新的碟,似乎完全不记得昨天的眼泪和巧克力的苦味。我们兴高采烈地去碟店挑贝托鲁奇,听说他的新片《戏梦巴黎》总算有盗版碟出来了,应该不错的。挑碟的时候,我是一张一张抽出来先看内容简介,看是台版还是港版,是D9还是D5,看碟片里有没有花絮、访谈之类。周易却总是站在碟架的前面,皱着眉头,歪着脑袋,两只手抓着头顶两边的头发,抓出一对小朋友才会有的“总角”,就像要钻进哪部电影里一样,然后突然抽出一张碟,只看一眼,就塞进我怀里。这次亦然,我一看,写着《1900》,就说:“不是挑贝托鲁奇吗?你怎么拿《海上钢琴师》?” 周易头也不回,幽幽地说:“你就只知道1900是海上钢琴师?那种烂片我怎么会看。你连贝托鲁奇的1900都没听说过啊?白痴。” 我这才发现,这是贝托鲁奇的《1900》,不禁觉得自己弱爆了,赶紧岔开话题,问她,“对了,贝托鲁奇你最喜欢哪一部?” “《偷香》。”她就像提前知道这个问题一样干脆。 “为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 这天晚上,我俩看《1900》看到凌晨,300多分钟的人间大戏,周易看完后,一头扎进我怀里放声大哭,我可真怕她把邻居和星星都吵醒了呢。我知道她哭的是女主角多米尼克•桑达,那个为感情奋不顾身,同时感情又绝对独立的女人。我也觉得整个人生都恍惚了,其实,奋不顾身的爱情和奋不顾身的革命是一回事,而只有奋不顾身得到,才能谈得上放弃。青春年少时对世界没有革命热情的人,多半不会投入一场你死我活的感情。对德尼罗和德帕蒂约这样的两个角色,我百般羡慕又知其不可而不为,因为我太了解自己是一个内心上演公路片但身体会自动选择当个小地主攒钱买房养孩子的怂货,所以抱着周易入睡的时候,我清楚的知道自己只是文艺男青年苏三,但周易似乎不再是周易,而是电影里的某个女人,她的身体在我的臂弯里越来越轻盈。那么,她会随着一部电影的开场而来,总有一天也会随着电影的落幕而离去,时光的幕布上留下她的名字就像演员表。身下这张我俩无数次翻云覆雨,看过无数个电影的床就像一条公路,我们倾情出演的公路片可能永无止境,也可能明天就抵达终点。 五、 时光数着羊一天天过去。我们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刷电影,一个导演一个导演的去看碟,就像每天刷新一次自己的人生,喜怒哀乐,黑白彩色,我感到每一张碟的人生都值得过一遍,可我们只有一次生命,而且生命里绝大多数事件有且只有一次,我们用廉价的三千张盗版碟,执拗的在这唯一的生命里活了三千多次,这是多么划算的买卖!而且,虽然每张碟都的人生各个不同,但所有的爱情总有相似的面孔。我们在刷碟的间隙做爱,在电影的开场白做爱,在“THE END”之后的片尾曲里做爱,在电脑因为CPU烧的过热而重启的时候做爱,在电影《九首歌》的每一首歌时做爱。电影里的每次爱情都像是一次次为我们的爱读档,使我们反复重温爱之巅峰的狂喜与愉悦。 而每次从巅峰下得山来,云开雨霁,我常常会突然没有安全感。而这种莫名的不安全感,又总会被周易更让我没有安全感的话打断。 “听说北京新开了一家咖啡馆叫雕刻时光,我有同学在假期里去过,那儿真的在放塔科夫斯基的电影啊!是老塔啊!他的片子我们只看过《伊万的童年》和《乡愁》,别的租不到也淘不到啊。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去北京?我们干脆毕业后去北京住吧?” “好啊,我也有这个打算,那你要考研吗?还是去北京找工作?现在可是非典哎。” “好烦,一定要以这种方式吗?我可不想工作,呃……其实也不想上学,我就想看电影。但最好是能在许多不同的城市里看电影。”她迟疑了几秒钟,又说:“看到死。” 我沉默无言。 周易一笑,说,“怕什么,爱比死更冷。” 我更沉默了,因为那天看法斯宾德,我睡着了。周易见我不说话,目光落在桌子上一叠盗版碟上,前几张是刚拆开还没看的陈英雄的片子。 “我们去越南住吧?” 我仍然沉默,目光沉稳的看着她,但我的十个手指紧张的无处安放。我简直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如果她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一起走吗?所以我必须要说点什么,我说:“可以啊,那我们就去呗。现在就去。” 周易眼睛一亮,根本没搭我的话,兀自说道:“或者,我们去台湾住吧?最好能在台北,住一幢高楼的最顶层,能看见天际线的那种,然后我就用台湾国语和你讲话。或者去香港?那就得住在一条后街小巷才有感觉。你说呢?如果住在巴黎,那么你要叫我维罗妮卡,然后我就精神分裂了。” “……” “其实,我只是想在每一个有电影院的城市做一次爱哈哈哈。” 其实我并不觉得多好笑,因为我们很快就要毕业了,而我对未来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样。我对电影的热爱丝毫没有减弱,但记忆力却越来越差。我常常跟不上周易的节奏,她随时会钻入一个电影的桥段,又从另一个电影的桥段里钻出来。在周易的电影世界里,被动的我开始频频出戏。这愈发让我没有安全感。 新的夏天又来了,周易在家整日光着脚走来走去,前夜看完扔在地上的盗版碟包装盒踩在脚下,留下一张清晰但转瞬即逝的小小脚印。周易的左脚脚踝系着一根细红绳,那是有一晚我们看《唐朝豪放女》时我系上去的,我说,“你就是我手里的风筝,只要有这根红线在,我就不会放走你。”周易笑得很开心,而我也会稍稍心安。 那几乎是我们的最后一个夏天,我印象最深的是周易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青蛇》,眉头紧皱,泪眼汪汪。我问她,她并不说话。既然不说话,只好用身体去交流,做到一半时,她说口渴,起身喝了几口水,又含了一口,附身送到我口里,然而我却分明觉得她温热的泪水滴到我脸上。我不知道原因,也不敢问她,但我也伤感起来。在高潮的时候,她忽然大声喊“苏三!苏三!你会是许仙还是法海?”我完全不知所措,而她又哭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后发现周易不见了,不在床上,也不在家里。这几乎是我们住在一起后,第一次我醒来她不在旁边。我看着遍地狼藉,我们堆积如山的外卖盒子,胡乱扔在地上的碟,还有几件衣服,她的,我的。四周没有任何声音,是那种时间尽头的死寂。阳光照在我身上,我这才感到身上似乎有些冷,我披上衣服,发现桌子上周易留下了笔迹: “我裸身而眠当作你在身侧,但醒来时却不见你。” 这是阿佳妮在《罗丹的情人》里的台词,可明明是我不见周易了,她为什么要写这么一段话?难道是为我代言?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拨手机,不出所料,她关了机。 我哪里也不能去,也不想去,我只好打扫卫生,我俩就像两只蟑螂,居然生产了这么多的垃圾。可直到今天,我仍然怀念那种蟑螂一样的时光。 到了晚上,周易回来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她抱住我的脖子,说她带了晚饭和酒,当然还有一叠盗版碟。 “我们可以一边吃一边看碟。”她说,“你喜欢的《德州巴黎》,我总算给你买到了。” “你不声不响突然溜出去一整天,还关了手机,就是为我买碟?” “当然不……不全是买碟,还有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你至少不要关手机嘛。” “好啦好啦,电影都要开始啦。” 这天晚上,我们看完了文德斯的《德州巴黎》,还有娄烨的《苏州河》。看到周迅在片尾说,“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像马达那样找我吗?会一直找到死吗?”我心一沉,恍然大悟,心想这下可糟了,怪不得周易今天关手机,她是故意玩消失然后希望我也像马达那样去满世界找她。没错,《德州巴黎》也是一个寻找的故事。我怎么会这么蠢?懊恼的我甚至不敢去看周易的面庞,等着她来问我“苏三,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像贾宏声找周迅那样去找我吗?” 可周易并没有问我这些,甚至连问的迹象都没有。她先是和我聊了半天《德州巴黎》的女主角娜塔莎,“她是老金斯基的女儿,在这个片子里,她拥有世界上最美的背,是不是很美?”我点点头。她抬头看看表,已近快夜里十一点了,“苏三,要不要再看一部片子?就当夜场。” 我点点头,“看什么?” 周易忽然笑得前仰后合,“当然还是看寻找爱人的故事了,《西伯利亚理发师》。” 六、 天气越来越冷,一年又快要过去了,我和周易仍然过着每天看盗版碟的生活。但是,周易失踪的那天就像一个转折点,我不知道周易那天出门到底做了什么,总之,从那之后,她做的事情,她给我的感觉,都越发让我觉得不安,她开始有些情绪化了。我们看《巴黎野玫瑰》时,一边看一边用嘴,正好叫的外卖到了,周易居然光着身子就要去开门。我以为她昏头了,赶紧喊住她。而看完王家卫的新片《2046》的那晚,我正想和她开聊,结果她突然冷笑着把碟片从电脑里拿出来掰成了两半,丢进塞满外卖盒的垃圾桶。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她对我们买的盗版碟并不珍惜,但顶多就是扔在一旁,从来没有掰成两半过,更何况她一直非常喜欢王家卫。我害怕的大气不敢出,看着她的头发,她背对着我,声音从她对面的墙壁反射到我的耳朵里:“王家卫就是垃圾,还不如周星驰,他俩就像在香港的公共厕所挨着蹲坑的男人。” 我不知道是该赞扬她的看法还是劝慰她本人。但更可能她只是自言自语,不需要我回应。没过多久,放暖气之前最冷的时候,有一天深更半夜,我被周易从梦中摇醒,睁开眼睛的一刻差点没把我吓死,她给自己画了两撇达利的小胡子,可别说,有那么一瞬间她还真像让娜•莫罗。她兴奋地告诉我,“快,快起床,我们去跑步!” “跑步?”我看了一眼手机,凌晨三点,窗外,不,被窝外面都冷飕飕的,“去哪儿跑步?天还没亮呢!” “去地铁站!对,去地铁站。” “你疯啦。我们这个城市没有地铁!”我以为她是在开玩笑,马上补了一句,“而且《祖与占》里,她们是在大桥上跑,不是地铁站,没有地铁站!” 可周易掀开我的被子,对我又抓又挠,嘴里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抱住我的头低低的哭,低低的哭。这一刻,我想起了我们看完《巴黎野玫瑰》的时候,周易对我宣布,这是她最喜欢的电影,没有之一。我觉得,就像《巴黎野玫瑰》里的betty blue,周易可能也已经疯了,她的世界被三千张盗版碟占据,她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桥段。 还好那天凌晨,她并没有去跑步,我们相拥着睡到天亮。我决定认真地和周易谈一谈,我们逃课太久也该去上一次课了,至少要联系一下毕业论文的导师,我们也该找工作了,就算什么都不做,我们也不应该整日宅在出租屋里,而是去大街上散步,走路。来暖气的第一天,屋里温暖如春,我从楼下小超市买了一盆绿萝和一把小巧的水壶,都放在暖气片旁边,屋里有了些朴素的新鲜。我郑重把我的意思告诉了周易,特别是对她说,“生活是生活,电影是电影,这是两种事情,我们看电影当然要进得去,也能出得来。” 周易笑了笑,说,“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还没发现吗?其实,生活和电影就是一回事,就像风和草原是一回事,月光和海是一回事,诗歌和眼前的苟且也完全是一回事,不然我们为什么要看电影呢。”她深呼吸,她看着我的眼睛,继续说:“苏三,我这么一个比你睿智比你聪慧比你有趣比你真诚的女人,怎么可能会疯掉?说起来,我如果真的疯掉就好了,《大路》里的索米娜,因为疯癫才感动世人,《巴黎野玫瑰》里的betty,因为疯癫才有幸死在爱人的手里。” 这一刻,我悲欣交集。欣喜的是周易确实没疯,是我有些神经过敏;悲伤的是,我已经深深感受到了我俩的分歧,也正是我不安全感的根源。于是我很想哭,但我不能,我去柜子里翻出了一瓶朗姆酒,背对着周易不让她看见我一定发红的眼圈,我说,我们看电影吧。 周易去洗了洗酒杯,我们开始看她选的《阿黛尔雨果的故事》。“又是阿佳妮”,我心想。我们在床上拥着看,我靠着墙,周易靠着我,她把两只小小的脚放在我腿上,直到黄昏的夕阳渐渐染红了半个天花板。周易忽然问我,“阿黛尔是想成为传奇,对不对?” 我说,“嗯。因为她是大文豪雨果的女儿,还有一个因为殉情上了头条的姐姐,这么大的名人压力,她只有成为传奇才能从家人的身后站出来,被世人,被历史所注意到。” “值吗?” “值吧。”我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可她拼命去爱的那个英国骗子不值,他根本就不爱她,而且都明说了不爱她。” “阿黛尔也不爱他。”周易说的又快又狠,我的内心有一种强烈的刺痛闪过。电影结束后,天还没黑,我们没有像从前一样热烈的打着手势喝着酒讨论,而是保持着看电影时的姿态,睡着了。 这一觉就像睡了许多年。醒来的时候,周易还睡着,蜷曲着身子,裹在被子里,呼吸均匀,面色宁静,就像一张等待观看的光洁的影碟。 我醒的很彻底,再也睡不着。我终于明白,犹如阿黛尔努力成为爱的传奇,周易是想成为电影,我是说,成为文学理论课上教授所描述的那种“元电影”,她不是要演戏,也不是要当电影的人物原型,她要成为电影本身,让电影成为表述她的生活的唯一工具。 那我算是什么呢?我俩共同建造了一个爱的电影,我努力跟上她的桥段和节奏,爱与被爱,爱到床板塌陷,爱到高潮迭起,使这个电影里的爱情有着千般面孔、万丝情绪、一种永恒,几乎穷尽了情侣之间的可能性。 但还是不完美。 我们所欠缺的只剩下一种:爱的永恒离开。 而且,不是她离开我,而是我必须离开她。就像罗丹离开卡蜜尔,就像阿黛尔•雨果不断的被抛弃,就像阿莫多瓦电影里那些破碎的灵魂……我一直因为害怕周易会离开我而不安,原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那天她留下的字条“我裸身而眠当作你在身侧,但醒来时却不见你”,并不是写给我,而是写给我离开后的她自己。她在提醒我应该离开,而她还会继续爱我,她甚至会更爱我,甚至永远。 这种恍然大悟让我寒彻朽骨,看着在身边熟睡,还吐出一串串梦话的周易。我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境遇:我不想离开周易,周易也绝不会主动离开我,可我必须离开周易。在这场我与她的电影里,我的戏码已经结束,我该退场,卸掉油彩,出虎度门,离去并且永远离去。 七、 我是又过了一年才离开周易的,走的那天,我只带走了一张碟,正是贝托鲁奇的《偷香》。我始终没有告诉她,贝托鲁奇的电影我最喜欢的也是《偷香》。 我是在一个初夏认识的周易,所以我选择在另一个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悄然离去。那天下午,我出门走了很久的林荫路,走到了附近的电影院,发现正在举行大学生电影节,放许多老片。我买了一张电影票,这张票我一直带在身上,电影是我台词能倒背如流的《卡萨布兰卡》。看到后半场,我拿起外衣起身离场,我听得见身后的银幕上仍然活色生香,我看得见前方观影厅的出口漏出微微的光,我一个人在黑暗里穿行,我感觉我走了很久很久,就像我和周易最后的这一年。 路边柳树下,有人在唱叶蓓的歌: “当你离开这城市 正是电影散场 天黑了。” (完) 猛犸的故事 午夜风声 七少爷的彩色笔 苏三的故事: 怪谈: 蛇(怪谈之一) 一号线(怪谈之二) 了不起的节操君(怪谈之三,又名:大节小操) 我把男朋友的魂招回来了(怪谈之四) 在酒楼下 万事开头难 黄昏时分在咖啡馆里的左岸猫 文艺男青年被包养指南 班会 农夫苏三和猫咪山鲁佐德的故事 离京记 忘咒 圣诞前夜第三天 十年 明天 白银时代 世纪初的荒凉 今天烟花特别多 新年快乐 发票 那年京城宁静的雪 末日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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